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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骑与万人敌 上——by讨厌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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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又有人声传来,距离颇近,像是两个士卒在聊天,话中带着明显方言口音。

张君瑶心中一动,揭开被子,自来到此地后第一次试探着下地。

“我呸,谁说凉国人血性,最后还不是夹着尾巴逃回去了……”

“有陛下龙威,受不住也是自然的……”

这两个士卒伤得较轻,伤处已敷了药,正要回营,却见身后不远处一顶孤零零的皮帐前站着一人。

那人并不壮实,右手吊在胸前,似也是伤兵,面色苍白。

只听他颤声问道:“两位兄台留步……请问方才所言……”

李承嗣打了胜仗,颇为得意,清点战利品后将战俘丢给副将去审,兴冲冲来找张君瑶。

他一进门便看到张君瑶站在地上,喜道:“大哥能下地了?伤口还痛吗?”接着下意识抬眼扫视帐内,见一人也无,不由眉头一蹙,道:“他们人呢?这群东西,玩忽职守,一不看着就偷懒……”

张君瑶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慢慢道:“你究竟是谁?”

李承嗣倏地住嘴,意识到了什么。

张君瑶眼神痛苦,道:“我只想听你亲口说一次……”

李承嗣所有表情都收了起来,漠然看着他,冷冷道:“我就是当今衍帝,李承嗣。”

30.

张君瑶闭了闭眼,喃喃道:“你不像,一点也不像……”

李承嗣只盯着他,不再说话。

张君瑶低声道:“你对我说的话,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他苦笑着:“张君瑶何德何能,竟得天子委身,换我效忠……”

李承嗣道:“哦,你觉得我跟你上床,是为了拉拢你?”

张君瑶抬起头,眼神中竟闪过一丝期待的光芒。

李承嗣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太高看自己了。这不叫委身,叫临幸……知道朕为什么临幸你吗?”他恶毒地盯着张君瑶,“因为你是根还算干净的棒子,伺候得朕很爽。”

张君瑶退了半步,难堪地垂下头,左手悄悄握成了拳。

李承嗣道:“后悔了?觉得还不如一开始就去死?”

张君瑶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该感激你。不是因为你带兵从凉人手里把我救下来……”

他似有些发怔,顿了片刻,又道:“我喜欢过一个人,但是他不是皇帝。”

李承嗣弯了弯嘴角,道:“自欺欺人。”

张君瑶道:“是,你说的对。”

他左手抽剑,剑身发出清越龙吟,“张君瑶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如今受你恩惠,再带兵反你,是负了你,若追随你,是负了义军数万兄弟……”他倒转剑柄,递入李承嗣手中,撩开衣角跪了下去:“活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将此身此命还你,一了百了。”

李承嗣嗤笑一声,手握剑柄,抵上他颈项间。

张君瑶不再说话,闭着眼睛等他下手。

李承嗣悠悠道:“你倒是打得好算盘……一了百了?杀了你,对朕有什么好处?”

他翻转剑柄,以剑身在张君瑶脸上轻蔑地拍了拍:“让你那帮兄弟知道他们的头儿死在朕手上,还不生吞了朕?简直是自找麻烦……”

张君瑶看着地面,道:“陛下不愿亲自动手,张君瑶自行了断就是——”

李承嗣道:“别脏了朕的地盘。”

张君瑶手有些发抖,咬住牙关不住喘息。

李承嗣道:“若是留着你呢……以你这君子脾气,”他嘲讽地笑了笑,“会突然跟朕作对吗?不会。会跟凉人联手吗?不会。你会继续带着你的兄弟替朕对付凉人,会与朕的人马相安无事携手对敌,甚至会如前日我们所商议的,刻意将凉军拖在虞府境内,缓解其他州府压力……你说朕会怎么选呢?”

张君瑶难堪地垂着头,一句反驳也说不出。

李承嗣忍不住道:“朕还以为自己救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想到是个动不动就把死活挂在嘴边的——”他终于还是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只道:“你的忠诚只值一夜春宵?别侮辱自己。”

张君瑶被他的羞辱砸得麻木,低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承嗣再无耐性,怒道:“那就滚吧!”他提高声音,将亲兵喊进来,指着地上跪着的张君瑶道:“给他匹马,送他出营!现在!”

许久,一名心腹悄悄走到天子身后,低声道:“那人已经出营了……陛下,要不要派人……?”

他做了个斩草除根的手势,李承嗣漠然道:“不用。出去!”

他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军帐,突然怒不可遏,将手里的剑泄愤般丢了出去,砸飞无数瓶瓶罐罐。

下三路走廊入口,马蹄声轻响。

张君瑶单手控缰,眼神空落,不知在想什么。

蹄声越来越慢,他突然手上用力勒停,拨转马头。

走了几步后,又蹙紧眉头,再次转头。

原地转了几个圈以后,马儿不满地打个响鼻,停住脚步,不肯再走。

张君瑶苦笑一声,不再犹豫,拉紧缰绳,向来路奔去。

距营门尚有几十步远处,他被几名军士拦了下来:“来者何人?站住!”

张君瑶道:“有事求见陛下,请诸位代为通传一声。”

那卒子打量他一番,嘲道:“皇帝陛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谁啊?”

张君瑶忍气吞声,在他手里塞了点东西,道:“……在下虞府张君瑶,麻烦这位大哥……”

那人脸色一变,将银两掷还给他,向左右道:“看牢他!”接着回身朝营盘去了。

张君瑶自觉下马,在诸人警惕的目光中静静等候。

许久以后那人才回来,脸色难看,道:“陛下睡了,不见客!走开走开!”

张君瑶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自怀中掏出一薄薄册子,交给那人,道:“也罢,代我将这个转交给他吧,本就是为他所写……”

他低声道:“告诉他一句话:义军不能归顺于他,但张君瑶敬他,重他,爱他,无关私情。”

说罢,再无留恋,转头就走。

峡谷口,张君瑶牵着马慢慢步行,身后传来急骤马蹄声。

杀人灭口?

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去。

来人滚鞍下马,恭敬地拜了下去:“张大头领留步!我等五千余人,从今天起,便是大头领的兵了。我们会完全听从大头领号令,便是与朝廷作战,也不会违命……陛下说,望大头领怜惜属下,将我等看作自己人……”

他将兵符转交,又道:“陛下只带了几个亲兵,已经南下离开……走前让属下为大头领说明当前战况,今日我们……”

他说了许久,最后道:“……凉军残兵逃入走廊,据探,有数百人殿后,占据要道,摆出与我军追兵拼命的架势。”

张君瑶心头一寒,背心竟是无端涌出一片冷汗。

31.

近日衍军大营人人自危,落脚都不敢大声,生怕被皇帝抓住问那个问题。

是的,一贯冷血、毒辣的皇帝陛下,最近有了一个特殊的爱好,逮住人就问那个问题:“如果朕不是皇帝,你还会这么对我吗?”

“如果我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

这问题让众将十分痛苦,不少人暗中问候了御医亲属。

李承嗣道:“如果朕不是皇帝……”

裴宣德大惊道:“陛下慎言!”

李承嗣问方五儿:“如果朕不是皇帝……”

方五儿果断回答:“不会!”

李承嗣问李承志:“如果我不是我……”

李承志歪着头,好奇道:“哥哥为什么会不是哥哥?——难道你真是孙将军生的吗?”

李承嗣恹恹道:“如果朕不是皇帝……”

庆王道:“你本来就不配做皇帝,看看你父子将大衍糟蹋成什么样子,哼!表面上仁义道德,对军械不屑一顾,私下尽使些鬼蜮伎俩,老夫最痛恨你这等……”

李承嗣漠然招了招手,有人上前拎住庆王衣领,反复抽他耳光,直到他两腮高高肿起,吐不出清晰字句。

李承嗣道:“四叔……你光明正大,手段高明,手头两万宇国骑兵,叫我一个侍卫轻轻易易捉了来,也不害羞?”

庆王四五十岁,原本相貌堂堂,颏下几缕花白胡须,肩背挺直,满是桀骜的傲骨,此刻脸肿的不成样子,惨不忍睹,十分愤怒地说了句话,无人听得出他在说什么。

李承嗣只觉索然无趣,叫人将他押了下去。

袁希跪在他脚边,为他斟茶,肩背挺直,有如鞘中利剑。

李承嗣坐了下来,疲惫道:“你做得很好……朕未曾料到,你竟能做到这一步。单枪匹马与两万宇军对抗……朕记下了,来日论功行赏,必少不了你的。”

袁希不安道:“陛下,此事多亏有达能部数千人从旁协助,臣并非单枪匹马……况且并未与敌军接阵,臣不敢居功……”

李承嗣道:“达能部是你找回来的,不打仗就能偷出敌军主帅也是你的本事。”他笑了笑,道:“你把庆王的手下都抓来了?”

袁希恭敬道:“是,达能部擅长袭扰,虚虚实实撩拨几次后敌军倾巢而出,臣趁机下手……庆王出京时带了数百侍卫、家仆,以及督造处官员,除去一路上损耗的,剩下的全在这里了,陛下要审吗?”

李承嗣笑道:“让方家老五操心去吧,朕最近什么也不想管。”

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袁希跪直身子,挪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按揉两颞,后颈。

李承嗣舒服地闭上眼,只听这侍卫犹豫道:“陛下,恕臣直言,您不该对这个问题太过在乎。您的部下为您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孙方两位将军千里奔波,立下汗马功劳,每个人都对您赤胆忠心,但是陛下的问话,却似乎在指责大家——”

李承嗣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有些不悦。

他确实有些不甘。张君瑶与他决裂,似乎是嫌弃他皇帝的身份,而这些人出生入死,则全是为了皇帝卖命。不论对他是好是坏,都只是冲着那个名头来的,若自己并非皇帝,又有谁会理,有谁会在意?

袁希道:“陛下……这世上没有如果,您就是您,此刻的一切,都是现实,何苦因为这些假设让自己不开心?”

李承嗣缓缓道:“袁希,你越来越多嘴了。”

这侍卫不敢再说,手上力道不减,替皇帝揉松肩背肌肉。

李承嗣只觉十分无趣。所有人中,也许只有袁希对自己最为忠心耿耿,从不考虑自己的势力如何,也不会在他身上押注期待回报,哪怕流亡天下,也会不顾一切来寻,但他是皇室的守卫者,这么对他其实也不过是因为皇帝的地位。

他道:“好,过去不提,但若我死了,庆王登基,你身为守卫者,又该去追随他了,对不对?”

袁希停下手上动作,道:“陛下……”

李承嗣道:“什么都不是我自己的……”

袁希挪动膝盖,跪后两步,郑重道:“陛下,当年成大人手下并非只有臣一人,若庆王得了大位,自会有人为他另选新人。”他拜了下去,额头深深触地:“君王驾崩,按例,守卫者必须殉葬。臣毕生只有您一个主人,而臣若死了,您会得到新的守卫者……”

李承嗣心中剧震,转身盯着他。

这侍卫跪伏在地,姿势卑微、驯服:“陛下,每个守卫者都愿意为了自己的君王去死……至少,袁希是您一个人的。”

李承嗣无言,半晌道:“起来吧……你说得对,朕不会再问这些了。”

他翻着张君瑶所给的册子,浏览着里面端正秀丽的蝇头小楷,又道:“你……在朕面前大可不必如此拘束。听说成大人当年带你们,是教过兵法的?”

袁希恭敬道:“只学过一点皮毛。”

李承嗣道:“达能部奇人不少,眼下族长又不在,那些将官只怕管不住,以后还是你来带。军营里的门道,朕不怎么懂,你要多多向方将军请教——方家老五说话难听得很,肚子里却是有真货的,不要小觑了他。”

袁希道:“臣不敢!方将军家学渊源,乃我大衍柱石,袁希只有景仰之心,决无它意。”

李承嗣笑道:“也不用这么高看他。宇国那些人放在那里,始终是个祸患,司徒向阳也不会傻等着……过阵子这边能抽出手来,还是要解决的。朕有心派你去,不过还要先历练一下。”他将手里的册子交给袁希,道:“前两篇‘清明’与‘富国’且不必理他,后面讲叛军那边对付凉人的法子,倒是需要好好参详下,这等野路子,兵法书里可找不到,让方家老五挑挑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若真能用,以后可以多誊抄几份……”

大营里满是大战前的紧张气氛,李承嗣四处走了走,有些兴致索然。

几次战阵经历下来,他已过了当初死缠着孙悦要上战场的兴头,看到擦拭兵刃的老兵,清点甲胄的士官,再不觉得震撼。

既已将一切交付给两位爱将,他便不再插手战事,以免自己这外行碍手碍脚。

明日的决战……

李承嗣脑中不住思索着,脚下乱走,再抬头时却看到了孙悦。

那人一身暗色铠甲,背对着他,坐在一方青石上,低着头不知在做何事。

此处已是营地边缘,来往士卒不多,李承嗣好奇地转了过去,看到他手中小巧而眼熟的机弩,恍然大悟。

孙悦将弩箭尽数卸下,一根根检查,又反复调试机簧。

李承嗣安静地走过去,坐在他脚边,背靠着孙悦侧腹,眼望大营,一声不响。

似乎一到了这个人面前,他便成了个需要照管的孩子,那些谋略、家国、战火突然变得沉重,超出了他的负荷,必须得向这个人撒娇一番,换点甜头。

他靠着孙悦身体,心中无比满足,却又说不出原因。

孙悦略略转头,微微一笑,任凭小皇帝靠在身边,手上动作不停。

李承嗣心思转来转去,突然想到那个问题,他几乎问过每一个人,连身为阶下囚的庆王都没有放过,却独独没有问过孙悦,这绝不是因为孙悦不能开口。

似乎在他心中,已认定了问孙悦这种问题毫无必要。

从记事起孙悦就一直出现在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事,他总会守着他。

哪怕输得一塌糊涂,全天下的人都站在自己对面,这个人也会在他身后。

如果说袁希是“自己的东西”,那么孙悦也……不,孙悦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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