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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骑与万人敌 下——by讨厌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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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对,虽然没有说什么,对方眼中却分明是镇定的安抚和微微的揶揄,承嗣的脸慢慢红了。

一切疑虑都显得可笑,他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睛,勉强维持着镇定,道:“你也一直……你也想要我,对不对?”

孙悦的笑意更浓,承嗣被他的嘲笑惹恼,突然微微仰首,袭击般在对方唇上亲了一下,接着快速闪开。

这一下猝不及防,孙悦僵了一下,耳根处不易察觉地泛出红晕。

李承嗣诧异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原来你也会——”

孙悦懊恼地伸手去抓他,这少年此时倒不再懒洋洋的,手疾眼快抓过手杖,快活地窜开,得意的声音远远传来:“晚课,晚课!”

孙悦收回了作势威胁的手,看着那人的背影,有些出神。

难得看到这个人这么孩子气的时候。若仔细想来,他与承志也不过只差了一岁,却一直沉稳得过分,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微笑着躺了下去,一只手横挡在脸上,不经意地以指节碰了碰刚才被那个人亲过的地方。

******

第五十天。

夜间,整个营地一片漆黑,每个人都安静地蜷缩着,一动不动,以毯子或自家被褥紧紧裹着身子,按照一个月来被教授的法子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活动,以保存体力和尽量减少水分消耗。

李承嗣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腻在某人怀里,睡得香甜而安心。

******

第五十二天。

他们路过了一条干涸已久的旧河道,耽搁了两个时辰,掘地三尺,也未挖到哪怕一点湿润的沙子。

“或许是传闻中的那条古道……”承嗣的声音已经明显的沙哑起来:“据说曾有人自蒲仔城一路向南,试图探寻流沙海的中心,迷失许久后寻到了这么一条河道……以为能寻到水而喜,因为毫无所获而悲,一度几乎绝望,沿着这古道一路走下去,历经二十余日,却最终走回了蒲仔城,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便称呼它为‘味全古道’……”

他静静道:“若这真是那条古道,我们应该没有走错方向——不,不用改道,沿着这个走的话,离蒲仔还远得很。我们继续向西。”

******

第五十四天。

这一天,最后一个桶也被清空,所有的水都已发到队伍中每个人手里。

“请尽量节省,自行分配每天饮用量,下面还有几天的路——”李承嗣不住走动,尽量大声提醒着众人:“请照顾好身边的孩子,不要放任他们一下全部喝光……圣父大人在上,一切苦难终究会过去……这是最后的考验……”

孙悦骑在骆马上,静静地在远处看着他。

李承嗣走到他身边,疲惫地抹了把脸,声音轻而嘶哑,却带着笑意:“我们两个人,两袋水,你吃亏了。”

孙悦伸出手,他握了上去,两下里一用力,他被直接拎到骆马上,躺在孙悦怀里。

这匹骆马上绑着的黑色大旗无声地引导着整只庞大的、缓慢的队伍——料子还是在承嗣旧衣上撕下来的。

承嗣闭着眼,叹了口气,道:“还是到这一天了……猜猜这些水还能撑多久?三天?四天?”

“如果不是山那边有个港口,金典镇根本不会有这么多储备——水、盛水的器具、大量的干粮、药物……哦,这个基本没用上,没有发生大范围的疫病,真是万幸……”

“如果不是田得利那些钱,我们也买不起这么多骆马和所有这些东西……但如果没有那些钱,也许进流沙海的想法一开始就不会存在,你我独自逃生……他们本就无处可躲,承嗣并不太后悔,可是孙叔,你本来能逃出去的,是我拖累你——”

一只手镇定地落下,捂住了他的嘴。

承嗣眨了眨眼,看着那个人。

孙悦若无其事地移开手,拔开水囊的塞子,送到他嘴边。

承嗣顺从地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唇,不再提那个话题,转而道:“不知道这样的供水量,他们能撑多久?”

初入大漠时,他们不得不加大供水量才能维持队伍不至于崩溃,而在沙漠里待了几十天以后,这些人对于干渴的忍耐度似乎提升了不少,也许是因为更为熟悉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保持体内水分不至于流失过快——也许是因为现在骆马身上负着的水桶都已被丢弃,起初大量的杂物也多被半途弃置,人们可以轮流骑上骆马休息,不必从早到晚都强迫自己挪动双腿。只是这次的路途实在太长,已有零星的骆马倒在了路上,剩下的也极度瘦弱,若再走下去……

李承嗣将手中水囊凑到孙悦脸上,笑道:“其实我发现不少人从前几天就开始有意省水了,也许他们手里的水比我们充足得多,我看我们两个才是最需要担心的……好了,我来看着,你睡一会儿吧。”

******

第五十六天。

“终于有人忍不住动手了……”承嗣面无表情道:“偷身边人的水囊;诱骗他人主动相让;竟然有人真的相信,宁肯自己去死,把孩子和水一起交托给别人……”

存亡的危机迫在眉睫,对生的渴望终于压倒了对“圣父”的敬畏,承嗣之前所担心过的丑陋局面开始悄悄上演。

孙悦目中杀气一闪,转身便走。

承嗣怒道:“站住!你又想干什么?”

那个身形一顿,继而转身,冲他扬了扬眉。

孙悦居然肯在起杀心时按捺住自己来听他的意见,这着实令承嗣楞了一下。

他不知不觉也换了温和的口气,道:“一味靠杀是压不住的,孙叔,我同你一道去。”

******

第五十八天。

李承嗣倒过水囊,抖了抖,半天,不见一滴水落下。

再怎么节省,也终于到了极限。

食物干硬难以下咽,然而若不饮不食,一个人最多能活几天?

孙悦担心地看着他,承嗣笑了笑,搂住他的脖子,唤道:“孙叔……”

他的喉咙很痛,哪怕高声讲话,也只有靠近三尺以内才能听清。

所有人都在尽力减少活动,可他和孙悦却无法逃避。

孙悦需要不停的巡逻,带着那点可怜的人手维持这几万人的秩序;而他,这两个月内说的话几乎敌得过过去几年。

若没有孙悦,或许这支队伍已开始混乱,若不是承嗣竭力弹压,或许他们十几天前便会崩溃。

由此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后果便是:他们二人的水囊,是最早空掉的。

“他们的,顶多也就多撑一天。”承嗣无所谓地道。孙悦冲他打了个手势,承嗣轻易便看懂了他的意思,道:“若我推算得没错,我们离蒙牛谷还有五十里。”

孙悦定定地看着他;承嗣确认地点了点头:“是的,最多五十里——按我们现在的速度,大概还要两三天……如果不出什么岔子的话。”

他心无旁骛,操控着胯下的骆马,微微修正了一下队伍行进的方向。

自从十几天前它们便再没有沾过半滴水,眼下,这些骆马都绝对珍贵,也许每一匹每多撑一天,便能令五六个人避免死亡。

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缓缓蠕动,无数人的头脸包裹在白布之中,只露着一双眼睛,机械地行进着。

孙悦蹙起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承嗣虽强打精神,却明显虚弱而憔悴的侧脸。

******

这天晚上承嗣睡得十分不安稳。

两月来,白日里的极度疲惫令所有人一旦躺下便能睡到天明,他几乎不记得自己上次做梦是什么时候。

然而这次他却似乎一直在被奇异的幢幢鬼影纠缠,干渴的感觉似乎追入梦中,令他连一刻都不得解脱。

他无意识地在梦中唤道:“水……”

毫无预兆地,一丝暖流涌入他口中。

甘甜、略有些粘稠,即使是梦中都难以想象的美味。

所有焦灼的情绪似乎都得到了安抚,沉浸在这看似普通、眼下却极度奢侈的享受中。

承嗣从被动的接受,到主动地、急切地吸吮,吞咽着。

——自从进了流沙海以来,他有多久没能这么大口大口的喝水了?

如果是梦,就让这梦持续得再久一点……

从未想到过,水也能这么甜……

手中握着的东西一颤,承嗣蓦然惊醒。

月光朦胧,有人正跪坐他身边。

结实的手腕。

那人苍白的脸色。

口中微咸的余味。

这是比梦中还要疯狂的场景,他如被烫了手一般立刻去推,却被孙悦压着,更多的血流入他口中。

承嗣再不肯妥协,拼命一挣,孙悦再也按不住他,那高大的身躯歪了歪,竟被他推得摔在地上。

孙悦明显的衰弱令承嗣又怒又急,他几乎是抖着靠了过去,颤声道:“为什么?!”

孙悦缓缓撑起身子,沉默地看着他。

“你——你不是相信我吗?!为什么要这么做……”承嗣抓起孙悦那只手,手腕上的伤口已被他吸得发白,咬痕触目惊心,他慌乱地按住这伤口,阻止血液继续渗出。

“将军?”“陛下,出什么事了……”周边的士卒被吵醒,纷纷询问着,承嗣头也不回,怒吼道:“都躺下!继续睡!”

直到四周重归平静,他移开手,孙悦的手腕已不再流血。

他取了行囊中的绷带将伤处紧紧包扎起来,心中又痛又悔,眼中酸涩,却因为缺水太久,流不出一滴眼泪。

孙悦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仰起脸,喃喃道:“孙叔……你为什么……你明知道血解不得渴,便是真到了那一步,也该先杀马,先……”

一只手探入他怀中,令他不觉住了口。

孙悦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一样东西,取了出来,放在天子手心里。

承嗣不用看便知道,那是当日孙悦掷还给他、而又被他偷偷捡回来的扳指。

一直藏在那个包袱里的扳指。

孙悦安静地看着他,承嗣如被什么控制着,颤抖着手取过这枚扳指,缓缓套在孙悦的拇指上。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孙悦低下头,第一次主动亲了他的唇,轻轻一贴,便即分开。

李承嗣绝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孙悦握了一下这只手,继而坚定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那武将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走向月光下无穷无尽的荒漠,安静,坚定,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许久之后,终于彻底消失。

91.

日头升起之前,庞大的队伍再次启程。

到今日,营中已彻底断水,三万张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干渴。

李承嗣麻木地走在队首,他的脸被遮在衣物阴影之下,却隐隐可见深陷的眼窝里,坚定的眼神。

他身后,数不清的难民如行尸走肉般迟钝,机械地跟随他的脚步。

连有心作恶的人都再无力出手。

用不了多久,惊恐与绝望或许便将席卷全队,甚至比干渴更早一步,带走无数人的生命。

一旦一个人崩溃,所有人都将崩溃。

只有那个看似单薄的少年似乎自始至终都毫无犹豫,朝着某个方向笔直地前进。

跟着他迈步,似乎已成了这令人恐惧的荒漠中唯一能做的事情。

不知前途,不知生死,走下去,永无尽头。

当天夜里,有数百匹极度虚弱的骆马被宰杀。

若前方的终点只是错觉,他们已踏入了死地。

******

第六十日,翻过又一个高大的沙丘,李承嗣的身形突然定住。

身边的士卒先是不敢置信地擦着眼睛,接着,零零散散的欢呼声响起,迅速向后扩散,上万人喜极而泣。

一员高大的武将正率着一队人马向他们驰来。

那少年浑身颤抖,一步也迈不出去,直到有人强势地将他一把抱住,紧紧压入怀中。

耳边是随队而来的副将的声音:“……我等自接到孙将军传书便开始于蒙牛谷等三处布阵,恭候陛下……”“蒙牛谷谷口以西,已布下数里营帐,食水、药物一应俱全……”

承嗣却似乎什么都未听入耳中。

口中的血腥味道似乎尚在,他早已流不出泪,只是用尽力气抱着那个人。

若当初的判断错了一丝一毫,孙悦因对他的绝对信任而先一步动身求援的行为,便是自寻死路,他将永生永世,再也见不到他。

******

蒙牛谷乃是大衍南端居民活动的最东界,地处流沙海边缘,地面半沙半土,风声如鬼哭穿谷而过,荒芜、凄清,常年人烟稀少。而此时,却有无数临时的军帐出现在谷口的保护以内,一月内朝此处运送物资的人马几乎超过了五年来踏足此处的人数的总和。

东方可怖的、深不可测的流沙海面前,低矮而平缓的土丘、人力所造的残垣、纵横交错的乱石挡住了些许风沙,只有一处天然形成的通道,这通道下方宽阔,上方化为一体,相接的石梁向两侧翘起,形如牛角,整个谷口恰似一只向东望的牛头,便是蒙牛谷之名的来源。

这一刻,正有无数衣衫褴褛的难民自此谷口疯狂涌入。

若将视线放远,一直看到这批逃难的妇孺之后,黄沙中正有近千人蹒跚着追击而来——正是当初追入沙漠的凉兵,在两个月后,活下来的人数已不足一成。

起初的追杀在恶劣的条件下迅速变为被迫的跟随,哪怕再也无力完成任务,他们也不得不缀着前方的队伍,因为在流沙海,失去方向,就等于死。

没有补给,没有足够的骆马,他们杀过人,喝过尿,啃食过尸体,生吞过沙蝎,在味全古道咂过沙子,个个人不人鬼不鬼,几乎不知道是如何撑到这一天。

眼前便是沙漠的边缘,逃出生天的巨大喜悦令这些人似乎又忆起了最初的任务,追上前面那只庞大的队伍的队尾时,有人已经下意识地抽出了刀。

这漫长而痛苦的追击过程,似乎已将前方的目标刻入他们本能,挥刀便是一切忍耐的终点——至于后果,和走出沙漠以后的下场,似乎无人想过。

当距离近到足够时,刀光猛地扬起,斩下,眼见有人将死于刀下,异变突起。

一支力道强劲的利箭不知自何处骤然出现,瞬间将那只握刀的手贯穿,带出一蓬骇人的血雾!

那人的身子被这霸道之力击得甚至向后滑了半步,在剧痛中跪倒在地,仓皇抬头,而他狂热的同伴,和前方的猎物,甚至都还未注意到此处发生的事情。

逃亡与追击的动作都缓慢得可笑,恐慌却不会因此而减少半分。

推搡与惊恐迅速向前队蔓延,不知后路发生何事的老人们跌跌撞撞,拼命向前涌去。

前方是对生的渴望,后方是对死的畏惧——人人眼中都狂热地盯着这谷口,再如何虚弱的人都迸出了意想不到的巨大力气,只想早一步踏过那条线,重回安全的境地。

谷口相对这只队伍太过狭小,身后传来的推力令人们身不由己,一层挤一层,人头涌动,秩序早已不见踪迹,幼童的哭声与惊惶的呼唤交织成一片,这只完成了惊人的壮举、刚刚横穿了整片流沙海的队伍,眼见便将在终点上演踩踏的惨剧。

一名少年甩掉了腿上的重物,踩着石壁,艰难地攀上了石梁,俯视着下方涌动的人群,深吸一口气,开始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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