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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骑与万人敌 上——by讨厌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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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嗣道:“我是当今大衍皇帝,李承嗣。”

唐三挣扎着探出手来,似乎要将昏迷不醒的人抢回,然而抬到一半便无力的垂了下去。

有副将上来探了探他的鼻息,低声道:“陛下,已经没气了。”

那尸体瞳孔散大,仍盯着承嗣不放,竟是死不瞑目。

当夜,李承嗣扎营屏风山脚,派出无数探马连夜赶进下三路走廊。

果栗岭他是知道的。虞府是衍国唯一的产马地,形状狭长,被北边的上三路走廊和南边的下三路走廊夹在当中,地形平坦,有不少草场,地广人稀,往往走上半天撞不见一个人影,对于人口稠密的衍国而言实属异类。这块地方地处三国交界处,并不算安全,上三路走廊及以北便是凉国国土,亦是极狭长的一块领土,形似豹尾。若直穿走廊,对面便是宇国的马场,相隔不足百里。这整块区域都是难得的马场,三国无不想据为己有,然而正因个个虎视眈眈,反无人敢轻举妄动,此处一直以来都保持着微妙平衡,三国均不向此地大量派兵,只各自放牧,任何牵涉到此地的争执纠纷处理起来都慎之又慎,生怕被人钻了空子。

万幸除了虞府腹地以外,南北均是群山围绕,难以翻越,能够绕山而过的路不过一条,夹在群山之中,有些路段一面依山,一面临着万丈深渊,如悬空走廊,因此得名。而虞府西部亦有一道绵延山脉南北走行,并不算高,生着不少野生果树,当地人称作“果栗岭”,与两条走廊垂直,恰似一个“工”字。

如此险要地势使虞府虽地处三国交界,却历来未经大战,衍国上下渐渐只以为本国与宇国接壤之地只有三元关一处,未想到虞府叛乱,剿匪的兵与叛贼斗得乱七八糟,境内乱作一团,司徒末竟是悍然领兵越界,穿越凉国国土自上三路走廊袭入衍国,做足伪装,一路神不知鬼不觉摸出虞府,将兵带到了大衍西北的伊利山。

凉军侵入虞府后此地更是一团乱麻,李承嗣想到之前那逃兵所言,不由苦笑。

这张秀才不知有何本事,竟将这一方天地搅得风云变色,眼下又与凉军斗得旗鼓相当,不论本意如何,都是替李承嗣挡了北方一大波劲敌,让他心头颇不是滋味。

日间一战,那群追兵竟没一个逃脱,他杀的尽兴,收手时只剩两个活口,拷问一番,只得到“遭到突袭”这么个模糊的说法,这些卒子只知道自己追杀的人里有敌方重要人物,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信息传递不便,他们在头目率领下脱队而出,追杀不休,于己方大军战况竟是完全说不清楚。

李承嗣看再问不出什么,便将人斩了,自去休息。

夜深人静,他想到之前被李承志撞到的一幕,脸上一红,这般急匆匆出兵,很难说其中没有逃避的因素。

他难得的有些尴尬,却克制不住地回味当时场景,肠道里似乎还残留着被孙悦撑开的异样感觉,不由面红耳赤。

深夜,终于有探马回报,下三路走廊尽头发现战斗过的踪迹,二三百尸体曝于荒野,均是乡民打扮的马贼,间杂十余倒毙的马匹,并无凉军尸体。拐入虞府之处似有凉军守着,无法通行,斥候不敢打草惊蛇,回身来报。

李承嗣按着额头不住思索,虞府一众叛贼人人骑马,这一战既如此惨烈,竟只有十几只马尸,与日间所俘凉军口供一对,竟是这干叛贼攀山设伏,打了凉军一个措手不及。

会不会是两边串通,故布疑阵?李承嗣有些迟疑。

应当不会。尸体并非作假,这代价也太大了,谁又事先知道自己会来?

虞府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均通骑术,前番张君瑶反了,朝廷派兵镇压,明明看似全境在手,其实却落在下风。这干人上马是贼,下马是民,打不过便一哄而散,问到头上个个装傻充愣,只说是替朝廷养马的良民。官兵总不能看到有人就砍了,被耍得团团转。

能令他们舍马步战,攀山确实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下三路走廊地势险要,山如刀削般直立,只有入虞府的一小段路山势稍微平缓可攀,若要设伏,此处确是最佳选择。

若这一切属实,张君瑶与凉军周旋这许久,怎会突然孤注一掷,弄得自己半死不活,几乎丧命?

他还未想通,帐外一阵脚步声传来,在门口停下。低语声过后,亲兵躬身进来通传:“陛下,那人醒了。”

张君瑶被安置在伤兵营,因他身份特殊,单用了一顶皮帐,与其他军帐远远隔开,又被隐隐围在当中。

李承嗣顾虑到之前那人反应,已下了严令不许对张君瑶透露自己一行身份,他甫一醒来便寻自己,想必也是心中疑团重重。

亲兵抢上一步,恭敬道:“公子,请。”

李承嗣迈步走了进去。

他本已睡下,此刻一身白色睡袍裹着单薄躯体,正是一副眉清目秀、不事劳作的公子哥儿模样。

榻上那人伤势沉重,半躺半坐,眉如利剑,目若朗星,不卑不亢,从容开口:“在下张君瑶,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26.

李承嗣缓缓道:“虞府张君瑶,久仰。”

那人右手绑着夹板,固定在一旁,左手亦缠满绷带,显是伤势不轻,左胸处一根利箭当胸穿过,箭尖箭簇均被削去,却未拔出。

明明伤成这幅模样,气息微弱,这人却仍满身一股儒雅气质,毫不焦躁,李承嗣几乎无法将他与“叛贼”两个字联系到一起。

张君瑶微笑道:“敢问公子名讳?”

李承嗣随口道:“我叫李……嗣,”他岔开话题,问向一旁的军医:“这箭怎的还未拔出?”

那军医小声道:“位置太过凶险,动了只怕……”

李承嗣微微蹙眉:“总要拔出来的,这样一直插在里面,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张君瑶一哂:“这条命已是捡来的了,何必想这么多。”说着勉力抬起左手,握上箭杆。

那大夫大惊欲阻,他已手上用力,生生将其拔了出来!

鲜血喷出,大夫连忙上前按住,一阵忙乱,好容易止住血,为他敷药包扎。

这一番折腾后他气息弱了不少,一阵剧烈的干咳后自嘲道:“张君瑶这一辈子做尽快意之事,便是死在此刻,也不算亏了。”

李承嗣并未料想到这叛贼头子明明一介文士却如此刚烈,心下微震,道:“张大头领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他试探道:“不知大头领这身伤从何而来,营中尚存多少兵马?”

张君瑶微一沉吟,道:“公子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本当如实回答,但……此乃军机,事关虞府数万条性命,请恕在下不敢随意泄露。”

他如此坦然,亦不屑随意编造虚应了事,李承嗣竟是问不下去,蹙眉道:“大头领就不为里头的手下担心?”

张君瑶面容肃然,道:“便没了在下,他们也能自行抵抗下去,于虞府并无多大损失。”他看着承嗣,低声道:“公子既不肯以真实身份相见,在下亦不敢多问,只望公子谅解在下苦衷,莫再相询。”

李承嗣回到主帐,面无表情,对副将道:“加派人手,将出口峡谷给我封死了。我要一只鸟也飞不过去!”

那副将应了声是,又小心翼翼道:“陛下,凉军是在朝虞府方向进军,已过去两三日路程,我们封锁下三路走廊有何用处?”

李承嗣道:“几百人没了踪迹,凉军会忍得住不来寻?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不要放跑了一个,他们若还坐得住,哼……”

那副将恍然大悟,道:“陛下是打算以逸待劳?果然英明!”他踌躇一下,又道:“北边不知战况如何,若我们在此耽搁太久,只怕友军损失太大……”

李承嗣笑了笑,道:“若是朕的臣民,朕自然要护着。可是里面那些,”他抬起下巴朝北点了点,“不过是些叛贼——张君瑶既然什么都不肯说,朕为什么要替他操心?”

他阴森森道:“朕是来对付凉人的,不要着急,慢慢来……”

次日清晨,下三路走廊尽头。

两骑斥候由远而近疾驰而来,一先一后拉开约一箭之地,不住警惕地朝四处张望。

当先一人拐过走廊尽头,马蹄声清脆未歇,后头那人松了口气,大刺刺提缰越过峡谷口。

跨过去的那一刹那,旁边山壁上蓦地一声弦响,他心中一惊,正要躲闪,一根利箭已瞬间到了眼前,带着尖利风声钉入他左耳,贯脑而出!

他跌下马,至死仍圆瞪着双目。

“今日凉军已派了两拨人来……”副将禀报道:“陛下当真料事如神。属下本捉到一个活口,可惜未能看住,没问到什么便自尽了……”

李承嗣道:“无妨,凉军探马都是军中精锐,你便是问出什么来,朕也不敢全信。”

他沉吟了一下,刚要开口,又蹙眉道:“谁在外面?进来!”

有人被推进来,李承嗣上下打量一番,认出是伤兵营派在张君瑶那边的卒子。

那人唯唯诺诺,像是十分犹豫,叩首道:“陛下,大夫说那位快不行了,小的不知该不该来禀报……”

李承嗣愣了下,道:“昨日还硬气得很,这么快就不行了?”

他本想置之不理,想了想后还是起身道:“朕去看看。”

他以为士卒夸大,却不料张君瑶情况竟果真十分糟糕。

昨日神采褪去大半,整个人半坐着,背后靠着堆叠起来的铺盖,呼吸急促而痛苦,眼神涣散,已说不出话。

李承嗣顾不得幸灾乐祸,问一旁的军医:“救得回来吗?他这样多久了?”

那大夫低声道:“三个时辰前还能说话,越来越重了……只怕,撑不过今夜。”

李承嗣道:“怎会如此?!可有什么法子?”

那大夫肃然道:“当是那一箭伤了肺腑,公子,在下随军多年,这等事见得多了,到了这一步,几乎是必死无疑……”

李承嗣坐到张君瑶身旁,沉声道:“张大头领!还认得出我吗?”

张君瑶满头冷汗,嘴唇青紫,痛苦喘息着,勉力点了点头。

他上衣已被解去,露出胸膛上箭伤之处,血早已止住。

李承嗣看着他文弱的身躯,仿佛突然才意识到这个搅得大衍北方许久不得安宁的马贼头子其实本是个书生,做得一手好文章,虽颇有骨气,却毕竟不是皮糙肉厚的亡命之徒。

他胸膛起伏快速而微弱,李承嗣定睛看去,竟觉得他左侧胸部竟似比右侧胀起,皮肤绷得发紧,按上去触感虚浮松软,十分怪异。

张君瑶嘴唇颤抖,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好胀……杀,杀……我……”

他右手动弹不得,左手烦躁地抬起,痛苦地抓向侧胸,将自己挠得皮开肉绽,竟似要将胸膛划开!

那大夫还在说:“……当年先皇也是这般……”

李承嗣厉声打断了他:“取烈酒来!”

众人看着他随手抽出侍卫钢刀,俱是一惊,有心腹劝阻道:“公子不要冲动!再等等看,也许能撑过去……”

天子冷冷一眼扫了过去,无人再敢多言。

李承嗣以烈酒反复洗过钢刀,又在火上烤到刀尖发红,众人无不骇然,有人低下头不忍再看。

他将烈酒泼在张君瑶伤口处,示意亲兵按住他左手,待刀尖褪了红色,冲着那伤处直直划了下去。

张君瑶呻吟一声,帐内泛起一股微弱的烤肉气味。

那伤处皮肤缩紧,并未流出血来;李承嗣只划开浅浅一道便停了手,弃了钢刀,在烈酒中洗净双手。

那大夫莫名其妙看着这一幕,道:“公子这是做什么?”

承嗣漠然道:“不是胀么?帮他散散。”说着,一双手湿淋淋按了上去,指尖竟是直接戳进了那伤口处!

那大夫被他这简单粗暴的思路震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张君瑶痛苦地大口喘息着,双眼似失了焦距,嘴唇蠕动,发不出声音。

李承嗣以手指分开他胸部皮肉,探入骨头之间,两指分开不住钻探,渐渐有鲜血渗出,好在并不多,不像前次般直接喷涌而出。

不知摸到了何处,张君瑶一阵虚弱的干咳,李承嗣手指像是破入了一处缝隙,一股莫名力量袭来,两指间竟有风涌出。

他索性撑开手指,听到那处“嘶嘶”声响,不由毛骨悚然。

张君瑶痛苦紧蹙的眉缓缓松开,竟像是舒服了些,呼吸渐渐放缓。

李承嗣松了一口气,笑道:“有用?”

他指尖处气流涌出的势头隔了许久才缓下来。抚摸他人内脏的感觉如此新奇,李承嗣微微眯起眼,甚至能感觉到张君瑶吸气时指尖被吸紧,箍住,如被一张湿热的小嘴吮个不停。

这奇异的体验让他有些失神,几乎忘了手上动作。

直到有人忍不住出声提醒,他才发觉张君瑶脸色惨白,不住咳嗽,挣扎着坐直身体,每吸进一口气都十分吃力,颈部青筋一跳一跳。

他全身冷汗淋漓,喉中发出奇怪声响,半晌咳出一口稀薄痰液。

旁边有人以痰盒接了,请李承嗣过目。

盒中液体如蜂窝般满布气泡,泛着淡淡的妃红色,如化得淡而匀净的水粉。

27.

那大夫一见之下大惊,道:“公子,他撑不住了!”

李承嗣手指仍嵌在他胸口,已觉不到气流外涌的巨大推力,张君瑶面色却是十分难看,呼吸越来越急。

他缓缓抽出手指,带出少许血迹;那伤口处被带出的血肉缓缓合拢,严丝密和。

然而张君瑶并无丝毫好转;他困难地吸着气,身子绷得很直,对亲兵要扶他睡平的动作十分抗拒。

那大夫道:“不行,别让他躺下,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李承嗣按在他胸壁上的手摸到急速如脱缰之马的跳动,咬紧了牙根。

张君瑶痛苦地挺起胸,似要挣脱躯体的束缚;承嗣沉吟一下,令士卒挪动他的身体,亲手搬开他被子下的双腿,让它们垂在榻旁,沉声问道:“我记得你们以前有种东西……叫金钟草还是什么……”

那大夫愣了一下,道:“公子是指……?吊钟花的叶子吧,就是灯笼花,雍城一带习惯采刚发出的嫩芽晒干制茶,有传言说曾有老人垂死之时饮了后康复如初,所以又称返魂茶……不过这都是民间传说,军中虽也备了,试用了这些年,起效很慢,多数时候并无用处……”

李承嗣头也未回,怒吼道:“啰嗦!去拿!”

张君瑶四肢湿冷,神志已有些不清,李承嗣将那叶子研成的粉兑了些水灌给他,他下意识地躲开。

“张君瑶,我知道你听得到。”李承嗣低声威胁道:“老实喝了,或者死,你自己选。”

那人勉力睁开眼,天子冷冷道:“别跟我说什么死而无憾的蠢话,没人逼你活着,要死随便,一了百了,里面两万义军的死活与你再也无关。不过这幅死相实在太过难看,浪费了这幅皮囊。”

张君瑶凝视着他,嘴唇微颤,似乎要说什么,却并未出声。李承嗣粗鲁地动手,他艰难地将天子灌进去的东西吞咽了下去,又被塞了数种吊命的药草,汤水,甚至还有从生猪内脏上割下来的奇怪东西,腥臊难忍。

李承嗣疲惫地坐在他身边,看着张君瑶萎顿的样子,道:“既然你都快死了,来聊聊?你也读过圣贤书,又是虞府有名的秀才,为什么突然要起兵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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