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嘉丞迟疑着说:“那…那我晚上过去。”
“哎,拉倒吧。”袁一诺断然拒绝,“咱妈情绪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你就先别来添乱了。”
“可白天也是你晚上也是你,那也受不了啊。”
“切。”袁一诺一副小菜一碟的架势,“这算什么,你老公我当兵那阵子,几天几夜不合眼,就那么一小瓶淡水,还得背着几十公斤的装备跑,这点事算什么?再说,还有我爸我妈呢。”他的声音忽然转为刚硬:“说吧,你是不是又瞎寻思了?”
“呃……”向嘉丞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回答。
“我告诉你啊,少没事胡思乱想,乖乖回家去睡觉。什么事睡醒觉了再说,晚上六点半我准时查岗。还有,按时吃饭,回家我检查。这几天你要是少一两分量,我干你一天下不了床,以此类推,自己看着办!”袁一诺强硬霸道,不容置疑地下命令。奇怪的是,这样的语气竟没来由地让向嘉丞感到心安。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望着车窗外细雨绵绵和人来人往,忽然低声说一句:“一诺……”
“嗯?”那边曼应了一声,似乎在等着很重要的话。
向嘉丞深吸一口气:“等妈妈好起来,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呸!”袁一诺笑着啐了一口,“等咱妈好起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人一起笑出声,向嘉丞心头阴霾消散许多:“那就这样,晚上给你打电话。”
“行,小心开车。”
向嘉丞放下手机,车子开到珠江桥顶上,正要下桥,忽然熄火了。一开始向嘉丞还没当回事,虽说他的马六很少出现这种情况。但他拧两下车钥匙,发现不对劲——车子根本打不着火。向嘉丞纳闷地观察一阵,突然找到问题所在,气得一按喇叭,“嘟”地一声暴响——车子居然没油了。向嘉丞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本来是要在今天去加油的,结果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顾得上。
幸好他一直靠着道路的一侧开车,也幸好这是桥顶,没有上坡下坡。
向嘉丞烦躁地趴趴头发,打起双闪,犹豫着该叫4S店救援还是找个附近的朋友弄点汽油过来。还没拿定主意,忽听后面车喇叭响,隔着车窗看过去,竟是左天那辆很是显眼的奔驰。
45、机会
左天是去找向嘉丞的,他本来都已经开下珠江桥了,眼见向氏制衣店就在前面不远的路口处。
可临时接到秘书一个电话,说有个重要的客户刚刚下了S城的飞机,想要见他一面。这个客户本来没什么,但这个客户是老爷子最好的朋友,这就有什么了。左天不敢得罪,特别是不敢得罪老爷子。没办法,只好开车调头,再回来。
哪成想,就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向嘉丞那辆马自达。
只要是马自达6,左天总会多留心一眼的,似乎幻想着和向嘉丞就这么不期而遇,显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更何况向嘉丞的车就停在路边,比较碍事,这种情况下,不注意到都不可能了。
左天看到那个极为熟悉的车牌号码时,心头骤然停跳了半拍。他急着往左一打轮,向那辆“可怜巴巴的、束手无策的”马自达靠过去,惹得后面司机一个劲地按喇叭。
向嘉丞在车里暗骂一句。他现在心绪不宁,最讨厌应酬,偏偏上杆子来个人让他不得不应酬。他搓了两把脸,心底定了定,露出最温和得体的微笑,开门下车。
“怎么了?”左天热切地望着眼前的人。向嘉丞对他来说,像个毫无破绽的冰雕,精致细腻而又冷冷淡淡,美则美矣,只是无法接近。左天想过很多种办法,也用过很多种手段。送过花和礼物、介绍过客户、约定打球、宴会中倾心交谈。他把以往追那些男孩子的招数全都用过一遍,可惜没用。向嘉丞接受好意接受得坦坦荡荡,婉拒邀请也婉拒得坦坦荡荡。哪怕他有一丁点迟疑犹豫、羞涩尴尬,左天都会长驱直入、攻城略地,可惜向嘉丞从来没有给他这种机会。
向嘉丞一直表现出来的,就是朋友关系,即使左天所作所为明显带有暧昧色彩。可这点朦胧的浪漫在向嘉丞那里,就如同石子投入大海中心,别说浪花了,连涟漪都没有。
向嘉丞太“稳”了,又太“淡”了,让左天愤懑焦急,却又心痒难搔。他头一回碰到这样的对手,而这位偏偏又是大学时就应该得到的人。左天越想越后悔当年的错过,越后悔就越想在今天再不要失去。他陷入了一种偏执而深刻的误区,中了一种蛊惑而令其混乱的毒。
这种毒,就叫做向嘉丞。
而今天,机会来了。
左天万分感激突然造访的父亲的好友,虽然他肯定不会再回去跟那位长辈见面,至少也得迟到一段时间。
现在,左天眼前只有向嘉丞一个人。“车子抛锚了么?”他问,殷勤地过来前后张望,还装模作样地敲敲发动机盖子,其实他根本不会修车。向嘉丞随意地耸耸肩,双臂抱胸倚靠在车门旁,仿佛他刚刚度假回来,遇上一点云淡风轻的小麻烦。他一笑:“车子没油了,昨天忘记加满。”除了袁一诺,向嘉丞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哪怕一丝失意,不会抱怨一句苦。他就是过得好,比谁都好,想要看他不好的,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哦。”左天有点小失望,他还以为向嘉丞车子故障很棘手,正好做个“护花使者”。他一挑眉:“我帮帮你?”
向嘉丞想了想,此时拒绝那就太过刻意了,索性点头:“好啊,你去桥下的加油站,帮我带回一壶油,让我能够开过去。”
“不用这么麻烦。”左天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交代几句。转身到后备箱里,看到里面两把雨伞。他转念之间拿出一把,撑开,跟向嘉丞一起站在桥栏边。
向嘉丞皱皱眉头:“让别人送过来了么?”
“嗯。”左天瞅着他,眼底是不可忽视的温柔,“我陪你一会。”
“不用吧。”向嘉丞笑,“毕竟是桥上,很危险。”
“所以我才留下来陪你。”左天顺理成章地说。
向嘉天在心里翻个白眼,脸上显出不失分寸的感激:“谢谢。”
“不用这样,嘉丞。”左天一瞥间发现向嘉丞眼底的阴影,“昨晚没睡好觉么?”
向嘉丞下意识按按眼睛:“还好,要赶一个CASE,做得晚了点。”
“其实你也不用这么辛苦吧。”左天说,“适当也该给自己放放假,比如去外面玩一玩。这个季节,济州岛不错。”
“去那里干什么?吃泡菜吗?”向嘉丞开着玩笑,“一诺最爱吃肉,到那里只怕他嘴里会淡出个鸟来。”
这是向嘉丞第一次在左天面前开诚布公地提到自家伴侣的名字,左天不失时机地追问:“他呢?离得太远赶不及么?”
“他在家里照顾我妈妈。”向嘉丞掏出香烟,递给左天一支,“你也知道,刚出来身体不大好。一诺一直比我有耐性得多。”
左天唇边的鄙夷几不可察:“难以想象。”
向嘉丞笑笑,没多说什么,他和袁一诺的关系,还用不着别人来评定优劣。尤其是他现在心情算不得多好,没情绪虚与委蛇。两人靠在栏杆上,面对桥下的车来车往。左天把雨伞再次往向嘉丞那边送了送,没有理会自己肩头湿了一半。
两个人共用一把伞,彼此的距离已是非常近,近得能轻而易举见到向嘉丞浓密的眼睫,蝶翅般轻颤。还有饱满光洁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向嘉丞的嘴唇有点薄,但唇形极为完美,当他修长的手指夹着香烟送到唇边时,有一种莫名的几乎令人感伤的优雅。
雨丝淅淅沥沥,打在伞上噼噼啪啪地轻响,伞里伞外像是两个世界。左天陪着向嘉丞,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似乎周围的喧嚣也淡然了起来。那种念头说涌上就涌上了,涌上的时候连左天自己都惊讶得着了慌,然后又泛起淡淡的哀伤——他忽然想,就这么陪着,一直走下去。
他特别留意到向嘉丞面容流露出的些许疲惫。要是自己,肯定不会让他这么累的。左天想,我会心疼。
“滴滴滴。”汽车喇叭唤回左天漫无边际信马由缰,他有些懊恼地回身,见秘书已经开车过来了。向嘉丞接过那桶汽油,对秘书客气地道:“谢谢你。”
“我来吧。”左天挽起袖子,没瞧见秘书愕然的脸色,自顾自打开向嘉丞的油箱盖子,把那桶汽油充了进去。
向嘉丞松口气,一拍左天的肩头,竖起大拇指:“还得是老同学,给力,哪天请你吃饭。”
不知怎么,左天如今特别讨厌“老同学”这三个字从向嘉丞嘴里说出来。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了解到向嘉丞不喜欢没有风度的人,所以只是半开玩笑地问:“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
秘书在一旁急得乱蹦,公司那边还有个重要客户等着呢,他刚才是找借口左天的车半路出了故障,这才缓一缓。
向嘉丞心细,瞥见秘书的脸色,笑着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我晚上还有事。”说着钻进车子,“有空再聊。”摆摆手,随着车流下了桥。
左天望着远去的马6,若有所思,沉吟着对秘书说道:“去查查,嘉丞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好的左先生,那么您回公司……?”
“行了。”左天不耐烦地一摆手,开门上车。
说实话,不只是向嘉丞难受,向母一样难受。她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了,所有的寄托全在二儿子身上,本想找个懂事温柔的媳妇,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谁知晴空砸下个霹雳,把老太太震得心肝乱颤、五内俱焚。
“毁了,彻底毁了……”向母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这个念头,没指望了,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向母一想起来就泪流满面,抑制不住地心酸哀恸。
她不敢睁眼睛,一睁开天花板就在眼前转,一阵阵恶心欲呕,老了老了还得遭这种罪,向母更是暗地里哭自己命苦。
可不管她再怎么难受,生命危险肯定是没有的,只不过要防止脱水。
一开始向嘉天和袁一诺两人护理,守着老太太。可时间一长,向嘉天就受不了了,没事干,太无聊。他摆弄手机摆弄到没电,又跟进来查房的小护士搭讪两回,更多时候,只能眼巴巴地瞧着躺在床上的母亲。
袁一诺不爱搭理他,和衣歪在墙边打盹。明明好像已经睡着了,可向母哪怕只是轻轻动一动,都会立刻警醒过来,上前耐心地问道:“阿姨你怎么样?要不翻翻身?”
向嘉天舔舔唇,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也跟着关心一下。后来想明白了,妈之所以这样,还不是被嘉丞气的?嘉丞不在这里袁一诺当然得替他照顾妈妈了,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我跟着着什么急?还不如出去溜达溜达,把机会让给袁一诺,他得好好表现表现嘛。
于是,向嘉天心安理得地跟母亲说自己还有事,转身出了门,结果就剩下向母和袁一诺俩人了。
向母不是不知道向嘉天出去躲清闲,嘴上答应着,心里愈发气闷。想想自己病在床上,两个儿子谁都不在身边,真不如当初生个女儿,知冷知热还会照顾老人,眼泪又流下来。
正伤心,脸上一暖,被人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泪水,耳边响起袁一诺的声音:“阿姨你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向母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斥道:“喝什么喝,喝不也得吐出来吗?”她折腾一天没吃东西,说话太费力,呼哧呼哧喘上两口气。
袁一诺一点不着恼,呵呵笑着:“那你想喝水就叫我一声,我就在旁边。”
向母说完就有点后悔了,再怎么着人家袁一诺还能守在身旁,可比两个儿子强多了。
可她对袁一诺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感激袁家对二儿子的照顾,另一方面却有点怨恨。她大半宿思来想去,觉得自家儿子肯定没问题,保不齐是袁一诺这小子蓄意“勾引”,把好好的嘉丞给带坏了。联想到袁母的上门规劝、袁一诺从小就调皮捣蛋没好时候,甚至还联想到袁一诺的女儿小核桃,越寻思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十分正确。因此一边觉得人家还在身边伺候呢不应该不给好脸色一边还认为要不是心虚用得着这么献殷勤吗?
老太太心里矛盾,得了病情绪低落,难免烦躁不安没好气。没成想袁一诺平时瞅着五大三粗,今天偏偏跟个泥捏似的,脾气好得不像话,无论向母发什么牢骚,只呵呵笑,死心塌地的、任劳任怨的。
弄到后来向母都没法出怨气了,只躺在床上想不争气的儿子,想死去的丈夫,想苦命的自己。一边想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想,哭着想着,想着哭着,就觉得有点不得劲——她要上厕所。
46、规劝
上厕所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只要身体正常,谁还不一天去个几趟?但当身体不正常的时候,这点微不足道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就变得有整个世界那么大,你想忽视都不可能。
尤其是如此尴尬的境况遭遇如此尴尬的事情。
当然,向母也是可以叫护士的,但住院部的护士根本不管拉撒睡擦身洗脸这种小事,就这样她们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连随身护理都叫她们,你就等着看脸色去吧。当然后来很多城市的大医院要求护士必须对病人进行全方位护理,包括日常行为。但那都是后话,至少在S城这种医院比菜市场人都多的地方,还没实行开来。
病人就得有人陪护,陪护就是干这个的。
可向母的陪护,身份太特殊了,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向母都极其不愿意跟袁一诺开口。相比之下,她宁可叫护士。
没等她开口,袁一诺先看出向母的不对劲了。他凑过来低声询问:“阿姨,你哪里不舒服?”
向母没吱声,她觉得按铃叫护士来帮她去洗手间,都变成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她既窘迫又伤心,憋得脸红脖子粗,眼泪又下来了。
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向母第九百零一次地想,要是有个女儿,还用得着遭这份罪吗?女儿伺候妈,不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吗?儿子难免差了许多,不方便了许多,更不用说还是个儿子的那啥。
于是向母又哀叹自己命苦。
袁一诺知道向母不愿意和他说话,他仔细端详着老太太的脸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阿姨,你是不是想去洗手间?”
向母睁眼睛了,恼羞成怒地瞪了袁一诺一眼,然后继续流眼泪。
袁一诺安抚地笑笑:“没关系,我扶你。”说着,上前要撑起向母。
向母一拨拉他:“用不着!”她没什么力气,这一下毫无作用。袁一诺仍是把她扶起来了,好脾气地问:“能走吗?”
向母走不了,即使是坐起来这么一点点举动,都让她头晕目眩,天地整个都是颠倒的,像坐在飞驰的云霄飞车上,忍不住干呕了几声,手拍着胸口。
袁一诺让向母靠在床头,自己到卫生间里找了个脸盆,放在床边:“阿姨,你用这个,一会我去倒掉。”
向母脸红了,可又没有其他的办法,更何况尿意上来,憋是肯定憋不住的。袁一诺径自到屋外去等着,虚掩上房门。
向母忍了一会,终究还是没敌得过生理需求。哗啦哗啦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分外鲜明,鲜明到向母自己都有点听不下去了。偏偏量还不少,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她勉勉强强把裤子提上,已是满身大汗,不知是累的还是窘的,一仰身歪在床上,再也动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