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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骑与万人敌 下——by讨厌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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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武将凝视着台上人,缓缓摇了摇头。

承嗣放松了下来,唇角微微翘起。

人群还未回过神来,他已抛出下一个炸雷:“各位乡亲,难道从没想过,可以从流沙海逃生?”

这话实在太过荒唐,又引来了许多人的嗤笑,若非方才注意到孙悦的存在,只怕骂声足以将他淹没——孙悦方才杀人时的恐怖和残忍不少人都是亲眼所见,跟他的人说话不自觉地心虚,似乎担心说得兴起,惹到不该惹的人。

尽管如此,仍有人毫不留情地嘲笑起来:“娃娃,你吃过几两盐,跑来胡吹大气?居然想出去流沙海的主意,莫不是刚才跌坏了脑袋?”

“就是,开什么玩笑……往那边跑,真活得不耐烦了……想死不用跑那么远去寻,等会儿就有人送上门……”

也有人脾气好些,好心解释道:“娃娃,你才来,不懂这里的事儿!那流沙海碰不得啊!平日里都有人在那送命,何况从那逃……”

“那里面的沙窝窝吞起人来什么都不剩……午时走在上面能把人烤得只剩一层皮……”

“娃娃,别做梦了!”

李承嗣安静地等这一波吵闹过去,才扬声道:“都说流沙海可怕,可是不逃就是死,比起死来又有多可怕?不论往哪逃,逃不多远都会被凉国人截到,可是只有这个地方,有一线生机——凉国人也知道流沙海可怕,他们未必便敢追进去!便是追了,到得里面,战马也跑不起来,他们的速度不见得便比我们快多少,只要抢先启程,也许便能永远不被赶上……”

“自三泉口出发,如果笔直朝西去,横穿流沙海,十五日路程之后便直通对面的蒙牛谷,那里是大衍地界,再也不用怕凉人追来……隔了这么久,你们不想回家吗?”

“食水只需备好,熬过十五日并非难事,难道事到如今,大家连逃命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台下人群里有人张口结舌,被他的强词夺理震得无从开口,明知其中大有问题,却不知如何反驳。

半晌,终于有人道:“就算……你能办到这些……你……找得到路吗?一进流沙海,连雀子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人进去走不了多远就要走偏,还有人在里面鬼打墙一样绕上好几天的圈,在离三泉口不远的地方活活渴死……一路朝西,说得容易!”

“三泉口对面是蒙牛谷?这是谁说的?我们在这里混了这么久,从没听说过这说法,逃到最后,根本找不到这地方,岂不是要被坑惨了?”

“对啊,能逃咱当然逃,可这摆明了送死,没可能的事……”

李承嗣心里一沉:还是有人问到这个了。

确实从未有地图标注过流沙海的具体情况,就连那士卒搞来的机密地图,也都模糊不堪,既不精确,又多有谬误,流沙海附近多半更是只随便画了点轮廓,再朝西便一片空白。而他对大衍地形了如指掌,又以被田得利所掳后至今的所有行动轨迹做参照,将几幅地图拼凑,纠正,勘误,形成一幅新的地图,两边地形精确对合后,方才窥见流沙海粗略全貌,并由此发现蒙牛谷与三泉口之间划一条线,将是逃离金典矿区的最短途径。

他对自己的推论至少有九成把握,然而这些话如何能向他们解释?这种东西就像他对方向的奇异直觉,早在儿时被孙悦背着晃悠时便已融入血脉,成了如同他人进食饮水的本能,但说出来啦有谁会信?

一时间,质疑此起彼伏,李承嗣仰起脸,看向天边的弯月,吐出一口气。

83.

一个清朗而凌厉的声音突然响起,压倒了所有嗡嗡声:“诸位——可听说过祈年半岛?”

台下一静,有人沉声道:“大衍粮米皆出自祈年,哪个不知?娃娃,你想说什么?”

旁边有人嗤道:“柴老,您别理会这家伙,真是发了失心疯……”

承嗣侧过头,看到那柴姓老人须发皆白,正是先前人群提出疑问的人,看这形貌,在村中说话应有几分分量。

他注视着这老人,继续问道:“既知祈年半岛,可有人知道,大衍内陆向外,自何处起划入祈年地界?”

那老者道:“这……当是流沙河。”

李承嗣颔首道:“可知流沙河来由?”

柴姓老者迟疑道:“似是于流沙海中延出,以此得名。”

承嗣道:“是。流沙河以北,人人敬畏天地,祭祀祖宗,流沙河以南,祭的却是……圣父。上古时候,如今的流沙海,乃是一片闹市,百姓自由耕种,安居乐业,繁衍生息……然而天地喜怒难测,翻手之间,昔日乐土便化为茫茫黄沙,水源消失,农田成了沙地,一夕之间陷入绝境……圣父见此情景,心生不忍,现身相救,带领众人一步一步走出流沙海,来到一片新的沃土,赐下房屋、甘泉、作物,助人们重建家园——据说当时之人迎着风沙走了太久,身上都积了厚厚的沙,直到走出去以后,沙子一路落下去,一层叠一层,硬生生积出了一条沙砾的走道,便是后来的流沙河。”

他与那老者一问一答已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此时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每一句都暗运力道,声音十分清晰,远远传开。

那柴姓老者眼中有些迷茫,道:“是……这故事,老夫也曾听到过……只是那位似乎被称作天父?”

人群中出现零零星星赞同的声音,更多的人一时无法出声,有人茫然道:“这……这圣父,难道真的存在?”

李承嗣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圣父如今无法亲身下世,却嘱我等前来——有他指引,根本无需担忧此行迷失方向,这漫漫沙海之上,自有这位大人在注视着我们。”

他向下扫视,已看出大部分人已经动摇:这简直是一定的。求生之心人人皆有,若非毫无希望,谁愿意坐以待毙,便如落水之人,给一根浮木便会攀住,不想放开。

又有人发出了最后的疑问:“娃娃,你说的,这是祈年的教义——你是谁?”

承嗣见此处居然有人听说过祈年教,不由一挑眉,道:“老丈见多识广,佩服。在下祈年掌教大人座下分堂主,杨……协成。”

那人道:“祈年教确实有位堂主姓杨……”他一切疑虑尽消,正要说话,却见不少人仰头看向北方天空,跟着转头,却见那处升起一道明亮的红色星辰,燃烧着下坠,继而熄灭,如此连续三次。

有人推开人群,冲到孙悦眼前,气喘吁吁道:“将……老爷!追过去打探的弟兄发了信号,那些凉人所说无误,两万大军正向此而来!”

一片寂静,继而,人群突然炸了锅,无数人向台子正中挤去,竭力大喊着什么,一双双眼中皆是恐惧与求救。

李承嗣知道事已成了大半,表情却不见放松,反而变得严肃起来。

他扬起一只手,示意安静,道:“莫急,我们即刻出发——但出行前亦需做些准备,请问有哪几位曾亲身进过流沙海,或者曾进过其他流沙之地,对其中该当注意之处有所了解?”

有几人站了出来,亦有人喊道:“我识得隔壁村的某某,他跟人割了好一阵子的棘棘草,最是熟悉!”“某某也去过一次,她回屋去了,我去喊她!”

承嗣继续问道:“有哪几位熟悉金典镇上情况,曾与其有过生意往来?”

又有几人站了出来。

“有哪几位对三泉口……”

事情开始变得紧张而井然有序,孙悦缓缓转过身。

——那个人,终究还是……

再怎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玩物,骨子里也是压不住的帝王心性。

“有哪几位熟悉本村所有村民,又愿意站出来出一份力……”“有哪几位清楚此处到矿区所有村落如何行走……”“有哪几位……”

在自己怀里再怎么柔弱,再怎么驯服,似乎轻易便能揉碎,内心却也一直无比广阔。

大胆的姿态炫目而迷人,对什么都毫无畏惧。

愈压制,愈刚强而不可弯折;这么久以来,似乎只曾经在自己面前妥协过。

“其余人等,请尽快各自回屋,收拾行李,干粮全部带上,随身自备三日食水,两刻钟内出发,过时不候——!”

人群自身边穿梭而过,各有目的,步伐快速而不纷乱惶惑。

他下意识伸手按在自己胸前——那里似乎少了件这么久以来,一直在他身边的东西。

他垂下目光,谁也看不出,这突然出现的、极尽勇猛而嗜血的武将此刻究竟在思索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到他身后,低声唤道:“孙将军……”

空地上已变得冷冷清清,那个少年站在三步之外看着他,表情复杂。

孙悦沉默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处那一小堆被选出的人。

承嗣也随着稍稍侧了侧头,又转回来,低声叹道:“此事后患无穷。但眼下也是迫不得已……”

他顿了顿,道:“十五日乃是以行军速度计,若按他们的脚力算——唉。”

“我这一去,若……”承嗣没有说出那两个字,朝他递出一封信,“便请孙将军去寻承志,扶他登基。”

两人对视片刻,承嗣又道:“若他不愿,将军便随意吧,只要这天下不乱,姓什么,也无关紧要。”

孙悦接过信,承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那群人。

******

这一夜,许多人注定不眠。

一名士卒牵着马自孙悦手中接过一封信,低声道:“将军放心,柱子便是死,也会护得此信周全!”

孙悦也未多嘱,他微一拱手,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只留下那武将仍站在当场,许久之后,他抬起手,手中赫然是承嗣交给他的信。

他面无表情,将信件一撕两半,打个唿哨,开始召集人马。

******

另一侧,承嗣似乎不经意地朝孙悦的背影看了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愧疚。

“圣使,圣使?”

他回过神,道:“还有什么不明?”

那柴姓老者道:“圣使如此安排,当真滴水不漏,老夫佩服!只是有一点,既是十五日便到,为何要我们为每人采购两月食水?”

承嗣只答了四个字:“以备不测。”

另一人道:“圣使有所不知,并非我们偷懒,这金典镇既临近港口,各类贮备也十分充足,可若按您的要求,村中哪有如此多的钱财……”

李承嗣却毫不担忧,似乎一切尽在掌握:“这些诸位不必担心,钱自然会有……”

84.

“将军,前方有异!”

满脸络腮胡的武将漫不经心道:“有人挡道?多少人?碾过去!”

他这话绝非自大;不论是谁,身后有近两万名士卒,而眼前是本该毫无反抗之力的老幼时,都有底气说这句话。

那斥候却面露迟疑之色,道:“通往金典矿区的谷口……将军一看便知。”

“嗯?”

他面露不耐之色,然而当那处真正出现在眼前时,他彻底明白了对方的犹豫。

金典矿区三面环山,山脉绵延高耸不可攀登,绝非内陆那些小山丘可比;这也是凉国境内唯一出产铁矿的矿区,其开采与冶炼技术均十分落后,下井十分危险,凉国人口稀少而宝贵,最近又频繁召集大军,连囚犯也不舍得浪费在此处,矿区几乎成了战俘集中营,虽解了一时之急,在上位者眼中却始终是个祸根,眼下既是如此形势,便要先下手为强,抢先将矿区清洗干净——若前线胜了,战俘要多少有多少,再送就是。若一败涂地,也根本不必担心矿区无人做工了。

这群山环抱的天然屏障,于北方有一处天然的缺口,成为此处与外界联通的唯一通道,即是当地百姓口中所称的“葫芦嘴”。这称谓十分形象,讲的便是此处通路狭窄,矿区底大口小,一把便能扼住的景象。此地实在太容易封锁,也是它被被选为关押战利品的所在的原因之一:平日里因有商贾往来,进出并无严密核查,然而若有事发生,临近三镇数万兵马旦夕可至,将这个口儿一堵,里面便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插翅也难飞。

但再怎么狭窄,也只是相对整个矿区的面积而言,若要并驾而驰,便是最窄处也至少可以挤得下六匹马并行而不互相碰撞,行商的队伍运货时也并不会受地形影响。而此时,两侧的山壁之间,却被许多巨石堵了起来,中间所留,不过仅能容一骑自由出入!

若仅是大石堵路,使唤几队人去开路,不过费些时光,总能搬开,但眼下众人的目光,却都集中在一人身上。

两堵从天而降的巨石墙中间的通道上,一名高大武将手持长枪,跨在马上,沉默地看着面前庞大的队伍。

这距离尚看不清对方的眼神,然而这种姿态已足够说明一切。

傲然、决然。

目空一切的自大。

——将两万大军视若无物的轻蔑!

领队的武将彻底被激怒了。

“这家伙是哪里冒出来的?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随着地势变化,谷口收缩,队伍已开始收束,那络腮胡正在当先对着不明之敌指指点点,大发怒气,他旁边却有一人自马上凑过身来,低声道:“将军,不可轻敌!这便是之前将属下的先锋队打残的那队人!”

“嗯?”络腮胡一阵皱眉,骂道:“没用的狗崽子,一群饭桶!交给你八百精兵,结果屁滚尿流的跑回来不算,还丢了两百多人!这可没叫你上前线,杀几个老婆子都能给我搞砸!看我回去不把你顶上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那人讪讪道:“是是是,属下无能,将军息怒,息怒……”

骂归骂,那络腮胡一边任马儿缓步走着,一边道:“看你说的厉害,等会儿进了射程,先让弓兵狠狠的射,隔这么远,不把他射成个球……”

话到一半,他突觉不对,一道尖利破风声迎面而来!

他也算见识过沙场的人,这破风声一听便知厉害,且是直冲自己而来,然而再躲已是不及,拼死之间毫无犹豫,抓着正歪着身子凑到自己跟前讨好的属下,顺势一带,挡在身前!

一声闷哼,那属下的表情凝固成诡异形状,额头一道血线流下。

一根利箭直接贯脑而出,箭杆穿透后去势仍不减,直捅出一半长度,在空中嗡嗡晃动,若他与那属下贴得再近些,几乎便能在杀了那人后连他一同钉死!

络腮胡面色一变,几乎骇得昏过去,身边士卒猝不及防的惨叫声丛中,他声嘶力竭喊道:“退后!全军退后!”

前有利刃,后有大队人马拥堵,这次仓促后撤几乎酿成了一场灾难,退得不及时的士卒不少便永远躺在了地上,退得太快的则几乎在后军引发踩踏与恐慌——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此时尚未进入矿区,行军时各队之间尚保留了一定距离,才不至于令惨剧波及全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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