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咬断了那结实绳索的最后一股。
他颤抖着将绳索断端抖开,或缠或套被锁了一圈一圈的双手逐渐解脱出来,逃出生天的巨大喜悦让他心神不定,忙中出错,居然多花了许多时间才彻底摆脱。
他抬手扯下眼罩,所有动作突然凝固。
刚攀上希望的顶峰便被狠狠摔下深渊,李承嗣木然道:“孙叔……”
一直以为只有自己的室内还有另一个人,高大、沉默,背倚床脚,头也未回,反手一杆黑色长枪点在他心口,将这场逃亡变了一场笑话。
李承嗣看着眼前枪尖,绝望地闭上眼。
他挺起胸,决绝地合身撞了上去。
79.
枪尖倏地一收,灵活地扭转,横击,重重砸在承嗣胸口,将他整个人击得仰天倒下。
枪杆牢牢横压在他胸口并未离开,似乎是防备他再突然暴起。
然而李承嗣只是安静躺着,任凭对方将他按在当场,似乎已放弃了抵抗。
孙悦缓缓回头,看着他。
承嗣浑身僵硬,泪水泉涌而出,彻底崩溃。
他以手背挡住眼,颤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要什么?孙叔,孙悦,孙将军,你给我个痛快……”
他全身都在发抖:“你这么恨我,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来啊,在这里来一刀,一了百了!被你痛恨然后干掉的人,我也不是第一个……”
对方毫无反应,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近于呜咽:“你是谁,我的孙叔绝不会这样……”
他眼前一片模糊的泪花,声音含混不清。
不知何时,孙悦已丢了那杆枪,将他抱在膝上。
李承嗣拼命挣扎,却因左足剧痛,无力垂了下去。
似乎半个月以来所有的愤怒、怨恨、委屈、疼痛都一涌而出,他再也忍不住,也不想再忍,如一个跌倒的孩童般放声大哭。
哭泣这行为太过软弱,可他已顾不得这些。
他并不是没有在孙悦怀里痛哭过——在宫变的坎坷之后重回他的怀抱,他也曾肆无忌惮地在他眼前流泪。
只有在这个人面前,他什么都无需掩饰,什么都无需顾忌,喜怒哀乐都不必克制,永远自由、畅快。
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只要被他拥着,被他抚摸,都会烟消云散,只要有他在身后,他便能以无谓的姿态面对一切。
然而此刻,他再不是拯救者,而是施与者。
被田得利囚禁之时尚可以幻想孙悦来救,而被他囚禁时,连幻想都变得奢侈。
这个怀抱依旧温暖,给他的却不再是安抚,而是压制和禁锢。
这是最强势的、难以逃脱的囚笼。
在这里他不是天子,不是什么被人宠爱的东西,只是一个玩物。
一个脖子上带着项圈、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玩物。
属于孙悦一个人的玩物。
一切都如最可怕的噩梦般不似现实,又或者,这才是真实,而过去那些刀兵纷争,那些硝烟与温情,皆是梦中的幻象。
孙悦要的不过是个驯服的躯体,与他本人毫无关系。
分不清是绝望还是失望的泪水沾湿了那人的衣服,承嗣抽噎着,挣扎着,喃喃控诉着,终于耗尽力气。
他睡着了。
孙悦将少年紧紧抱在怀里,小心地避开他的伤腿,抚摸着那个项圈,表情隐隐带了些茫然。
******
次日李承嗣醒来时,已变得坦然,似乎接受了现实。
孙悦不再绑着他,抱他下床时感受到他的驯服,目中微微流露出一丝担忧。
然而承嗣所有不忿不甘仿佛皆已于昨日流尽,他平静地任凭那个人为他净面,张开手臂任他为他着衣,如接受服侍。
在那个人搂着他打算喂食的时候,甚至淡定的开口:“我不想吃这个,去买个包子。”
孙悦浓眉蹙起,将他的脸转过来,与他对视。
李承嗣毫无惧色,哂道:“担心我趁机寻死?这大可不必。你现在……跟司徒末,田得利有什么两样?我在他们手里不会寻死,在现在的你手里也不会。你既不杀我,总有一天我能逃出去……”
孙悦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那暗色的漂亮项圈上,停了一停,又滑开。
他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摸了摸承嗣的眉心,将他抱到床上,又在他手边放了一只木制手杖,才推门出去。
房门并未反锁,李承嗣却连看也未看,似乎完全习惯了被豢养的状态。
他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左脚,又轻轻抚摸自己颈上的项圈。
链子并未拴上,他的行动暂时不受控制,但拖着伤腿,门外又有孙悦数十亲兵……
他凝神思索着什么,目光移向桌边的一个小包袱。
那是田得利当初劫了他之后,在他身上搜到的东西,他知道那个也在里面。
他久久凝视着那里,似乎想对它做些什么,突然,房门吱呀一响,有人探头进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承嗣懒怠抬头,却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犹豫地唤道:“……陛下?”
他一怔,转头望去,见是一个扮作长随的士卒蹑手蹑脚走了进来,正畏畏缩缩地看着他,见他转头,忙跪了下去:“陛下!”
李承嗣沉默了一下,道:“你是谁?”
那士卒得他回应,面露喜色,又有些惶恐,道:“俺……臣……小人原是蒙相爷府上的,一年前归在孙将军帐下,您……您不识得小人,不过小人绝不敢捏造身份……”
李承嗣将目光转回自己的腿上,淡淡道:“卖主求荣?可惜卖错了地方。这儿没你的陛下,我只是个宠物。”
那士卒被堵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您千万别……”他索性豁出去,直接道:“陛下,俺是个粗人,不会说那些漂亮话儿,您千万别怪罪——俺就是想跟您说一句,孙将军绝不是有意冒犯您……这一路上为了寻您,他急成什么样,俺们兄弟都看在眼里……俺不知道昨天是怎么回事,可是……”他挠了挠头,竭力想表达出自己的意见,却有些词不达意:“俺以前跟翠娘也吵过,从没吵成这样过,孙将军他明明……”
承嗣举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打住,这话我不爱听。你若有心,不妨跟我说说前线现在怎样了。”
那人似乎还想说什么,见他脸色不好,只得转口道:“我们离开恰旺城南下的时候,那边一切都顺利……听说方将军是打算把这事儿瞒下去的,我们将军不同意,还是捅到朝廷那边去了,不过局势也帮他稳下来了,就说自己带人来寻,让他安心干正事。说到这个……”
他偷偷看了承嗣一眼,犹犹豫豫道:“其实……孙将军本来不打算回来的,那几个人说您遭了不测,他才……临走时,也讲明了只要寻到您,带您回去,他便不再出现在您面前……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您以后,他又……”
承嗣的侧脸十分平静:“嗯,又买了条链子。”
那士卒猛地仰起脸,急道:“不,不是这样的!孙将军只想同您……同您一道……”他十分激动,口不择言道:“孙将军想过同您一道远走高飞,在攻恰旺城之前,问我们谁愿意跟他一道走……慢慢安排我们脱身……旁人不知,俺亲眼见着他一点一点做准备,什么都不让人碰……可是后来您突然调他出城,孙将军他……把什么都烧了……俺看着,都觉得心里苦得很……”
李承嗣淡淡道:“哦,他这么苦,这么忙,是不是忘了问我一句,愿意不愿意?愿意不愿意丢了这江山不管,做他的玩物?”
那人怔怔地看着他。
承嗣抚摸着紧贴在颈上的项圈,平静道:“够了。你是他的兵,自然替他说话,可我现在,”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进不去,别费口舌了。”
他侧过头,问道:“说点有用的,他究竟想去哪?”
那人忙道:“将军没说,俺也说不准,前面就是金典矿区了……”
承嗣只觉这名字有些耳熟,想了想,道:“去弄一份地图来给我看看。”
那卒子为难道:“这……陛下,行军图是军事机密,这是凉国境内,这东西可没处寻……”
承嗣不悦道:“去买,去偷,去抢,凉国什么人手里能有这种东西,还用我教你?”
那人连声应道:“是是,俺懂了……”
眼前的少年明明已是被拔了爪牙的虎,然而积威之下,他竟是丝毫不觉有异,服从他似乎是天经地义之事。
门声忽响,这卒子本就心虚,惊得跳了起来,回身一看,孙悦正扶着门看向承嗣,担忧一色一闪而过,继而回复了冰冷的表情。
承嗣却未漏看这神色,他瞄了一眼孙悦空着的手,开口道:“包子呢?……出什么事了?”
孙悦微一犹豫,李承嗣道:“孙将军,养宠物也是要遛的。”
孙悦皱了皱眉,这话似乎令他有些不悦,却只瞥了那卒子一眼,妥协地伸手来抱他。
******
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倒在暗巷里,似乎有些眼熟。
承嗣挣扎着下了地,以手杖将那孩童尸体拨正,露出脸孔,不由心中一沉。
“是昨天的——”他怔怔道:“一刀毙命……他们不过是平民,怎么会惹上这种事?”
明明是陌生人的尸体,他却觉得手足发冷。或许是那个一晃而过的场景,与许久以前的某一幕重合,令他不知不觉在他们身上多放了点什么。
他怀疑地看着孙悦:“不是你干的?”
那武将似有些怒气,却强压了下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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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关于年龄,设定是这样的
初次出场年龄:
李承嗣:15
李承志:14
孙悦:32
方五儿:28
袁希:23
张君瑶:25
利齿藤:19
庆王:45
杨九城:22
司徒末:30
田得利:35(比承嗣大19岁)
80.
那对父子的遭遇太过出人意料,孙悦与承嗣似乎都有些消沉,只是若要细究,又说不出理由。
承嗣不再提包子的话茬儿,沉默地伏在孙悦怀里,连挑衅都突然失了兴致。
直到一行人终于跨进金典矿区,觅地投宿,气氛仍显得有些沉闷。
之前那卒子忙前忙后,一边讪笑着对孙悦道:“这倒真跟咱们那地儿不同,进矿区都没什么人守着……”
“嗳……你们这些娃娃,一看就是外乡来的,”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妇麻利地收着菜盘,虽老迈不堪,腰杆却依旧挺直,道:“叫是这么叫,可这离真正的矿区还远着呢……下矿井的人,半年才得出来一次,看得比囚犯都严……不过说到底,本来也就是囚犯,哎……”
这是一间茅草屋,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厅内空间逼仄,只摆了一张桌子,其余士卒皆分散到村内其他人家投宿,这六十来人一到,倒是给这散乱的小村添了几分热闹,四处炊烟袅袅,人声起伏,一改平日死气沉沉的样貌。
那士卒有些不明白,道:“这儿开矿的也是囚犯……?那你们……”
那老妇将碗筷逐一收入木桶,道:“其实也是,只不过满村都是老弱妇孺,没多少人看着而已……你们若是白日里来,这村里也没几个人,哪怕一把年纪了,也一样要去给他们做工,栈桥那边,哪个月都要摔死不少人……熬了一辈子,到头来,尸骨都不得还乡……”
她叹了口气,蹒跚着取了抹布收拾桌子,又道:“你们头一趟来,不熟悉路吧,其他商队哪,都是投前面镇上客栈里去的,咱们这种村子才建起来不到一年,刚来时家家都哭成一片,哪有心思留宿外客……”
承嗣正被孙悦抱在膝上擦着手脸,听得这话,突然转头看向他,低声道:“你们——是衍国人?!”
孙悦皱起眉,也看了过去。
那老妇怔了怔,苦笑道:“你们也是衍国来的吧……我们这个村儿,都是以前雍城的人……隔壁村,有恰旺城的,也有别地儿的,陆陆续续的给押到这儿……石头全家都死在凉国人手里,这么丁点的娃儿,只能跟我住……小虎他爹被选去下井,前几日见过一次,整个人都脱形了……造孽啊……”
这话一出,承嗣一个激灵,坐直了些,问道:“这……!你们为何不逃?”
“逃?”那老妇叹道:“一开始要逃的人,现在都在地底下了。你们不知道,这矿区内松外紧,跟个葫芦似的,东边一溜儿山,都快被挖空了,葫芦底那边呢,是个港口,以前可没路通过去的,是硬生生在山上凿了路,通了栈桥,好运矿石出去……货打栈桥能过,人只能走索道,一次过一个……也就是你们这些不要命的生意人爱走这地儿,我们这些老婆子、小娃儿,哪能过得去?葫芦嘴儿那边出去,一日路程就是驻兵的重镇,专门看着这儿的……别看前面镇上热闹,钱庄、酒楼啥都不缺,其实这整个矿区就是个大牢啊……”
那卒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哎?我看西边不是没什么……”
孙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老妇道:“你这娃儿倒知道流沙海?既听说过,总该知道那地儿是有名的死海,没边儿的,多少人为了进去割棘棘草,寻沙蝎做药,白白送命……那可是连只鸟都飞不出来,”她摇了摇头,道:“能活一日,算一日吧,眼看着一年也快过了,再过几年,这把老骨头也该散架啦……”
她拎起木桶,又道:“何况啊,最近听说,衍国打了胜仗,皇帝问凉人讨人呢,矿上的人已经都被带出去了,不光这次的人,连过去几年他们掳的人也一道去了,下面的人撤了个干净,小虎跟着他爹走了,这不是眼见着就好了吗?说不定赶明儿就有人来赎我们了……”
李承嗣与孙悦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复杂的眼神。
那老妇提着桶走出两步,突然又回头,道:“嗳,我说你这小娃儿,这么大了,连饭都要人喂?过来搭把手,也做点事……”
孙悦眉心一蹙,那卒子忙抢道:“我来,我来,我们……公子腿脚不方便……”
李承嗣看了那老妇一眼,勉力推开孙悦的手,下地道:“我不是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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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间里,那老妇上下拾掇,忙碌个不停,承嗣坐在一旁缓缓刷洗着碗筷,半晌,开口道:“您——怎么称呼?”
那老妇道:“我夫家姓蔡,什么您不您的,唤声婆婆就是……娃儿,婆婆不是嫌你,”她收拾着炉灶,道:“打这儿路过的生意人多了去了,这种链子我老婆子也见过一次,外头那个大个子是你主人吧?婆婆叫你进来,是看你年纪轻轻,有几句讨嫌的话要说,你若不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