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宇说完这些,不再耽搁,径直转身往血衣巷外走去。
他还真不怎么在意这别别扭扭的小黑哥到底会不会跟来,自己心意到了就行,对得起良心。
走了七八步,才听到身后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陆宇顿了顿等他,却不见他跟上,不由微微撇了撇嘴角:会点功夫了不起么?臭屁个什么劲!爷要救你还不知费多大力气呢!亏得遇上了我,否则,你死定了。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挖坟挖坟,这回挖到自己头上来了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血衣巷口,陆宇迎面拦下一辆计程车,打开车门上车时,小黑哥终于低声问道:“你说知道谁能救我,那人是谁?”
陆宇弯腰坐进去,也不转头,绑着安全带,淡淡地道:“那人就是我,我本人。”
小黑哥一听,登时脸色难看,眼神凌厉如刀地死死盯着陆宇,寒声缓缓地道:“你敢耍我?”
“你给我闭嘴!”
陆宇蓦地沉声厉喝,再不容忍,本来的优雅神色陡然凝如冰霜,丝毫不避让地盯着他,“我凭良心跟上你好声好气地解释,你架子大不说,还把我这份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若不是你以前有帮我的举动,你又算是哪门子葱,值得我跟踪耍你?你当我要救你只是诊诊脉、开开药、刺刺针那么容易?一句话,爱来不来,爷没空听你发这鸟脾气!”
“……”
小黑哥神情微微一僵,他还是第一次首当其冲地感受到陆宇的气势,当即明白,上次在旅馆里只是受到波及,心中顿时不敢再有小看,再一想陆宇之前说的句句属实,没有丁点错处,退一万步说,他已经走投无路,性命攸关,别无它法,由不得他不多信三分。
他默默收回目光,面色沉静如死水一般,心底存了最后几分怀疑戒备,同时也抱着几分侥幸的期待,低头上车坐在陆宇旁边,也不绑安全带,就这么挺直脊背静静坐着,若不是他身上不断地颤抖,还真有点行如风,坐如钟的气魄。
“新世纪小区。”
陆宇皱眉对司机说出小别墅的地址后,倚着后座闭目养神,不理会旁边那个在他看来貌似沉默寡言,实则臭屁过头的倒霉蛋——不是倒霉是什么?倒斗儿挖坟的人成千上万,三年五年没听说有人碰上鬼缠身,偏偏他刚被人请了去,回来就折腾成这副悲催模样。
司机在小黑哥上车的时候皱了皱眉毛,开车后也不停地从后望镜打量他,像看待精神病讨饭的。
小黑哥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初时还不理会司机,见他一直不收敛,便突然抬头凌厉地看过去,眼神一对,司机如遭蛇蝎,激灵灵地别开眼睛,竟有些头皮发麻,脚底一踩,加大了油门。
陆宇将这些看在眼中,感觉自己是不是有些无聊,转头道:“把手腕给我。”
小黑哥倒也干脆,既然决定跟上来,就不再犹豫,直接把临近的左手撸了撸皮衣袖子,露出手腕伸过去,同时配合地轻声说出病情:“十一天了,越来越冷,沿途求医无用,七天前回来请槐医师诊治,也没有起效,最近开始睡不着,睡着了又醒不了。”
他有求于人,尽管不太信任陆宇,说话也明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和几分。
陆宇见他示好,又说得可怜,便收起冷脸,恢复往日的气定神闲,点头随声“嗯”了一下表示听到,伸手捏住他的手腕,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轻轻按住他的脉搏,不由眉头一颤,扭头瞥了他一眼。
触指才知道是怎样的寒凉,说是凉如坚冰或许夸张,但的确有那么点没生气的冷石头质感,尤其手腕内侧血管密集处,更像是灌满了冰水,血都冷成这样,没冻死已经是好的了,难怪他看上去那么爷们能忍的汉子也不停地打哆嗦,说话都要刻意压制才不颤抖。
陆宇自忖若是换了自己,即便能忍,也绝不可能忍得这么安然沉静,不由佩服他的坚韧心性,态度更温和认真了些,以自身通透气感作感知,细细分辨考究他的邪症状况。
小黑哥目视手腕,实则也用眼角余光观察陆宇的神态动作,一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二是要看他是不是的确有真本事。此时见陆宇沉思间不骄不躁,气态雍然沉稳,手法也是老道熟练的,心里不由又多信了两分,此症关乎性命,他生怕搅扰到陆宇的凝神切脉,便绷紧了肌肉硬生生抑制住了颤抖,丝毫声音都不敢发出。
一路幸运地没有堵车,司机也迫不及待,想赶紧将这两个不知什么身份的人给送下车去,所以一路畅通无阻的疾驰,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新世纪小区的大门。
直到这时,陆宇才松开小黑哥的手腕,心中有了定位,收回手来,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则实打实替他捏了把汗:亏得他有副好体格,换个人早就五脏结冰,不知冻死几回了!看来那天他面对郑毅和两个保镖时,作势要以一敌三并非逞能,而是的确有那个本钱。
突然又想:这样的本领,怎么会籍籍无名?我上辈子和那些土夫子们打过不少交道,也没听说过什么“小黑哥”的名头,莫非,如果不是我提前出现在X市的话,他本应因此而死?
——似乎,的确是这样……或许我医术方面比柳槐胡同的老医师还有很多不如,但在这等冷热阴邪症状上却有别人比不了的本事,除非有人像我这般,懂得可媲美于金箔上无名功法的炼气法门,资质足够要求,并成功练出气感甚至内气,同时还要掌握针灸秘术……这样的人,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想必还有,但要找出来,并请之耗费精气为人治病,只怕,比光着屁股飞天容易不了多少。
临近中午,陆宇腹内空空,饥饿让他不自禁地神思飘忽。
他神色不变地下车付钱,带着小黑哥往他居住的小别墅走去,脑袋里继续胡思乱想:我才刚灵魂重生多久,就改变两个人的命运轨迹了,以后还有什么人在等着?我重生而来是不是就是为了救人?
后面,小黑哥沉默地看着陆宇,努力压抑着身体冰冷的寒颤,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走进了小别墅中。
第三十二章
“不必换鞋,坐下先把衣袖卷起来,我给你腕处施针,也让你心里有数。其它都等会儿再说。”
陆宇将钥匙扔到磨边玻璃茶几上,接着道,“还是先左手腕吧,把左前臂都露出来……别,不要脱衣服,你只卷起袖子来就好,卷到上臂,能卷多上就卷多上,足够了。”
说着,陆宇伸手往鹅黄色长袖T恤下摸了摸,从腰带扣上封固的金针扁盒中捻出一枚金针。
他的金针比寻常针灸所用的稍短也稍硬,只有两寸来长,比绣花针还要纤细一分,而且无柄。
一般提及“针”字,人们大都下意识地想到绣花、缝衣、女子、阴柔、狠毒等等词汇,然而眼下陆宇面色泰然,金针被他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捏在指腹之间,却只显少年的细致谨慎。
小黑哥放下解皮大衣纽扣的双手,抬眼时一下子看清了陆宇的全部动作,眼神在他捏针的手指上陡然一凝,知道这金针不仅仅是针灸,更能一刺杀人!
他心中本能地警铃大作,好歹克制住没有露出异色,只自戒备着,也顾不得看自己的鞋子是否把干净的地毯弄脏,立即配合地坐到沙发上面,微微低着头,把左手皮衣袖子向上扯。
“金针扁盒里封固消毒棉,取出即用,你不必怀疑卫生方面。”陆宇随口解释一句,拿过钉棉凳子,坐在他的身前,道:“把手腕搭在沙发扶手上不要动。我是不是有能力给你治疗,下这一针之后即知。”
“好。”小黑哥沉声答应,把左手皮大衣袖子撸起来紧紧卷着塞着,几乎把衣袖撕开,成功地露出了几乎整条臂膀,他依言将手腕放到沙发扶手上,竭力压住身体对冷感的颤栗本能。
陆宇暗暗静下心来,调整呼吸,虽然没能练出内气,身体气感却已经稳固了很多,在别人血脉和穴道密集处,以金箔内气法门为主,以按穴施针手段为辅,缓缓引导别人体内的异样气息,只要被引导者没有主动控制抵挡的能力,实施起来就会像覆沙吸水,或许缓慢了些,但只要他舍得耗费精气神,便不难办到。
他沉下心神,脸色平和,呼吸平缓绵长,眼眸清亮如星,右手拈针持住不动,左手以食指中指按住小黑哥肘弯内侧的曲泽穴揉动,指下的肌肤肌理紧凑,平滑结实,他却无暇感触,全部的精神都凝聚在食指中指指腹下的穴位里。
他先以通透的气感作为探听,敏锐地察觉出穴位中凝聚的、没有实质感的阴邪异气,继而一边用极有规律并越来越重的力道按揉,一边默运金箔法门,试探着缓缓引动这些虚无缥缈的异类气息。
单单这第一个穴位,他就凝神按揉引动了三分钟,继而右手金针忽然笔直刺下,贴着食指中指之间的纤毫缝隙,刺进曲泽穴,又以封穴法门轻轻捻动片刻才停。
陆宇并不停歇,左手食指中指紧接着往下按住小黑哥前臂掌侧的郄门穴,右手迅疾地从金针扁盒中捻出第二枚金针,故技重施,却比刚才用时还要长一些,不多不少三十六息的时候,才对着郄门穴直刺而入。
如此,从小黑哥左臂手肘内侧,肱二头肌最下方的曲泽穴开始,途径郄门穴、间使穴、内关穴,直至手腕和手掌交界处的大陵穴,五个穴位一个比一个耗时长,等陆宇终于将第五根金针刺入大陵穴时,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一个多小时的竭力凝神和精气引导,一点点压弯他的精神,一分分耗磨他的精气,陆宇表面上勉强保持心平气和,不露疲态,然而眼神和呼吸的细微变化,却隐瞒不了因手腕越来越痛而连带着灵觉越来越敏感的小黑哥。
陆宇额上、鼻尖都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来不及擦拭,幽黑的双眸也黯淡了最初的辰亮,却仍紧紧盯着大陵穴上的金针,右手食指和拇指缓缓逆时针捻动,左手两指在针旁揉按引导,指腹气感在精气神的耗磨中隐约模糊了些,需要勉力支撑才不至于出错。
——若是练出了内气,何须这般耗费本身精气神?简直跟挤奶生孩子似的!还能更累一点吗?!
他神思疲惫的一闪念间,几乎无意识地暗恼,同时察觉到小黑哥的目光,来不及细想,只当他是在担心邪症,便开口轻声说:“很难受的话,先拿抱枕咬着,等穴道里面的阴寒东西散出来就轻松了。”
声音一如既往像是若无其事的微风,不疾不徐,雍雅自若,丝毫不显露出之前心里面一闪即逝的烦恼念头。
“没事。”小黑哥继续强忍着,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沉声回应时也一动不敢稍动,到这时候,他哪还看不出陆宇是个有奇异本领的?况且,只要能够继续生存,比这更痛十倍的痛苦又能算什么?
自从一个多小时前陆宇对着他左臂曲泽穴一针刺下,他便隐约察觉到手臂内似乎有什么寒冷的东西被截止和驱赶,不能向上漫延,只能一点点往左手移动,只是这个认知有些不可思议,兼且十分模糊,他便不敢肯定。
直到郄门穴也是如此,并且随后的间使穴和内关穴中,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寒冷发涨,最终到现在大陵穴如万箭齐发、冰山乱撞似的难忍刺痛……他才终于敢确认,险些压垮他生机的罪魁祸首真的被找到了,而只待这阵刺冷涨痛消失,左手前臂的邪症就能解除,体内被称作是“鬼缠身”的阴邪东西就会削弱一些。
或许有人不怕死,但小黑哥知道自己怕,他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磨难,越来越明白活着的好处,也越来越想要好端端地活着,他打心里不愿自己有一天永远陷入黑暗无知之中……
就像这次,那间墓下之墓的墓室中的可怖事件如同冰冷的诅咒,突如其来,铺天盖地,将他汹涌束缚,任凭他多强壮的身躯,多矫健的身手,都无从躲闪,无从挣扎!
他侥幸逃出性命来,却不知道找谁为他治疗,每一家医院都说他正常、健康、没有病症,或者开很多消炎药、维生素片……终于求了他所知道的人中最有本事的一位,却仍旧只能一日日地被冻僵,一天天的被毁灭生机。
面对如此绝境,他能让自己不表现出脆弱,但这怎么代表他心里没有半点慌张?
尤其最近三四天,他越来越感觉不到饥饿和口渴,也越来越难以入睡安眠,不管捂住多么厚实的棉被,他都会冷得睡不着;而一旦他成功睡着了,大脑又会像陷入冬眠一样,即便有闹铃的刺激,也很难清醒过来。
他这两天一个人呆在房中的时候,安静,沉寂,还有些茫然,不知道下一次入睡时,是不是还能幸运地挣扎着醒来?若是不能醒来,是会被冻死、饿死还是渴死?不知道死了以后,尸体会不会被人厌恶地随意扔掉?就像扔掉一块破布。
他不得不接受死亡即将靠近这件事实,甚至在思考生死问题时有一瞬间的后悔……好在这份后悔只是一闪即过,他不能这么轻易否定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今天他定了四个闹钟,成功地准时清醒,趁着还没死掉,他总要再试一试。他带着钱,带着一丝已经渺茫的希望,再一次去找老医师。
然而他没有想到,就这么突然的,一个算不得太熟悉的少年走过来,那个以前在他看来有点本事的小子,笑着叫住他,说别找别人,我能救你。然后这个少年真的证实给他看,他的生命的确还有转机!
这是又一次绝境逢生?真的还能继续活下去……
他盯着给他施针的少年,面上沉静无波,眼眸森亮深沉。
他凝聚所有注意力,竭力忽略掉手腕的痛苦,只静静看着少年额头细密的汗水,他注意到少年眼中积累难掩的疲惫,也注意到少年越来越虚浮的呼吸声……他这才恍然明白,之前少年那句“你当我要救你只是诊诊脉、开开药、刺刺针那么容易”是什么意思。
于是,尽管大陵穴内寒冷阴邪气流的冲撞和刺冷涨痛,让他疼得几乎认为整个左手腕都要被炸开炸碎,会炸得血肉横飞,痛得他简直思维打颤,他还是咬牙硬忍着,一声都没有哼出来,甚至成功地配合着抑制住了手腕的颤抖——总要尽量少造成一点麻烦才好。
这一刻,他将这个少年的面容铭刻进了骨子里头,少年叫陆宇,他还记得那天郑老龙的二儿子过去找这少年时的情形,他眼眸莫名的深沉,暗道:我要报答他。
小黑哥手腕上的疼痛足足过了十多分钟才逐渐消减,又过去近乎半个小时,刺痛才完全褪去。
“我现在拔下金针,你感受一下左前臂怎么样,看看有没有后遗症。”陆宇说着,逐次将大陵穴、内关穴、间使穴,郄门穴四处穴位的金针一一拔出,只留下曲泽穴的金针还刺在那里。
“好。”小黑哥看着自己恢复如初的左前臂,双眼森亮,几乎闪闪发光。其实,他自己的手臂,哪会不知道有什么变化?可以说从施针到现在的近两个小时时间,左前臂的每一分变化他都细细致致地感受着记在心里。
不过既然陆宇要求,他还是配合地握了握拳头,咔吧咔吧的手指骨节错动响声充斥着男人的力道感,再扭扭拳头,挨个动动手指,最后盯着曲泽穴上的金针,将左前臂小心翼翼地抬起、放下,臂上结实紧凑的流畅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起伏出硬朗的线条……
“的确好了,力量、灵活性、敏锐感,都一如正常,没有发现后遗症状。”
小黑哥检查完毕,向陆宇汇报结果,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身体其余部位在左前臂正常的对比下显得更加冰冷难受,他的声音隐约有一丝没克制住的轻颤。
“哦。”陆宇正怔怔地看着他麦色的健壮手臂,微微有些失神,继而回过神来,撇开眼睛,道,“好了?”疲惫不堪地揉了揉眉心,起身说,“那行了,你先坐一会儿,二十分钟后拔下最后一根金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