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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骑与万人敌 下——by讨厌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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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嗣本想问她些战俘之事,见她如此说话,倒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婆婆请讲。”

蔡婆婆道:“娃儿啊,看你也不像那勾栏里出来的,婆婆不问你怎么落到今天这地步,就劝你一句,莫对那大个子动情,以后啊,能逃就逃,能赎了自己便赎,喜欢上这种人,迟早要后悔……”

李承嗣停了手上动作,冷冷道:“喜欢?我怎么会喜欢他。”

蔡婆婆擦了擦手,一边转身一边道:“莫骗我,老婆子活了几十年,这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你俩这眼神啊……只是你莫看他此时宠你,吃个饭都要先喂到你嘴里……慢着,这是你洗过的?”

承嗣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蔡婆婆将他赶开,摇头道:“去去,那边坐着去,还是老婆子自己来吧!你们这些娃儿真是……”她一边动手收拾,一边道:“这两个人要过日子呢,还是要挑门当户对的,就算你寻的是男人,也别想着高攀这种人,你现在动了心思,等他腻了,新人左一个右一个买进来,有你的苦头吃……”

承嗣道:“不是——”

蔡婆婆道:“莫怕,老婆子就是啰嗦几句。你对他再掏心掏肺,也架不住人不稀罕,到时候可再没人捧着你,宠着你,给你喂饭了,不挨饿都是好的……以前你的东西,你的地儿,全换了是人家的,让你看着他再去疼别个,不要你,你受得了?别人吹吹枕头风,你就等着受罪吧,替他做点啥,说不定还要被说成是争宠,对新人稍微有点不满,就成了妒妇……”

李承嗣刚想说什么,突然心头一震,旧事在眼前浮现。

——城头上,少年天子对武将冷冷道:“你是将军,还是妒妇?”

那妇人像是被提起了心事,还在絮叨:“能躲,就该躲得远远的,别招惹他……”

——孙悦单膝跪地,面无表情递上辞表。

“要有本事,就是看上了这个汉子,干脆拐了人远走高飞,让他没法再买别的男人女人进来……”

——一个士卒激动地辩解道:“孙将军想过同您一道远走高飞……”

“……娃儿,你日后还是该去寻个老实本分的姑娘……”

“不——不要说了。”承嗣打断道:“我只是个宠物,没资格,也不会……喜欢他。”

******

“叔叔,刚才那个大哥哥是不是生病了呀,为什么要你喂饭?”

一个三四岁的毛头小孩不知从哪里跑来,正咬着手指仰头看着孙悦。

孙悦一人坐在桌边,低头看了他一眼,这幼童似乎让他想起了过去之事,并未动怒。

这孩童初生牛犊不怕虎,竟开始往孙悦腿上爬,一边含糊不清地道:“石头小时候,不肯吃饭,娘亲也喂石头……”

他才这么点大,却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说“小时候”,孙悦也不禁微笑了一下,扶住这孩子,防备他掉下去。

石头瞪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凑近他耳边,严肃地说:“可是要是娘亲拴着石头,石头才不要吃呢,你为什么拴着那个大哥哥呀?”

孙悦的脸色忽地沉了下来。

幼童哪懂得察言观色,仰着小脸继续道:“要是小虎这样对石头,石头以后就再也、再也不理他啦……就算没饭吃也不要理他……”

孙悦沉默地看着他,石头又道:“那个大哥哥要是不肯吃饭,你就、就打他屁股嘛……像外面的小黄、阿旺,才被绳子拴着……”

武将粗大的指节颤了一颤。

石头用安慰的口气说:“不、不过娘亲不一样啦……”

孙悦拍了拍他的头,眼神复杂难明。

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却突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紧接着,孩童惊恐的啼哭划破夜空。

81.

马蹄声与纷乱的喝骂声远远传来,家家户户都有惊慌的面孔匆忙探出。

一声唿哨,原本分散在各家歇息的士卒纷纷奔出,聚向蔡家小屋,多做行商或长随打扮,眼中却皆是彪悍血气。

停在外面的几辆马车车厢被直接掀开,士卒们迅速有序地从中抽出刀枪,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眨眼便已完成列阵!

仅仅六十余人,却气势凌厉,如不可撼动的铜墙铁壁。

当先一匹马上一名高大武将端坐,马头旁尚有一名老妇仰着脸惶急絮叨:“那是老马家媳妇的声音……”

不远处出来隐隐的惨呼,哀鸣此起彼伏,逆风还能听到零零碎碎的声音:“……一个不留……跑不掉……清洗……”

这武将面沉如水,一提缰绳纵马而出,数十骑紧跟其后呼啸而过。

******

李承嗣被孙悦安放在身后,链环随着马儿疾驰发出微弱的叮当声。

沉重的木壳晃动着,承嗣垂眼看了看自己被暂时废掉的脚,安静地闭上眼睛。

风声中,前方的纷乱愈来愈清晰,追打与逃亡声,哭叫求饶声,斥责声,还有人叫嚣着:“跑什么,给军爷们站住……”“上头下了旨,要怪就怪你们生在衍国……”“……东边跑出去两个,去追!”

声音愈来愈近,承嗣几乎觉得那些求饶声就在耳边。

“你们是什么人?站住!——呃啊!”

孙悦的肩背大幅度地一动,“噗”的一声响起,承嗣闭着眼,知道他又杀了一人。

“什么人!”“奉命公干,闲杂人等闪开!”“非衍狗者……”“才这几个人?找死!”“二队三队去捏死他们——”

刀剑相交声远远近近响成一片,夜幕中不知有多少敌人,他们已陷入重围。

摇晃的火把照出了很远,整个村子都已被包围,四下里皆是凉兵。

李承嗣握着项圈,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嘴角微抿。

地上斜躺着已不完整的幼儿尸体。

奔逃的人在踉跄中扑倒,眨眼便躺在血泊中。

一个小女孩惊恐的声音传来:“……娘亲,醒醒,你不要死啊……”

接下来的一刻钟内,他身前的武将彻底化身修罗。

持刀冲来的人被挑飞,自旁偷袭的人被捅个对穿,将兵刃劈向他身后的,被拦腰一枪砸得吐血,又被战马直接踩踏。

承嗣既不多言,也不躲闪。

项圈与链子将他束缚在孙悦身边,他没有兵器,没有甲胄,毫无抵御之力,然而即使有刀枪当头而下,他也不惊慌闪避。

因为有那个人在,便没有别人伤害得到他——哪怕这个人对他视如玩物。

风声与血腥皆被这宽厚的肩背挡下,他的背后,是乱战中唯一安全的地方。

那个人只是挥枪,提缰纵跃,无声地冲杀,所过之处,一片惨呼,一地残尸。

这意料之外的、极尽嗜血的反击将对手彻底打懵了,在仓促的、手忙脚乱的抵抗被野蛮冲散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退了一步。

接着,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四面皆有人转身而逃。

溃逃有如山崩般骤然发生,几乎是瞬间便使凉人的队伍土崩瓦解,面无人色的士卒拼命朝北逃去。

面前数十人的小股队伍,竟突然变得无比可怕,如鬼怪般不可战胜。

为屠戮而来的人,也根本没有勇气与这人拼死对抗——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直到追击停止,一切都已落定,一名凉卒在颈下兵刃的威胁下,哆嗦着说出了这场突然而至的交战的缘由。

“……我们将官贪功,抢着来做这个先行……”

“衍国人来势汹汹……旨意是全部杀光,彻底清洗金典矿区……”

“先前为了和谈带出去的矿工,都已经……别,别打!我们都是奉命行事……”

人群中有人愤怒道:“砸死他!”“都没人闹事了,怎么会突然……”

承嗣如身处冰窖——金典矿区井下的矿工,怕不有几万人!

孙悦身边的士卒也疑惑道:“就算那狗贼是皇帝,金典矿区安稳已久,怎么会无缘无故下这种令!”

那凉人瑟瑟发抖,裤裆里湿哒哒地朝下滴水,道:“不……不知道……听……听说前线不太妙……矿、矿区全是历年衍国掳来的……要、要防备着这边的衍国人……里应外合……暴动……这么多人,不、不是说着玩的……”

无数村民围在当场,愤怒的叫骂声淹没了他下一句话。

“也有人说……陛、陛下当时让我们提矿工,是、是为了去赎利齿藤将军……后来……后来……就、一怒之下……干脆要让、让你们所有人……给他陪葬……”

孙悦沉默地抬起枪尖,他绝望地挣扎着,大喊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说……”

求生之路彻底断绝,他喊出了死前最后一句:“你们逃不掉的……矿区外两万驻兵已经拔营……转眼便到!所有人,都要死!”

村落内灯火通明,将每个村民花白或者全白的头发、佝偻的身形、身边瑟缩的幼童身影映成一幅凝固的画面。

李承嗣猛然抬头,对一人道:“让你找的地图呢?拿出来!”

******

这一夜短暂的交战中,村民伤六十一人,死二十四人,其中九人是不满十四岁的孩童。

来袭凉军八百余人,死一百二十七人,伤者不详。

孙悦手下个个带伤,死两人。

这对比鲜明的数字并不能令任何人松一口气,所有人皆被那凉人死前喊出的话惊呆。

隔壁几个村落也闻讯派人前来打探,惊恐如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两万人。

葫芦一般、无处可逃的地形。

除了老人便是幼儿的、毫无反抗之力的村落。

在几个不同的凉人口中验证了这个数字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

孙悦这几十个人,或许能出其不意之下吓退数百凉军,但若撞上两万人……

——若这村落中多些壮年男女,或许可以集结起来一拼,可偏偏,所有可能挥得动兵器的人全部被选为矿工,并已经先一步被害……

——留下的,全部是毫无还手之力的羔羊。

——难怪今晚的凉人只带了不到千人便敢来抢功。

已有人回屋等死,也有人悲痛失声,更有人反复念叨“不想死”。

李承嗣单膝跪地,手中、身边、脚上木壳子上铺了几份大小、材质、精细度各不相同的地图,反复比较,以手杖在地上不停涂画,眉头紧锁,似乎已将一切都抛之脑后。

一个影子落在他手边。

承嗣的动作一停,仰面看去。

孙悦沉默地按住他的肩,接着,将他拉了起来,腿上的地图掉了下去。

他的眼神中满是不赞同,承嗣瞬间便看懂了他的意思。

“不要劝我——我知道,不论朝那边,有你在,带我杀出去都是易如反掌……”

“可是他们不成。这么多人,躲不住、逃不远,只有死路一条。”

“孙……将军。趁着敌军未至,你走吧。算我求你,放了我,就当你的宠物已经死了……”

“让我留下,哪怕有一分希望,我也想试一试。”

“我不后悔杀入凉境,也不为凉国那些人的决定自责,但这些人,都是我的子民,我不能眼看着他们被杀,什么也不做。”

孙悦沉默良久,终于伸出手。

轻微的叮当声中,那条链子被解了下来。

82.

所有人的生命似乎都被压缩成了几个时辰的长度,气氛变得诡异而紧张。

还有新赶到的,其他村落的人焦急地打听着事情经过,被揪住的人麻木地抬手,指向村落一侧的戏台。

这处是这个村庄最大的一块空地,撑起高台的柱子上还看得出曾经鲜艳的红漆,然而这村落中皆是被强行押送而来的战利品,这戏台一年多来从未动用,亦无人关心,木柱上红漆斑驳剥脱,早已不复当初的颜色。

此刻,高台下的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人群最前方,二十六具尸体被一字排开,安静地躺在台下。

有些尸体脚边还有亲人在痛哭。

没有白绫,没有棺椁,没有香火,没有人提起入土为安。

因为这毫无意义——短短几个时辰后,所有人都将死去,与他们躺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们就打算这样等死了吗?”

众人朝着声音来处抬头,只见那半人多高的粗陋戏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扶着手杖的少年,正看着他们。

不少人一见只是个少年便兴趣缺缺地移开视线,也有人苦笑道:“不等死,还能干吗?”

应和声稀稀落落,夹杂着老妇人的哭声,那少年道:“逃——时间紧迫,此时不逃,还要等到何时?”

有更多的人被引起了注意,却因为这个回答而苦笑,摇头。

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温言道:“逃?往哪里逃?若有处可逃,这一年来,我们早逃了……”

有眼尖的人突然喊道:“你……我见过你!你是之前那人牵着的宠物!当时还有条链子!”

绝境似乎令一些人变得极端,有人歇斯底里地喊道:“滚下去!”“一个宠物,当自己是什么?”“滚远点,真是对死者不敬!”“还是个残废,想教别人怎么跑?”

激愤者的声音一时压倒了一切,不少人也跟着指指点点,似乎指责他人带来了一个发泄心中恐惧与愤怒的靶子。

有人甚至推推搡搡,打算挤上前去将他揪下来。

那少年面色始终不变,缓缓抬起手,做了个虚虚向下压的动作。

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傲气,这个动作随手使出,如带了什么魔力,许多人不知不觉已经住口,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少年却微微侧头,看向不远处一人。

仅剩的几个还在叫骂的人突然发现其他人都已住口,后知后觉地收声,而后,越来越多的人顺着这少年的目光也看向那处。

一个半身还染着血的、沉默而高大的武将抬起头,与台上少年对视。

众人听到那少年的声音问道:“孙叔——我是你的宠物吗?”

台上台下两个人的目光在这一刻碰撞在一起,这一刻两人眼神皆复杂难明,似乎数年岁月,是非对错皆一晃而过,他们像是在看着陌生人,又像是在此时重新认识了对方。

承嗣紧紧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数百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等一个回答——尽管这问题似乎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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