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过的地上是一片暗红,黄泥沙地的颜色几乎看不出来。城外有些地方的土就是这颜色,那些红土地从不长作物。有时大水过后,把整块高地冲塌了,你路经大地中间的公路,能看到公路边上的土地剖面,一层一层的红土、红沙、红石头,仔细看久了,还能看出一些脸孔呀、畜生呀、树木河流的形状来。古代传说里的火焰山,也就是这德行。外地人一看就来劲了,猛赞叹:唉呀这地方真险恶呀,简直像另一个世界!
他的血把好好儿的黄泥地变成了火焰山了。这太平安乐的一条市集街,怎么他一躺就成了恶世界呢?
我双手捧着那些红色的黄土,一下又一下地往他身体上的大洞塞去。我想把他流出来的血都装回去,然后牢牢封住,不让他的灵魂再钻出身体来。他的头耷拉在我大腿上,脖子朝外拐着,脸上除了紫褐色的血点,还有嗡嗡叫的苍蝇。
平时苍蝇在市集里那些瓜果上徘徊,现在市集没了,死人多了几十个,它们就往有腐肉的地儿扎了。我一边捧着血染的泥土去堵他心口,一边还得挥手替他赶苍蝇。
到底办不到。他的血很远地蔓延到街道两旁的沟渠,我收集不了这么多,却知道警察和军队就快到了。我一个勒库人,抱着一个雅族人尸体,旁边扔了一把我族的刀子,这情况,说有多可疑就有多可疑。我想将他背上身,逃到城外去,腿却软得站不起来,他的身体把我双肩哗一下压垮了。
我肏,你身体怎么这么沉呢,你血都流干了咋还这么沉哪,你是不是生前往身上揽太多责任,才叫我背也背不起来?你看看你沉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搬的是个人还是条牛了!
他的尸体从我背上滚落,紧闭的双眼就是不肯看我。我直不起腰来,将脸埋在那个腥臭的大血洞里嚎啕哭开了。
咱让你把这儿捂严了你没听见么,你怎么就让人往这里捅了呢。我让你紧紧攒我在心里,你咋不听话呀!这下好了,你血也漏光了,咱们的甚么也都不剩了。我肏,你哪儿不好让人捅,偏把我住的地儿捅坏了,我以后上哪儿住去呀我!
我想把自己也塞进那血洞里去,我真怕他这样就忘了我了。我抽抽噎噎,话也说不清,只是一迳儿骂着他:我心里也让你落脚了,你倒把我赶出来了,你倒让人把一颗心捅破了。
我真觉着自己再没处安身,只要他睁眼瞧一瞧我,我就不会这么慌,可是他不愿。我好像站在了大水冲过的野地里,一道一道的水印横七竖八,猛一看以为是几十头野兽在上面交叉奔过,把人能走的路都踏没了。在真正被洪水冲过的地里,我其实是不怕的,因为还有太阳指路,可是他这样一动不动,太阳已经永远落了下去,再也不会升起来了。
他胸口的血块被我的眼泪就这么淘洗了一把,却不融化。
第八章(二)
当我哭干了眼泪、嗓子也像要裂开的时候,我叼着自己的刀,站起身来大踏步离开。背后,他心口的大洞还在那儿向着天,任由马路上的飞尘落进去。警车的号笛响彻街头,他很快就要被抬走,和医院里的其他雅族人尸体排列在一起。从此,他只是其中一个在动乱里死去的雅族人。警察会找到他的身份证,如果他们有心,会查到他的户籍,知道他曾经在这儿住过很久,曾经和勒库人一同放羊牧马,知道他曾短暂地去了沿海,又在动乱爆发后赶搭火车回来。
只是他们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他和我在山头一年一年留下的歌声,查不到我俩拉着手奔驰过多长的路,查不到咱俩响遍了勒库山城的大笑,还有草原帐房里压低的喘息。
我一步步走,小坦的血味充满我嘴里,熏得我头脑发晕。我把刀子咬得很紧,因为这仇报不了。不,勒库人没有报不了的仇,这仇是不能报,戳他一刀的是我的族人,也是我兄弟。他是雅族人,在动乱的节骨眼撞到咱们勒库族的地盘,就是活该遭殃。我想起自己在这里用皮带抽打过的那个雅族青年,他让我族人用石头打破了头盖。我不知道那青年心里是不是也住
着一个人,他死了以后,那住在心里的一个人又该去哪里容身。
我忘了我的刀是两面开锋,又或者我是故意忘记。我的舌头和口腔让它割出了一道口子,却不怎么疼。这是我用血还他的血,我兄弟下的手该由我来还。是我勒库族的兄弟捅了我雅族的兄弟,两头都亲,既然不能往兄弟身上报仇,那报在我身上也行。
怎样都行,让我受一场苦我才能平静。小坦让人在胸口剜那一大洞该有多痛呀,我嘴巴里这一点伤,都不知道有没有那痛的十分之一。我在嘴边擦了擦,鲜血和我手上的红土混在一起,咱们的血终究也混到一处了,只有这样,咱俩才能不分开。
小坦,小坦,你他妈的笨驴!咱的刀这么快,一刀就能了事,你反正都要死了,少挨点疼不好吗?闭着眼让人戳一刀不就完了吗?挣甚么挣呢,挣出这么大洞,这可疼死你了吧。算了,是哥错了,哥应该叮咛你的,不该让你死得这么慢吞吞,应该教你死得英雄些。你生前是多么带劲的一个人,不该死得这样拖泥带水,都是哥的错。
一阵大风吹来,我眯起眼睛,漫天的黄沙里有新鲜的血味,都是才刚从雅族人和勒库人身体里淌出来的。我看到一辆警车迎面开过来,就把刀子从嘴里拿出,揣到兜里,以免惹眼。风还在吹个没停,我忽然发现,从今往后,再有多大的风沙,扑得我眼睛多难受,我也只能一个儿承受了。
咱们勒库人原本是不怕孤独的,可当你住的那颗心没了,当你心头还有个人影子,但你再也见不到他的人,你就会怕。即使勒库城外就是走上一整天都瞧不见一个人的荒郊,即使放牧时的天地广大到你忘了自己,这样历练过来的勒库人,也有怕孤单的时候。
我顶着风站在那儿出了神,也就忘了擦掉嘴边多馀的血渍,更忘了身上衣服都是小坦的污血,这一副样子根本不该站在街头朝着警车走。警车在我身边停下,前边车窗摇下了,一个枪口对着我,让我立定别动,又有两个警察窜了出来,将我架住。
早知道一样要被抓走,我就应该带上小坦的尸体,起码还能多相处个几分钟。这想法叫我心里发烫,干涸的眼眶好像又有些潮湿,于是我扭头去看市集。一个警察问我:「你看甚么?」
我说:「我兄弟还在那。」
「你说市集街?那儿半个人都没有,全是死人,这会儿在清洗街道。你刚打市集街过来?你身上的血咋回事?」
我说:「我兄弟现在也是死人了,这是他的血。」话没说完,我给摁到了警车边上,血刀当场被搜出来。警察在押我上车前,问了一句:「这刀你的?」
我没说话。警察问这不是废话么,我说刀是谁的你不是一样会抓我吗?我看着那刀被警察用布裹了起来,知道他们再也不会把刀还我,这是说,往后我连小坦的血都摸不到、闻不到,小坦这人真的消失得一点也不剩了。
世间上没有小坦了。说甚么都没有了!
我在派出所里被拘禁了一星期,给他们抽了七顿皮带。从前我怎么对待雅族人的,现在自己感受了七次。接下去那一星期,是我没对雅族人干过的一些新鲜花样:先是让我饿饭,然后在冷天里灌我冰水,灌到我呕吐,又掐住了喉头不让吐。我才缓过一口气,他们又灌。灌完了,押我到前廊,摁着我,往我的小肚子上压。冷风一吹,我尿意马上高涨。可我尿不出,因为我裤子让他们拉开,鸡巴让他们搓大了,硬了就没法尿了。前头那洞又给堵着,而另一人还拿着滚筒在我膀胱上来回地赶。
鸡巴终于消下去,堵在洞口的手也拿开的时候,我尿液咻一下喷了出去。没想到一根管子刺进了我鸡巴,通开了尿道。我痛得眼泪哗地流出来,尿也停了一停。可是尿憋得太急,再也止不住,又往管子里撒进去。他们捏着我鼻子,把管子另一头塞进我窒息张大的嘴里。我不小心吸了一口气,自己的尿液马上呛了我一鼻子。
后来,我又让他们绑起双手,吊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我差不多昏了过去,他们就来弄醒我。弄醒的法子很省事:两腿扳开,木板往我卵蛋上扇巴掌似地拍打。只一下我就醒了,他们却不停手地连扇了十来下。我仰着头,在疯狂的疼痛里死命瞪着天花板,瞪得眼珠子快要掉出眼眶来。我觉着自己下身可能整个烂了,不敢垂头去看,牙关咬得死紧,牙床的血腥味一阵比一阵浓。
他们只是要问出我同伙,可我不知道能说甚么。杀小坦的凶手在九天后自首,那是一个姓沙的二十六岁青年,我不认识他,却知道他家族的院子从咱家旅馆往西走六条街就到。他不在咱们的马队里,可是他有个今年十七岁的族弟,叫做楞子,是咱十足十的马队兄弟,是黄金也不换的好朋友。
楞子是咱的好朋友,他那族兄小沙,尽管咱没见过,自然也是好朋友。他哥小沙把小坦给杀了,小沙只是杀了一个雅族人,一点问题也没有。这么着,我就和小沙当同伙吧,凶器在我身上,事情很明白:勒库族青年小沙于市集街杀死雅族少年小坦,而小沙的族人阿提前往灭迹不成,只得揣了凶器走人,没想走了两条街就给警察拦下,搜出了凶刀,带回派出所审讯。故事就该是这样。
我把这没破绽的故事招供了出来,因此我和小沙一同被起诉。同时间被起诉的还有四十几个勒库人,有的是队伍里的兄弟,有的多少也听过名字,经过将近一个月的隔离审讯,咱们终于又团聚在一块儿了。他们之中有的杀了雅族人,有的是因捣毁公物而被逮,多数是两者都犯了。当我听到楞子果然也在名单里,而且老老实实依照咱们的计划,拿土制炸弹炸翻了一辆雅族人的观光巴士,我忽然很想要大笑一场。
——咱们这队伍,骑马跑了这么远的路,到头来是往灭亡的道路上跑呀。
第八章(三)
可咱们为了甚么呢,你别问我,我真不知道,好像身为勒库人就得这么干。小坦说过,「雅族人不是生来就要统治勒库人的,勒库人也不是生来就为了攻击雅族人而存在。咱一定能找出一条中间的路,不做朋友不要紧,至少不当敌人。让咱试试,咱这么年轻,还有好长的日子可以试。」
小坦很快就把他的年轻日子给试到头了,我们这一队人也走向了灭亡,我们这等人啊,哪一条路都行不通。早知道当初哪一天骑马出城就不回来了,早知道就往无人地带的野山坡去找咱们的路,那时就是纵身往湖里一跳,也好过在这儿拖着烂臭的身体等宣判。至少,不必背着异族人加在身上的罪名死去。牺牲是光荣的,我曾对小坦这么说,现今我也还是不怕死,然而我那时还不知道,让敌人污辱一顿再来牺牲,会是生不如死。
可是,小坦,管他们怎么折磨,怎么判罪,你知道我不是罪人。如果一定要认罪,就让我做杀你的帮凶吧。这样,我不但为了自己的民族而死,也是为你而死。我想着,心里都有些甜了。
小坦做过的和平美梦,我都能替他见证。可惜我自己的日子也剩下不多。照说保管凶器是不至于处死的,可是眼下勒库绿洲的局势已经震动了雅族政权中央,戒严那时,在城外拦我的武装部队就不是地方驻军,而是中央让邻近州省开过来支援的。是否会一口气崩了咱们这四十几人当作警告,谁也不敢讲。
审判结果却出于我的意料。只有小沙和三个不是马队兄弟的人判了枪决,其他人全判了徒刑,从两年到十五年都有,看你干的事有没有直接牵扯上人命,也看你成年与否而决定。我倒好,只是两年徒刑,不得缓刑,这就是说,快手快脚蹲完了牢就没事,就能回家和爸爸妈妈团聚。这个下场让我心里更空了,我觉着我对不起兄弟,只因为我不曾直接下手杀人,就不能陪他们一块儿把青春岁月耗在监狱里。你或许要说这是运气好,可这哪里是好运?这是最差劲、最差劲的运气了。
我判得轻,或许很大一部份是因为兄弟们留口供时都很义气,没招出我主谋了那么多场破坏。小沙也很帮忙,他紧咬着不认识我的事实,也老实说那刀是死者身上原本就带着的,他说那也许是纪念品。事发当时死者被群殴,掏出刀子想防身,死者很强悍,一刀划破了他手背,要将他逼退。然后死者企图和他们攀交情、讲道理,错过了先下手的时间,刀子就被抢过去了。死者为了显示没敌意,还任他们把刀子缴过去。
却不知道,一伙人看到兵刃见血,就激发了杀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小坦死亡的完整经过。我想像着他怎样遮挡着勒库人打在他头脸的拳头,和踢在身上的皮靴,他又怎样爬在地上,从掉落的背包里摸出我的刀,那刀子怎样被小沙抢过去,他怎样被小沙一刀子从心口通到背后。血大股大股随着心跳往外流的时候,他怎样和小沙扭打,将窄窄的快刀伤口越挣越宽。最后他倒了下去,像被咱们放血的牲口一样,身子抽几抽,停一停,又抽几抽,终于不再动弹。
我把事情经过详细地想了一遍,这才懂得,有些疼痛让你连枪毙都不怕。当我从头到尾、透透彻彻地想像小坦被杀的情况时,我已经算是把自己的心给一枪轰烂了,留下这个没了感觉的身体,杀不杀都是一样。
关在拘留所的日子里,有那么几个晚上,我梦见小坦没死,咱俩又一起纵马出城,后头跟着两匹马儿,拉着咱俩野外宿营的杂货粮食,还有他的弹弓,那可是打野鸭子加饭的好东西。一切情景都是发生过的事,只除了在梦里的野宿到了最后,咱俩都会在帐房的地上干起来。小坦的屁股颜色比身上其他地方都白一点,看着好笑,又让人想深深地操进去。梦里小坦的裤子一下子就脱下来了,不必动用刀子,有时我梦到的是他自个儿脱下来,转过身去趴着等我上。
这些梦都没能做太久,因为我老是疼醒,下身的伤太多,鸡巴一硬就疼,就是想要自己弄一下都没办法。我想,如果我这次真的没被枪毙,将来伤好了,我还要做这些梦,我要在梦里再好好儿地肏他几场,我要用这法子让他的鬼魂知道我想他。勒库人只信雪山诸神不信鬼,但雅族人信鬼;小坦是雅族人,死后多半会变成鬼的。我真希望自己的梦都让他瞧见,让他知道他太小气了,只让我干一次就这么死了,我干不够啊,我想要干他干一辈子呀!
不,我又想到,真要过一辈子的话,我不能害他,他也一定不愿意害我。雅族男人干男人会怎样我不清楚,勒库男人通奸是要打五十鞭的。那就这么着吧,我自管娶我的老婆,他也去寻找他的理想妻子。我还记着从前咱俩的志向:我的老婆要奶大屁股大的,他的妻子要苗条一点、没胸没屁股的。这样挺好,谁也不会对谁的老婆起邪心。哪一族的禁忌咱们都可以不犯,大不了结婚前和他到深山里肏他个三天三夜,当作纪念。咱们一定有办法过下去的,一定清清白白的,只要让我看见他活着。
只要让我看着他平平安安地变老,和我一起老。到我俩的家伙老到再也硬不起来的时候,在草原上,篝火前,咱俩还能分着抽一管烟斗。
那烟草,还是得叫他帮我填。到那时候,或许我可以再牵起他的手,就像我俩少年时拉着手,从湖边回到咱俩的坐骑身旁。俩老大爷牵一下手,别的甚么也干不动,这不碍着别人了吧。我再说一次,勒库人和雅族人做朋友,是可以做到这份上的。还是娃儿的时候,是一碗酒一场架,老年是并肩瞧着湖边,依稀看见当年在这里大笑着滚作一团的一对少年。
现在甚么都是空想,他永远是当年那模样了,只剩我一个儿变老。
第八章(四)
我出狱以后,爸妈问我要不要拿着家里积蓄到沿海城市闯闯。我爸说:「起码那边没人知道你有案底。你去工厂、房屋工地、餐馆,随便找个缺来挣钱,打工的时候别照实说就行了,他们急着找少数种族保障名额的工人,也不会查你的记录。这儿地方小,走到哪都被人提防着。」
我是二十岁的大人了,个头比我爸还高。我拍拍我爸的肩膀,说:「爸,没事的。妈你也放心,让我留下来。人都很健忘,市集街上的事很快就没人记得了,你们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