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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故事——by杀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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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去一块地不只赶走几百户人家,也埋葬几百个死了的希望。当你住的地方日渐兴盛,饿死的关卡却等在你一家子前头,你会怎么办?小坦,你以为这是文明改革能了的事么?你错了。

小坦,小坦,你怎么可以不理解我,怎么能反对我!

第六章(下)

皮带在那雅族青年的头脸身子留下密密麻麻的血痕,我真觉得自己是挥着一条蛇,每一下都在那青年身上咬一口,那爽快劲儿让我抽着抽着竟然带着怒气笑了起来。打了一会儿,我忽然停手问他:「你怎么激得小劳和你一对一动手的?」

那青年捂着渗血的眼睛,清了好几下喉咙,吐出几块带血的痰,很硬气地说:「你们自己也有这规矩不是?有个叫小坦的,春天那会儿在这里放话,叫雅族人和你们一挑一打。我一说,那甚么小劳就同意了。小坦是你们族里的吧?」

我冷笑了几声,心里说不出地一阵暖、一阵凉,甜苦交杂,「他可不是勒库人。他是雅族!听清楚了,他是咱们的人,可也是雅族人。」

我靴子重重踏上他脊梁骨,吐了口气,系上皮带,往市集外走去。背后突然爆出一阵奇特的吼声,我回头瞧去,是小劳,他正呆呆看我,以及几个后来才募集到的族人,其中一人手上拿着一块粉红色石头。那青年还维持着被我踏住脊骨的样子,趴着不动,可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头盖是完整的,现在破了,从头发中间流出一滩烂糊糊的东西。那位族人手上的粉红色石头,是被脑浆和血液洗成那样的。

我这才明白,那是我的族人们杀了人之下激动无法控制的吼声。

——再也不能回头了。如果当初第一面摘下烧毁的雅族旗帜是战役的号角,杀人就是明知无望也要自杀攻击的开始。

不久之后,勒库绿洲降下那年冬天的初雪。刀上的血在雪地里一擦就干净,咱们的心却并没在雪天里变得透明一些。心让深仇大恨裹了起来,雪花落不到上头。谁也知道这样干下去不会带来勒库族的太平盛世,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假如忍耐也是受欺凌,不忍耐也讨不到公道,那么,又为甚么要继续忍耐?不如在毁灭之前闹得敌人不得安宁。闷了这么多年,我们的族刀也该透透气、尝尝人血的滋味了。

局面开始彻底失控是年底的事,传闻城外矿山山脚的驻军部队可能要进城对付咱们,也有传言说,地方政府正向附近的州省请求军事支援。我对兄弟们说,咱们得要改变战略了,不能再去街上动刀动棍,要来就来干大的,还得跑起来容易的。

这是在咱们的临时聚集地,我在城外公路三十七里附近搭的帐房。楞子一拍板桌,说:「除了炸弹还能用啥?咱研究炸弹有了一点成就,那天在湖边试爆成功,小木亲眼见到的。」说着推推小木:「你看到的,快跟阿提说说。」

小木向我报告:「是真的。湖畔那地面炸出一个洞,爆炸时溅起来的一整片鹅卵石有一个人那么高。」

一个兄弟很有科学精神,追问:「是雅族人呢还是勒库人的个子?」

帐房里冒起一片笑声。我说:「也让我瞧一次,成不成?把握十足了再动手。因为这第一颗炸弹,咱们要炸重要的地方。这一炸下去,附近绿洲立刻知道,咱们勒库族也跟东翰族一样,和雅族正面干起来了。」楞子点头说:「你说别炸工厂,要炸城里,我打算哪儿人多炸哪儿。火车站或巴士站吧?」

我摇手:「那不反而炸伤了自己族人?雅族人有钱,专搭飞机。火车站和巴士站里,十个倒有七八个是咱们少数种族吧?」楞子说:「那咱就炸飞机场大厅。炸个墙角也够上新闻的了。」

我笑骂:「我肏,你果然是楞的。你知道附近几个绿洲共用的机场在哪么?你又打算咋去?」楞子说:「你知道啊!你家里开旅馆,你接过机场来的客人,你家那汽车能跑远路。」

我的确接过客人,勒库绿洲没甚么交通规则,我十四岁就开车上路了,家里那辆车甚至在去年才领牌照,只因牌照税太高,能省一点是一点;瞧瞧街上的汽车,没牌的肯定都是本地勒库人在开,有牌的多半是雅族人与外地客。虽说我能开车,也知道机场怎么去,可叫我开家里的车送楞子去炸飞机场,我忽然下不了这决心,好像一旦同意,就是将爸妈也卷进来了。我好久不曾回家,我不想这趟回去只为把家里做生意的工具偷出来,参与一件可能会被军事镇压的行动。

到底是兄弟,我一低头,大伙里就有好几个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人向楞子说:「楞子你别发楞啦,阿提家里是老实人,别拉扯上他爸妈,这车不借也罢。」

有人说:「炸市政厅吧?市政厅里,那可十拿九稳全是雅族人。」马上有其他人接口:「不成,市政厅你进得去?门口就有俩警卫。想想眼下是啥情况啊,勒库人一走近,怕他们马上开枪啦。」「除非你染黑了头发扮成雅族人。」「那肤色咋办?晒不黑呀!」「到外头篝火上吊起来烤一烤!」

大伙越说越好笑,冰天冻地里的小小帐房,人人轮流端起酒碗喝白酒,脸上都展开了笑容,似乎又回到了打架只为抢姑娘、出城只为到湖边大醉一场的时光。那时咱们不为了复仇而打架,打架不出人命,出城也不是为了躲开警察的盘问搜捕。而现在这些带着笑容的脸,好几张都已刻上了疤痕。

况且,从前营帐里还有小坦,一个黑发黑肤、高鼻子尖下巴的少年,身上都是勒库人的气味,小我两岁却看起来比我大,混在咱们里头,谁也不当他是外人。大伙醉倒的时候,他总是枕着我身体睡觉。整个秋冬,喝酒喝到路也走不稳的时候,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念头,只摸着手边的几把刀,想它们的同伴,那一把随着小坦出去流浪的牛骨刀:它的新主人小坦去了哪里?他还回来不回来?回来看到市集街的白雪里都是他族人的血,他又会怎么对待我?

很快地,在冬天结束之前,楞子和我还没商量出要炸哪儿,市集街已经不只有雅族人死亡。雅族青少年开始聚众报复,第一个就把某天落单的小霍打断了腿。这断腿可不是兽医白大叔给我治的那种脱臼,他们还割断了他脚脖子上的筋,让他残废一辈子。然后是一个叫哈耐的十四岁马队兄弟,他没残废,他到死都是四肢完整的,只是肚子让人捅了三刀,死时连双眼也瞪得老大,像是要找回流出来的肠子。

哈耐的尸体被开小吃店的家人领了回去。我们在城外雪地里集结悼念,一碗又一碗的酒洒在雪里,当作哈耐是埋在那儿:你多喝点吧,死在这么白茫茫的雪季,你找不找得到上雪山仙乡的路呀?我们早已预备好要大哭一场,可能是眼泪堆得太满太满了,一时间竟然哭不出来。楞子开始缓缓地抽泣时,我望向雪山,我想问一问咱们信奉的雪山诸神,勒库人是不是注定只能流血,是不是要痛得这样了才能逼出眼泪。

过完一个年,驻军进城了。街角开始出现荷枪实弹的军人,不是原本那些纪律松散的警察。雅族人头脑并不简单,不等到他们自己族人也挑动火并,就不会镇压咱们,这样其他绿洲的少数种族就没法说这是政府针对勒库族。听说十一月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对付大城市的东翰族。现在轮到咱们了。

兄弟们都说:「要炸就快,这可能是咱们干的最后一票了。该炸甚么地方,阿提,你一定要想个主意。」

我终于想出主意来的那个傍晚,大伙商量妥当,我送他们出了我的帐房,站在公路边,瞧他们骑马沿着大路四下散开,很快地消失不见:有的随楞子进城准备动手,有的则前往暂住区。暂住区位在雅族人永远摸不清方向的草海中心,没有地址,没有公路里程,乱七八糟搭着几个营帐,帐外放着几台旧到不行的发电机,雅族人猛一看也不知道这里住了人没有,更别提能发现住着动乱份子。

公路上还有些来来往往的摩托车,这是融雪天气,雪水已经流到道旁,道上又能行车了,人们都趁着晴朗的晚空办货;似乎也有外地学生,多半是观光客,在这当口还不怕死地扎到勒库绿洲来探险。我并没多看,自顾点着了烟斗。可我自己填的草就是不对头,被带着水气的寒风一吹,抽两口火就灭了。我边骂边在大腿上敲那烟斗,想把草拍匀些,忽然有个人远远地大声说:「拿来给我,我替你重新把烟草填过。」

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不知甚么时候已经熄了火,停在我的帐房外几丈远。车上的少年穿一件外地大学生模样的红色套头衫,一条牛仔裤,对我伸出手,好像知道我一定会把烟斗递过去。我吃惊到出了神地瞧着他,他是小坦。

第七章(上)

那天的晚餐我永远不会忘记,咱俩吃的是好几大袋的肉馅烤包子。小坦说:「我想你躲在这里,肯定吃得不好。你送我搭车时给我买了包子,那天早上我吃得很开心,所以我买来还你。」

我俩在帐房里喝酒,起初没甚么话说,两个人都在等对方摊牌。喝到后来,还是我这个勒库人忍不下话,问他:「你,你是雅……唉,你这节骨眼回来做甚么呢?」

小坦没回答,却说:「我知道了楞子和你商量的事。我遇到楞子,他跟我说了。」然后他很苦涩地笑一笑:「我肏,他一见我就抱着不放,对我掏心掏肺,真忘记我是哪一族人了。」

「那你知道这几个月咱们还干过甚么事?」

小坦点头:「知道。」于是我俩又沉默了。

小坦的头发剪短了一点,脸也变干净了,加上那一身衣服,看上去完完全全是个雅族人了。我们一直喝到酒瓶子把地上的空位都占满,我扶着板桌站起来,低头看自己撑在桌上的手,怎么看怎么脏,好像上头染了血,明明我已经好几天没对人动手了。「那好,你瞧着我,你觉着我像仇人不像?」

「不像。因为你不是,马队里谁也不是我仇人。」小坦说,「这是历史和制度害的,没甚么仇不仇。」

「你别跟我说他妈的历史和制度,那是你们雅族人的玩意儿。我把中学校长打个半死的那天,就铁了心,把以前被逼着学的雅族历史法律都忘记。咱现在,就是他妈的无法无天!」我指着他,「你他妈给我站起来说话。你让我把你瞧清楚,看你变成彻底的雅族人以后,都在想些甚么。」

小坦站了起来,看我手上的酒瓶空了,把自己手里的酒扔过来给我,我一把接住开始灌。他说:「你要知道我都想些啥?你酒喝干了,我知道你还想喝,就把剩下的酒抛给你。这就是我心里在想的事。」

我迷糊地问:「这甚么意思?」他说:「这是说,我没变,跟以前一样。你想喝酒了,想干些啥了,我都知道。只是从前你不认我是雅族人。后来你认了,又一反脸把我当敌人。」

「是你先反对我的。」我肏,这酒咋这么苦呢,难道是听着他讲话,瞧着他那张一厢情愿的平和的脸,好好的烈酒也发苦了么。「你反对咱们给列齐报仇。」

小坦摇头说:「咱下决心离开之前,你骂我那一场,就不把我当自己人了,那一晚我差点死心,想躲回雅族人的圈子里去。一想起咱们绿洲马队像一家人似地长大,除了你们,我再没别的兄弟,才教我又有了气力,去相信雅族和勒库族是不必分你们我们的。」

他踏上一步,我就退后,自己都不知在怕他甚么。他叹口气:「雅族人的心也是肉做的,勒库人会感到苦的事,你最恨的那些不公道,雅族人一样有感觉。只是几十年来雅族人忘了自己对其他种族干了些甚么事。你们可以做的,不是把雅族人的心口刺破,而是叫那颗心懂得你们的苦处。」

我哈哈大笑,酒醉的笑声特别响亮,特别放肆,很像我和他在湖畔抱在一块的那种笑法。「你把你的族人想得太好了,你这才叫做不正常。正常人占了便宜还肯退让吗?政府愿意让矿车掉头,把煤矿往绿洲上送吗?愿意拆掉害牧民染癌症的工厂么?还是愿意让勒库人进市政厅当官?」

小坦说:「那也不是没可能——」我不让他插嘴:「你以为雅族人没感觉?他妈的相反,你们就是太有感觉,知道怎样才能把咱们踩得抬不起头。甚么能叫咱们受苦,你们就做甚么,这才是你的好族人。吃一颗不中用的土炸弹,还便宜了他们。」

「怎么说都行,第一要紧的就是少闹事,少杀一个人、少放一把火都行,武力镇压对谁都没好处。」小坦还是那么倔,打不打人都一样,「我今晚是来见你,明儿我要进城拦住楞子他们。你放心,楞子那家伙楞管楞,碰上这种大事还是懂得保密,他只跟我说要炸人多的地方,没说你和他策划要炸哪里。我知道你也不会说,但是我总能找得到。」

我忽然问:「你打算在我这儿过夜?」在这种时候,我心思一歪,竟然想起我俩好久都没玩过的那档子坏勾当。闹了大半年,一伙兄弟谁也没心情谈恋爱,咱们的起义也不能让女孩参与。可是人有些需要就是和吃包子一样自然,我一见小坦,脑袋还没想好要怎么和他相处,下面那里已经有点饿了。

小坦呆了呆,这不怪他,他说了那么一大篇,我怎么就答出没头没脑的这一句来呢。我回了神,又说:「小坦你别进城。你既然来了,我就不让你进城冒险。你一个儿进城,走不上几步就被勒库人打死。马队的兄弟自然不会害你,可咱们还有八九十个伙伴在市区活动,他们没见过你,一见雅族人落单,就红了眼要杀。」

小坦说:「勒库城这么多条街,哪能这么凑巧,偏偏让我遇上?」我酒瓶在桌上敲了一记:「我就是不许你进城送死!」

「我也不许你指使楞子拿炸弹伤害我的同胞。」小坦挑着眉毛说,「打群架也就罢了,烧咱们雅族的旗子也罢了,放炸弹就太过份、太狠毒。一定得有人喊住他,你去还是我去,你拣一个。」

「你路上看到他,怎么不拦?」

小坦急起来,讲话也大声了:「那是我以为你还有救!」

「我没救啦。你现在可以真的死心了。」我说,「因为我想好好儿当个勒库人都办不到,做人做成这样,有甚么味道?有救没救,又有他妈啥分别?」

「你怎么做不了勒库人?」

我指着自己嘴巴,「咱们现在在这里说的是甚么语言?是你们雅族人的话。穿的是甚么?是你们雅族的衣服。你记不记得你自己说过啥?你说勒库族的祖先瞧着这样也不会乐意。我们只剩了个勒库族模样的空壳子,里头全塞的是雅族的文化。」

想起列齐的遭遇,我一阵伤心,「倘若变成了假的雅族人,能受到你们尊重就好了,偏偏不能!你这趟回来见了列齐没有?他被冤枉做贼,差点没命回来了。全工厂一千多个人,个个有嫌疑,凭甚么一掉了东西就怀疑他?凭甚么往死里逼供?因为他是勒库人!死了活着也没人关心的勒库人。列齐哪里不像雅族人了?他雅族话说得那么好,讲话那么有道理,可他还是被当小偷,就因为那张脸,那头发颜色,还有身份证上那勒库人的名字!」

「我在沿海,也见了不少这样的事。」小坦低声说,「所以我要进城。劝住了楞子以后,我还要去找白大叔跟小尧,他们是有知识的人,朋友也多,说出话来雅族年轻人会听。两边的人都冷静下来,别把政府惹毛,才能商量往后怎么办。」

我冷笑,说:「往后?往后照样遵守雅族人的规矩,把雅族人捧上天,把勒库人踩在脚底。勒库人就是贱,谁叫我们一出生就住在这里?我们是原始人,野蛮人,一整个种族的贱人。」

小坦似乎在望着我,可我不想看他。他说:「你们这样是无望的。阿提,你听我说,你们闹得再大,中央政府横了心一说要镇压,你们还不是当场就给平定了?你记不记得我给你念过的报纸新闻?我不想你死,也不想你坐牢。」

「无望也得干呀。唉,小坦啊,」我将最后几口烈酒倒入嘴里,「我们生来是黄头发白皮肤,生来给人作贱,所以我们生来就要干这些没指望的事。镇压又怎么啦?起码让全世界知道,武力镇压也阻止不了勒库人争先恐后往死路上走。」

第七章(中)

小坦静了一会,我又说:「你和勒库人一样不怕死,一样带种,我问你,换成你,你干不干?你放不放火、打不打人?要不要为自己同胞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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