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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骑与万人敌 下——by讨厌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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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嘴唇有些发干,道:“圣使大人说的对……”

他目光有些迷茫,用力甩了甩头,似是要驱散脑中的迷惑,急切地道:“今日轮到哪个队了?圣使大人,再去跟大家多讲讲圣父的事迹吧。”

******

浓黑的夜里,孙悦呻吟一声,终于睁开了眼睛。

口干,全身酸涩疼痛,手臂麻木。

身上的被盖阻住了夜间的寒冷,有人蹭在他臂弯里做着香甜的美梦,和缓的呼吸送来少年独有的、微热而清甜的气息。

孙悦举起手,按住自己的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昏睡中,似乎有人不停的在耳边说话,难以理解的只言片语纷纷涌来——“流沙海”“一个不留……”“三万老弱妇孺”“害了他们”“孙叔……”

似乎有双手曾松松软软地搭在他身上,像是什么小动物正怯生生地将爪子放在他手心里,睁着黑亮黑亮的漂亮小眼珠向他乞求食物。

他侧过身,将这少年搂紧。

他目光中尽是矛盾与挣扎,许多画面在眼前一幅幅闪现。

某个客栈薄薄的房门,美若女子的少年仰头冲他微笑,夜露中一墙之隔所传来的不堪声音,城头狠戾的斥责,满室旖旎气味,和那句“滚”。

眼下再多的依赖,都只是暂时的,这个人,并不真的属于自己。

他微微握紧了拳,又松开了怀中的人,满眼迷茫。

******

踏入流沙海的第七天,追兵终于赶了上来。

情形甚至比承嗣所预想的还好:最初追上来的这一批,只有三百余人,而且是曾在谷口见识过孙悦嗜血战法的那些士卒。

在毫无准备之下突入被称为死亡之海的流沙海,心怀畏惧,饮水不足,战马无法奔驰,日间炎热,夜间冰冷,惧怕丧失目标,迷路,这一切都令追击的队伍士气跌到不可想象的低点。而那一万人马中,只有一千前锋是骑兵,其余步卒连跟上同伴的脚步都变得困难。

这种情况下,追击不单是为了命令,也是为了自己的活路:他们都知道,前方逃难的人群准备了大量的水和骆马,只要赶上他们……

万幸的是,三万人经过的痕迹并非那么容易被遮掩,哪怕是在流沙海中,也是一样——单便溺就留下了足够的指引,何况还有饮尽的、被丢弃的空桶。

然而当他们再次看到那个马上的杀神时,一切愿望都瞬间崩溃。

那人身上甚至还带着那天的血,黑色的、干硬结块的、恐怖至极的血。

令他们不敢相信的是,那人并未冲上来,把他们这几个人砍瓜切菜般劈个干净,而是安静地护着几十个惊慌失措的百姓后撤,缓缓拨马离开。

完全不敢追击的士卒们打算先与后军会和后再做打算,顺便——他们发现了那些百姓匆忙中丢下的东西,乱糟糟的被褥、杂物、装满家什的轻车,最显眼的,是三匹驼满水桶的骆马。

******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承嗣一边甩掉孙悦的外衣,换上自己的衣衫,一边道:“没想到这么容易,还以为怎么说都得打一仗。他……着实把这些人吓得不轻。”

那些留下来假扮百姓的士卒也纷纷换装,有人道:“陛下,那天您不在,孙将军那气势,我们看了都要抖……”

承嗣笑道:“可以想得到。他一直都这么……”

他顿住了话头,转而拍了拍那匹马,轻声道:“戏演完了,你也去吧,乖,现在开始跑,也许还有一丝生路……”

那匹马身上的鞍辔皆已卸掉,对这突如其来的自由有些不知所措,原地打了两个转,焦躁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去吧!往后的路,已经不适合你们了……”

马儿终于迟疑地迈步,接着缓缓加速,朝来路奔去。

承嗣叹道:“莫怪我心狠,若不第一次便给他们来个狠的,往后的几日,单只保护水源,便足够耗死我们……”

远处突有人气喘吁吁直奔他们而来,承嗣微一蹙眉,道:“难道营地有变?”

待那人扑到近前,他才看出是留在昏迷的孙悦身边担任护卫的两名士卒之一,不由脸色大变。

还未等他开口,那士卒已喘着气道:“陛、陛下,孙将军醒了!”

承嗣大喜,却见那人又嗫嚅道:“不、不过,将军似乎不想见您……”

87.

第十四天,起风了。

李承嗣与所有难民一样,随身背着自己的包袱——不同的是,他的包袱很小,甚至也不是他自己打包的。

最初田得利将他那少得可怜的随身物品都收在里面,后来他被孙悦捕获,对方也未动这东西,直到他重获自由,才又回到他手中。

他在里面加了一双备用的鞋子,背在身后;只是现在有骆马代步,似乎用不上了。

身前身后都是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黄沙,天色昏暗而不祥。

骆马们焦躁不安,被引导着跪倒,以身躯铸成临时的城墙。

部分货物被卸下,集中,所有的分队都贴得前所未有的近,一张又一张面孔相接,却无人惊呼。

连幼儿的啼哭都听不到,懂事的孩子们紧紧挨在大人们身边,甚至学着大人的模样,虔诚地闭着眼,按着心口。

他们已经被渐渐教会了,向圣父乞求平安和未来。

他们甚至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在此时,除了这位虚无缥缈的圣父,已经再找不到其他东西可以依赖。

有人引领,他们便听着,跟着,只要这真的能庇佑他们逃生。

没有人对“十五日路程”提出质疑:他们明显还在沙漠的中心,然而队伍行进的速度,与圣使憔悴而坚定的面容都映在人们眼中。

半个月过去了,他们并没有遭到重大的损失。虽不知是否在一路向西,但并未走上之前走过的老路,这是事实。

这样的事实令他们麻木而安心。

如果说圣父只是一个口中的传说,圣使大人的存在,已经成了真实的依靠。

尽管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有一只脚裹着奇怪的木壳子——这些现在都成了人们眼中神奇的象征。

一入流沙海,骆马都无法分辨方向的流言已不再有人提起,在圣使的引领下,似乎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和水,就可以这么走下去,永远不会迷失。

只有真正的神的指引,才能做到吧?

几万人里,似乎只有那个少年本身并不这么相信。

那倪姓老人教的求生法子已经被他传遍整只队伍,若风沙持续不算太久,损失该当不会太大。

他却像是仍有事挂心,沉默地看向某个方向。

******

第十五天。

持续了整整一夜的风沙终于停了。

沙地突然动了动,接着形成一个人的轮廓,承嗣抖着身上的砂砾,直起了身子。

愈来愈多的人开始缓缓动作,几乎每个人身上都积了一拳厚的沙层,这整只队伍几乎被完全埋住。

嘴巴里,鼻子里都是细沙,他们吐掉这些微弱的烦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仍然活着。

缺乏耐性的孩童开始吵闹,老人们为幸存而热泪盈眶,骆马安静地靠在一起。

眼前的地形与昨日相较天差地别,若非这么庞大的队伍和骆马都在,承嗣几乎要怀疑自己被瞬间投放到了另一个地点。

隆起的沙丘变了谷底,低洼之处成了高岭,微弱的残风卷起几缕黄尘,呼啸而去。

万幸的是,他们并不靠地形判断方向。

队伍开始变得嘈杂而有生气,承嗣并未去干涉,只是派人去各队确认人数。

昨日的风沙大得超出想象,人们甚至看到远方巨大的、高达天际的黄沙形成的天柱斜着移动,似乎能摧毁前路上的一切。

清点下来,形势喜忧参半:他们损失了五十三个人,和将近两百匹骆马,其中一多半身上还负着水。

“昨天那种情况下……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结果了……咳咳,圣使大人,放宽心……”

“我们之前半个月,才有六个人遇难,一夜之间如此,圣使大人如此仁慈,必然心中难过……大人,请不必自责,这样的风沙,并非人力所能抗拒,您已经做得够好了。”

李承嗣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请他们不必担心,尽管去整理队伍。

直到有士卒气喘吁吁出现在他身边,他的表情才有了变化。

“陛……公子,将军无事。”

承嗣点了点头,松了口气,而后侧过脸,低声问道:“他——还是不肯见我?”

那士卒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道:“这……将军他……”

承嗣抬起一只手,示意不必再说。

自从那天以后,他便再未能与那个人亲口说过一句话。

自从那个人醒来以后,便自觉接过了断后的责任,也确实做得很好,几次来袭的追兵都被击退,哪怕他们最初的箭只早已用尽,刀刃卷曲,只能贴身以命相搏,或者拾取敌人的羽箭回击。

三万人的队伍长达数里,他在队头,那人在队尾,行进时无法见面不说,便是他找上门去,孙悦也只是安静地躲开。

几次以后,他便学会了远远看着。

他仍然帮他,或许只是出于道义,或许是出于忠诚,甚至也许是出于这十几年的守护的习惯,但是却再没有过去的那种暖融融的感觉。

他甚至不再觉得疑惑和委屈,只有无穷无尽的疲惫,和沉默。

“这阵风,不知道对追兵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转移了话题,望向来路:“快十天了,没有水,他们的马,也该不成了。孙……将军可以歇口气了。”

******

第二十四天。

李承嗣麻木地在脚上的木壳子上又刻了一道线。

二十多条细密匀净的刻痕排成一列,若不这样,他甚至害怕自己会与其他人一样,忘了时间。

每天走过的路都与昨天没有什么不同,而明天也会如此。

不断的、重复的路程哪怕不长也会令人焦躁,放在此时,更容易引起恐慌。

若非他从最初就一直在不停地向这些人灌输对于“圣父”的依赖,单只这种毫无改变的、似乎每天都在简单重复的行进便足以令队伍崩溃十次。

这个人物如同汪洋大海里一根浮木,给了众人生的希望。

但李承嗣却失去了属于他的那根木头——哪怕追兵迅速地变弱,几乎无法再造成什么威胁,孙悦也不肯回到他身边。

看似完美的配合,背后却是冰冷的僵持。

水已经只剩下一半。

******

第二十九天。

孙悦沉默地擦着枪,将日间所积的薄尘清理干净,露出黑得发亮的、锐利的枪尖。

“圣使最近情绪低落得很……旁人猜不出原因,我老婆子心里倒有点数。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个头发雪白、腰杆挺直的老妇人闯入了这五十几个人的小圈子,正对着孙悦不住叹息:“之前算我看走了眼,竟以为他是你的娈宠……可是,娃儿啊,你们的眼神可瞒不了人,老婆子真是不明白,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值得你一天到晚躲着他?”

有士卒犹豫着要上来赶人,孙悦缓缓摇了摇头。

蔡婆婆喘了几口气,苦口婆心道:“以前家里那口子还在的时候,我们也成日里拌嘴,可过日子谁没个不顺心的时候?这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儿,都做不得准……要都记着,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口角,都能积成仇人了。可这心里头啊,还是都想往一块儿使劲,那就都能扛过去……”

她这话却没说到点子上,孙悦沉默了半晌,做了个口型:“你不明白。”

蔡婆婆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娃儿的事……你是嫌弃他?看厌了他?还是……记恨他?”

孙悦摇了摇头,无声道:“我在害怕。”

那老妇人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的人也会怕?莫骗我老婆子了……算我最后啰嗦一句,你们这样,还不如早早说开,是合是散,也好有个痛快,胜过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两边受罪。”

她不再试图说服孙悦,缓缓转身,一边道:“打算做点什么之前,多替对方想想,莫要逞一时之气……这一辈子还长着呢。你们这些娃儿……哎。”

孙悦漠然地继续擦他的枪,似乎什么都未听到。

半晌,那妇人已经远去,他停了手,说出了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回答:“我怕……再失去他。”

得到了什么再失去,远比从未到手要痛苦得多。

再在那个人身边,他只怕要控制不住,拥抱那个炫目又柔弱的躯体。

但——注定要失去的东西,还是一开始就不要碰的好。

88.

第三十四天,追兵发起了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袭击,接近两千人涌向了逃难者的后队。

甚至连承嗣都想不到,身后还有这么多人跟着——最不可想象的是,还活着。

没有人能在三十天不饮不食以后还能生存,他几乎能想象得到,这些人如何节约身上携带的每一滴水,如何宰杀战马,如何在绝望中硬熬着这样的炎热与干渴,甚至,自相残杀。

不,这样也不足以让这么多人撑到现在,那日风沙中走失的骆马,只怕也凑巧落入了这些人手中,使他们的生命得到了少许延续。

但再怎样,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们绝不可能得到补给:一旦深入流沙海,常人便再难与外界取得联系,行军的痕迹会被风沙慢慢抹去,留下的所有记号都湮没在无穷无尽的荒漠中,哪怕有后续部队携带足够物资赶来,也只能面对黄沙,徒然叹息。

“死亡之海”的名头并不是白得的。

后方既无补充,周边也无绿洲——若有,也该是前方的逃难者先发现,队中了解沙漠寻水之法的可不止一人。

完成任务早已不再重要,但是他们也没了退路,如果不是紧咬着前方的大队,连他们本身都将早已迷失在沙漠中心,化为干枯的骨架。

事实上,这些人的袭击也说明了他们的状况:这是一次拼死的、铤而走险的攻击,目的已经不在于杀人,而在于抢水。

所有人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眼中发出骇人的光芒,已脱了人形。

他们狂热地扑向前方的队伍,身体却虚弱得连承嗣都能轻易撞倒,倒地之后又会拼命挣扎着爬起来,甚至直接爬向前方,直到最后一口气也被截断,再也无法挪动身体。

奔在前面,抢先扑到骆马身边的人,只顾着去拔那些塞子,宁肯死也要再喝上一口水;也有人开始斩断缰绳,驱赶着抢到的骆马向后回转,要将战利品带回。

逃难的老人们纷纷惊惶后退,但就算是来不及退走的,也暂时没有危险:所有的凉人都在疯狂的抢水,在死亡面前,没人还记得什么任务。

这次甚至连真正的孙悦出现都无法喝退他们,对干渴的恐惧已经压倒了这些人对死亡的恐惧,数不清的尸体倒在孙悦面前,却再无震慑之力,在他们眼里,死去的同伴已经什么都不是,而死亡对自己也已经不是惩罚,而是解脱。

有人拖着濒死的身躯眷恋地看着近在咫尺却再也无法摸到的桶,有人正在狂饮中,看到来袭的刀光,竟不躲不闪,任凭利刃加身,也要咽下那一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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