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童扭头看看,却十分不满,一味朝承嗣身上挤,还伸出胖胖的小手想要去勾承嗣的脖子,那猎户又急又气,不敢伸手到承嗣身上乱扯,跺脚道:“兔崽子,疯个什么,快放了陛下……”
承嗣哭笑不得,掰开他的小手,救出自己的衣衫,将这孩童递进那猎户手中,那孩童又抓了几把,眼见无望,瘪了瘪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承嗣愣住了。
那孩童的身影似乎与他自己重合起来——被主动地拥抱亲吻,得到了本来未曾奢望过的东西,却又被毫不在意地推开,某种宝贵的东西离体而去,无法挽回,再怎么努力去抓都抓不住……
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被生生剥去,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他甚至不能如这孩童般放声哭一场。
手上一轻,那猎户已将儿子接了过去,头上冷汗直冒,一边去捂他的嘴,一边道:“乡下孩子不懂事……以前封城的时候非要吃鲜果子,小人还得千辛万苦绕路偷偷出城攀山给他搞去……”
承嗣正竭力驱散自己心底密布的浓云,听得这话却是一怔,道:“恰旺城有暗道出城?”
那猎户想说什么,手上孩子却闹得更凶了,承嗣抬手道:“去把孩子放下,然后跟我来,详细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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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悦拒绝了承嗣一起听听的要求,无视那人目光里的哀求,规矩地跪地恭送皇帝离开。
被遗忘的手弩静静躺在他脚边,正是承嗣先前所坐的位置。
他微微弯了弯手臂,像是正虚抱着什么似的,又有些茫然地松开。
一丝秋风吹过,他低着头,眼中满是矛盾与痛苦,探手入怀,轻轻抚摸一物。
半晌,他颤抖的手捏着一枚扳指,难以克制地按在唇边。
58.
恰旺城地处边境,驻扎了相当数量的士卒,三年一轮换,既有兵有钱,便有酒馆,既有酒馆,便有青楼,既有青楼,便有胭脂水粉刺绣成衣钗簪环佩一应物事,又有木工铁匠泥水陶工说书唱戏杂耍测字百业滋生,人愈聚愈多,虽有军事管制,可近百年下来,也已变得十分繁华,与人烟稀少的蒲仔城对比明显。此前久无战事,城池并无多少边城的警戒气氛,城中百姓似乎也已忘了这是边境,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甚至常拿些手工活去与东城外偶尔出现的凉国商人换些有趣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恰旺城所定下的,东城无国事不开,西城每月月中月末两次封城的规矩便成了百姓怨言的集中点,他们虽不敢直接与驻兵叫板,却多的是对策。恰旺城虽高,南北两侧却有山岭相接,又有密林层层遮蔽,竟不知是谁凿了暗道通向外面的山岭——说是暗道,其实不过是城墙上一些不起眼的破损连成了曲折的缝隙——据这猎户所说,城中百姓皆知的便有两条,因只能容一个人侧着身子勉强挤过去,过了暗道还须纵跃攀爬,十分危险,亦不能携带多少东西,守兵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加详查。
“但是封城的时候这些地方还是看得很严,小人之所以敢偷溜,是因为小人无意中摸到了第三条暗道,或者不叫暗道,是水道。”
这条所谓的水道,便是恰旺城向蒲仔城送水的旧道。
蒲仔城地处流沙海,水源匮乏,当初双城既成,地下便修建了极长的暗道向蒲仔输送水源,这水道汇集了当时无数聪明博学之人的才智,一度被赞为大衍最伟大的工程,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水道迅速折旧,污垢横生,锈迹斑驳,甚至不明原因地频频阻塞,又或者水流到蒲仔城时所剩无几,偏偏当时的设计又无法轻易清理如此之长的水道,是以昙花一现,几年后便即废弃,后人又另想招数,建了新的方便检修的水道,这条旧水道就此无人问津。
“都说这里堵住了,小人有次进山打猎,巧合之下发现了一个通往这条水道的天然山洞,下去以后沿着水道朝恰旺城方向走,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到当时出口的封石,那石头用力推可以移开一道小缝,小人有急事出城时就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李承嗣生在皇宫长在皇宫,虽在外过了一年,也从未真正体验过平民的生活,听得他介绍恰旺城中种种,以及百姓为了不同的理由违背法规与军事禁令,只觉难以理解,在他看来,这正该大力禁绝,必要时可以杀一儆百——但眼下既用得着,便先按下不提。
“入口就在前面。”那猎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拨开眼前拦路的树枝,指了指前方,那处与四周一样皆是一片郁郁葱葱,不同于山下灌木杂草枝叶皆黄一派破败景象,只见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树高高矮矮簇拥在一起,看不分明。
李承嗣手搭凉棚,向前看了看,身边亲兵殷勤地递上水囊,他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递了回去,冲那小兵笑了笑。
这地方道路不通,颇为难寻,承嗣前日遣人入山险些迷路在里面,不敢再探,便令他领路,亲自来看。
双城水道的事外人或许觉得不可思议,李承嗣却深知其中因果,这条废弃水道确实存在,这猎户说的景象与资料中分毫不差,若真能寻到,其中可做手脚的地方就大了。
眼下孙悦部在预备攻城,以期到时吸引城中注意,方五儿在挑选死士,忙得许久未曾露面,袁希还在汇总各地信报企图以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宇国凉国战线两方的动向与作战意图,皆不得空,承嗣只带了百余亲兵前来——山路崎岖难行,人再多也是累赘。
“下面的水道宽敞得很,三五个人并排都走的下,就是那个静啊……阴森森的,怪吓人的,小人头一次走的时候就一直觉得有人跟在后面,好悬没走到一半掉头跑了……诶,您小心脚下。快到了,下面灰大,快到城根那片有点潮,您一看就知道了,”那猎户擦了擦额头的汗,憨憨道:“小人推那块石头,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就能推开一点,勉强自己能挤过去,您带的人多,说不定能都推开……”
李承嗣笑了笑,道:“看看再说,也不一定用得上。”
又转过一个弯,果然不远处便有一个半人高的洞口,明显有人经常出入,却又拖了些缀满绿叶的枝干半遮半掩,加上原本便有不少藤蔓灌木丛生,若不留心,极容易漏了过去。
自有亲兵抢上前去,七手八脚将那些东西搬走,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可见得是折而向下,坡度不陡,里头深不见底。
那猎户点了火把,道:“跟我来。”便当先钻了进去。
山风渐起,四周枝叶簌簌响个不停。
承嗣注视着那个洞口,表情有些奇怪,看了身边亲兵一眼,带了几人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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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悦看着手下士卒练习架云梯的配合,心神不宁,几次不着痕迹地向东南方望去。
隔着重重营帐,远处的山峦根本看不分明,他脚下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再无耐心,示意手下将领过来接手,转身走了。
大营边缘的一顶军帐旁,两个农妇携着一个两三岁的孩童匆匆出账,直奔营外,企图离开,被守营士兵拦下。
那老妇神色惶急,只说急着回家,不断哀求,又抖着手摸了些铜钱欲塞给那些兵,那人当即推了回来,这么一闹,登时吸引了不少目光,已有不少士卒围了过来。
抱着孩子的少妇一看这情景,不知如何是好,又急又怕,抬头一看,却见那日见到的高大的武将已站在身后。
她腿一软,登时跪了下去:“将军饶命!”
孙悦冷冷地看着她,听她颠三倒四地哭诉回乡途中夫君为人所掳,被强人胁迫着假扮夫妻,嘴角竟浮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那老妇也跪了下来,哭道:“那贼人出门前说,‘成败便在今日一举,我不会回来了,你们自求多福吧’……将军开恩,我们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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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矮的山洞中,那领路的猎户露出奇怪的笑容。
“卡嗒”声轻响,他手中的火把突然落地,滚了两下,熄了。
身后有人举高火把,问道:“怎么回事?”
“咻咻”两声,亲兵手中的火把皆被不知何处飞来的暗器击飞,惊呼声此起彼伏,洞内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中,利刃破空声骤然向承嗣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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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等候的数十名亲兵突然听到山洞深处传来隐约的叫骂与惨叫,刷的一声齐齐站了起来,拔刀在手。
四下里风声又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外,渐渐出现了许多人影,手上兵刃闪出一片刺目的光芒,将众人与山洞尽数围在其中。
59.
树丛中影影绰绰,粗粗一看,四周皆密密麻麻,怕有数百人!
来者似早有预谋,个个彪悍,毫不犹豫,连句喊话也无,纷纷抽刀扑了上来!
衍国士卒一乱,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喝道:“莫慌。”
一名亲兵站了出来,众人一静,接着以他为中心迅速结阵,刀盾朝外,将内圈护得密不透风。
凉人尚未扑至眼前,圈外遥遥传来一阵骚动,远处有人朗声道:“这等鬼蜮伎俩早被我家主公看穿,卑鄙小人,还不伏诛!”
方五儿胸有成竹的声音传来,不少凉人惊骇之下回头,只见身后又出现了无数衍军,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已有不少人悄无声息间掩了上来!
两拨埋伏的人马一遇之下毫无二话,刀兵相交,立刻见血!
亦有人见退路被封,狂吼着继续冲圈内扑来,数名衍兵不约而同迎上前去!
四下里一片混战,怒吼与呵斥声乱成一片,扑进内圈的人愈来愈少,形势开始变得开朗,凉兵受此袭击,猝不及防,已隐有败势。
山洞中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李承嗣”半身浴血,快步走出,一手提刀,一手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赫然正是先前那猎户的首级。
他抹去脸上的伪装,笑道:“陛下,里面处理干净了!”
这人肤色白皙,双目明亮,正是袁希。
此时凉人已被缠在外圈,山洞附近倒空了下来,内圈亲兵在承嗣示意下亦纷纷追出去拼杀,他尚穿着亲兵服饰,身边只余下十余人,冲袁希点头道:“有劳了,方卿已到……”
话音未落,只见袁希突地颜色大变,不及出声,只一个挥手,一物刷地飞出,直直砸向承嗣身后!
一声令人牙酸的异响,承嗣下意识地一躲,半边身子只觉一阵异样,举袖看时,竟是被溅了许多血与碎肉,一颗硕大的眼球自他衣衫上滑下,又软又黏,白惨惨的令人作呕。
却是先前冲上来的一名凉兵倒地诈死,方才突然暴起冲着承嗣发难,袁希情急之下将那猎户的头颅掷了出去,挡了这一下。颅骨坚硬难言,竟被那人轻易削开。
短短一刹之后,亲兵已一拥而上,那凉人被逼得一退再退,袁希大步赶了上去,低声喝道:“保护好陛下!”
数名亲兵退回承嗣身边警戒,袁希宝刀应声出鞘,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迅捷无比地直劈向那人顶心!
那凉人不躲不闪,双手兵刃一交,直接架了上去,刀刃处爆出一串火花,当朗声一响,两人竟是皆被震得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兵器!
两人各退几步,袁希心中惊疑,这才得空仔细打量这人,发现他身形纤弱单薄,表情漠然无情,年岁不大,竟是个少年。
这少年拉开架势,手持一对弯刀,轻薄锐利,方才一交手便知显然也非凡物。比宝刀更吸引目光的是,这人一张脸俊美得不似凡人,若不是在此时此刻遇到,几乎让人怀疑是女子所扮。配上那副冷漠的表情,这种柔弱与狠戾的奇异组合,极易令人着迷。
一晃神间,只见那少年手持双刀,轻斥一声,动作迅捷无比,再次向承嗣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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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悦听了那两名村妇的哭诉,沉默地看着脚边跪着的人,和那懵懂无知,正抬头打量他的幼童。
不久前,那个人还抱着这个孩子躺在他怀里,喃喃诉说他的依恋。
孙悦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突然抬手,示意卫兵让开。
那村妇惊喜地抬头,见他竟无拦阻之意,知道命已保住,连连叩首,接着相互搀着匆忙出营,踉踉跄跄跑远,似是担心他反悔。
孙悦注视着那幼童的身影消失,忍不住又抚摸了一下那枚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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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动作有如鹰隼般快而狠,刀光刷地铺开,残影连成了一片!
快,实在太快!
袁希倒吸一口冷气,抽刀相拦,堪堪撩开这一刀,对方手上却毫不停歇,双刀齐出,闪电般连连递招。
两人动作都极迅速,以快打快,只听当当当当当数声连成一片,竟是瞬间便过了十余招,两道身影如鬼魅般倏忽来去,几乎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那少年被拦得火起,竟是弃了承嗣,似乎要先解决袁希,双刀上下翻飞,刀刀凌厉,直逼要害,袁希硬着头皮左拦右挡,愈来愈险,被逼得不住倒退,心知不妙,见对方又是一刀削来,也不回防,拼着左臂不要,宝刀刷地划向那少年腰腹!
这以伤换伤的打法极其无赖,那少年便是此时抽手也万难躲过这一刀,眼见便将血溅当场。
这一刀若斩实了,这少年今日再无法威胁衍君,但以他二人兵刃之利,袁希立刻便要被卸掉一条胳膊!
李承嗣一颗心提了起来,不由出声道:“当心!”
那少年眼见袁希宝刀撩了上来,终究还是不肯与他拼命,右手松刀,向侧后方一倒,身体柔软得不似人体,以极不可思议的角度整个仰翻了过去,袁希的刀贴着他胸口平削而过!
哗啦一声,那少年衣襟被削裂,衣料兜满了风展了开来,袁希磕飞他脱手而出的刀,紧追不舍,直劈而下。
那人身体尚未落地站稳,右手已一扬,一道白影刷地飞出,竟是仓促间抽了腰间绸带如软鞭般抖开,袁希被阻得一阻,这绸带瞬间便被刀光绞为碎屑,那少年就地一滚,单膝着地,右掌一撑,已然脱了险境。
山风扬起,雪白的衣物碎屑如蝴蝶般纷纷扬扬飘起,继而被卷上了天。
那少年眼神阴冷,方才被逼得如此狼狈,竟似惹出了他血气,抬手缓缓整了整衣襟,突然厉声大喝,纵跃而起,刀光匹练般袭向袁希!
这次袁希却已摸清了他底细,抢先一步出刀,生生接了下来,双刀相贴,使出暗劲,一黏一扯,那把刀登时便不听使唤地要脱手而出。
那少年应变极为迅速,右手一探,立掌如刀,拍向袁希胸口,左手刀却借力一抖,猛然掷出!
袁希心中咯噔一声:他们已缠斗许久,这一刀的方向,赫然是方才承嗣所站的方向!
电光火石之间,他硬生生受了这少年一掌,不顾口中腥甜血气上涌,将宝刀反手掷了出去。
这把刀后发先至,双刀于空中相钩挂,颤动,打旋,方向均被带偏,一先一后斜斜插入土中。
那少年看着他嘴角鲜血直涌,像是被震住了,动作竟滞了一下。
他二人交手一直快得不可思议,这一下破绽立现,袁希毫不留情,擒住那少年右手脉门,翻手一摔。
那少年被整个抡了起来,头重脚轻,眼见便要跌在地上,却不死心地伸足踹出。
袁希仍未躲闪,那足尖一动,机簧声响,靴底骤然弹出一片其薄如纸的利刃,向袁希喉间割去!
袁希出手如电,劈开这少年的脚,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刁钻的攻击。
直到把对方死死按住,他才察觉出喉间一阵凉意,微微喘息,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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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这次竟捉到了这么一条大鱼,”李承嗣笑道:“你就是利齿藤?”
此处已是私帐,内侍亲兵一个不见,只有孙、方、袁等几个亲信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