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并没有错,而那日,殇离被人带走的时候,他的腿上还缠着一条锦帕,那是昨晚那个温柔的女子给包扎上的,事后那两名侍卫也没帮他上药,不过伤口现在也已结茧,倒不算严重。
昨儿听人唤那女子为涵妃娘娘,看来她腹中怀着的便是龙种了。
殇离正思忖间,却已被人带入了一座殿内,内室生着暖炉,屏风之后隐隐传出女子的痛呼声,稳婆在一旁叫着,“再使点劲,娘娘,再大力些,孩子就要出来了。”
听着这样的声音,殇离的双目霍然睁大,他想他终于知道了,那群家伙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果然伴着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紧随而至的却是稳婆的一声尖叫声。
之后也不知是谁将殇离往床上一丢,随之门外闯进了一群人,稳婆一见有人来了,立马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床榻,“涵……涵妃娘娘她……她生了只狐狸!”
殇离眼尖,那一刻他分明瞧见有一人趁着混乱带着孩子从窗户逃走,那个被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才是真正的皇子啊!
他想要追去,然而一起身却见面前伸来一排刀枪,殇离仰起头叫了声,可是谁能听懂他的意思?他这一举却反倒是让人都信了稳婆那番荒唐之言。
床上的涵妃虽是疲惫,但听见此等冤枉陷害也是急了,努力地撑起了半个身子,她使劲摇着头虚弱地启口,“不是,我没有……”
皇帝是事后得了消息才赶来的,那前去通报的小太监说得糊里糊涂,只道涵妃娘娘生了个怪物出来,皇上赶去一瞧,方知是诞下了一只狐狸。
众人纷纷退至前殿,稳婆在一旁仍旧抖着声道:“皇上,您看,这涵妃娘娘该不会是狐狸精转世吧?”
皇上闻之当即大怒,首先将脾气全部发泄在了那稳婆身上,他一个转身,从贴身侍卫腰间拔出剑,对着那老婆子的心口就是一刺,“不知好歹的老奴,叫你来管朕的妃子!”
那稳婆想必到死都没料到自己最终竟会落得如此下场,而皇上在杀了稳婆后仍无法消气,又提着剑进了内室,欲将那对妖怪母子一并除了。
殇离隐隐察觉到杀气,出于本能,他对着门外一阵嘶吼,同时将涵妃护在身后,有些闻风赶至的大臣见了此等情形,纷纷献计,“皇上,照老臣看,这对母子杀不得。”
皇上转过头,对上那名老臣,“此话怎讲?”
“皇上龙体重要,此二人乃是妖孽,还需请法师前来降服才是。”伴着那老臣子的话,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的赵瑞亦站出来呈言,“倒不如就暂且关押此处,立马派人寻法师入宫画符,免得杀之不成横生祸端。”
皇上对于妖鬼之说虽不太相信,但心里到底有点顾忌,于是沉默了片刻,终是下令,“立刻去办!”
“是。”
……
殇离一直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涵妃的面前,以此来保护那个曾经对他有过恩惠的女子,虽然对涵妃而言,包扎伤口可能只是举手之劳。
最终,偌大的殿宇中,只剩下了他俩,那冷冷清清的感觉,可想而知,这里以后必当成为一座冷宫。
细细想来,这一切都是那么可笑荒谬,先前孩子诞下时分明就有哭声,只是在场的人全被买通,无人会为他们作证,再来他殇离这样的身形,怎么着都不是这个女子的肚里能装下的,但既然大伙儿都当他与涵妃是妖,这层道理自也是说不通的。
卑劣的手段,可不得不承认,确实有效。
等到确定周围没有危险存在了,殇离才又转过身去看涵妃,那女子面容憔悴,正躺在床上默默地掉眼泪,殇离瞧着心疼,探出舌去舔舐她的泪水,可总好像舔不完似的,眼泪大串大串地往下掉落。
当天夜里,涵妃所在的蕴涵殿外,数名法师齐齐施法念咒,并在宫殿外贴满了画符。
殇离一瘸一拐地行至前殿,受伤的左腿仍有些微的疼。透着镂空的窗户,他看到外头那忽明忽暗的星火,不禁觉得好笑,这一日所发生的一切,简直就像是一出闹剧,如此无稽之谈,也亏得当今圣上会信以为真。
涵妃诞下妖狐之事,最终被皇上一条命令封锁了消息,那厢茜妃与其兄长赵瑞对此结果甚是满意,若要说有什么不完美的,便是那日赵瑞派人出去寻找当时带着涵妃之子离开的那名侍卫,本是想要杀人灭口,然而派出去的人回来报,并未找到那人的下落,而这事儿这一搁置,也就这么作罢了。
几日之后,茜妃诞下皇子,此等喜事倒是帮着扫去了些晦气,皇帝大喜,旋即立了大皇子为太子,并定于次月举行册后大典。
茜妃得势,掌管六宫,母仪天下,赵氏凭其而贵,其兄赵瑞自也如愿升官加俸。
转眼一月已逝,殇离也已恢复了法力,幻化成人形。那个黄昏,他坐在窗边,望着天际的红云无奈地呵了口气,“娘娘,外面此刻应该很热闹吧?”自那日以后,这蕴涵殿果真成了座冷宫,平日里也没人会靠近此处,只是每日定时会有人来送饭,菜色很简单,基本为素,那小太监定点将饭盒放在门外,殇离会准时去取来,然后亲自喂给涵妃吃。
近来涵妃日渐消瘦,好在那皇帝还是顾念旧情的,没让人断水断粮活活饿死他们。这日殇离在伺候着涵妃吃过晚饭后没多久,涵妃就又一次吐血了,殇离急得说要帮她把太医抓来替她看病,却被涵妃拦下了。
“殇离,别。”涵妃总是握着殇离的手,就像一个母亲握着自己孩子的手一样。前阵子涵妃的身子还没差到这地步的时候,殇离给她讲自己的故事,涵妃听得很认真,完了后还玩笑说:“那些人也真是高估了我,我哪能生出个一千岁的孩子来?”
后来涵妃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今儿之前还吐过好几趟血,涵妃说是着凉了。说起来倒也不错,这殿阁偏北,冬季本就寒得很,过去生着暖炉仍觉得有些冷意,如今则更不用说。
都说女人坐月子的时候是最需要调养的,一旦疏忽就可能落下一辈子的病根,而涵妃生完孩子以来就一直处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害了伤风也没有药医,这病一拖便越发严重了。
此刻,殇离看着锦帕上那大片血迹,忽然间就慌乱了起来,“娘娘,您不能有事啊!”伴着他的话语,涵妃又咳出了一口血。
殇离一见这情况,立马急了,“我会救你,我一定救你!”说着,他的手已抬起,看那样子,似是打算施法。
涵妃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清楚殇离心里的想法,于是又冲他摇摇头,小声地启口,“殇离,听我说几句话。”
殇离坐在床边,微微俯下身凑近了涵妃一些,“有什么话您尽管说,我全听着。”
涵妃依然紧紧握着殇离的手,她的手指很凉,像是一点温度都没有似的,“谢谢你这一个月来的照顾,可生死有命,不必勉强,殇离,等我死后你就离开吧!”
眸中瞬间漫开一层水汽,殇离使劲地摇着头,“不会的,您不会死的。”他反手将涵妃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娘娘,您不要死,我把我的狐珠给您……”
“殇离。”涵妃挑高了音调唤道,然而语气却仍显得虚弱,“好孩子,不必为了我做这样的牺牲,不值得。”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在这深宫墙角,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只是……殇离,你能帮我办一件事吗?”
“娘娘请说,只要是殇离能做到的,我必当替您办成。”
“倘若,我的皇儿还活着,请让他远离朝廷,咳咳!”话才说完,她就又咳了起来。殇离连忙帮着她顺气,一边用帕子替她擦去唇角的血迹,一边答应道:“娘娘放心,您的心愿,殇离定当替您完成。”
尔后,涵妃微微笑了,缓慢地合上眼,耳边是殇离最后说的那句话,“涵妃娘娘,对不起。”
涵妃的动作幅度很小,但确实是在摇头,她本想说:“你没有错。”然而话已无力启口。
那个夜分外寒冷。
翌日午时,小太监来送午饭时发现早上的那只盒子还摆在原处,里边的早点压根就没动过,便将之告诉了内侍监大人。
那位老太监听后又将此事禀明了皇上,于是皇上亲自带着一群人入殿巡查,最终发现涵妃躺在床上早已断气,而那只狐狸却不知去向。
卷叁:掌心之痛
天莲山顶的入口有一棵梅树,昨儿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今早起来树上都挂满了积雪,而梅花落在那残雪之上,则透出一分别样的美艳。
这日天晴,巳时,莲央去了那棵树下,雪已有些化了,却仍有不少残留在枝叶间,他仰着头,目光很是专注,也不知究竟是在看雪还是看梅花。
忽而身后传来一声低唤,“师父。”
莲央回过头,视线淡淡地落在殇离身上,凝视了须臾,方才清冷地叹了一句,“回来了啊。”
殇离微微颔首,眉宇间写尽了疲倦,“嗯,这些时日让师父担心了,我很抱歉。”
莲央脸上的表情很淡,也看不出是喜是怒,他略微沉默了片刻,末了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道:“去沐浴,然后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到刑堂等我。”
殇离心中一紧,身体亦有些僵直。其实在回来时他已料到此次难逃责罚,可真到要面对时仍是难免紧张,但他明白,这一次确实是他做错了,也的确应当受罚。
“是。”殇离恭谨地应了一声,接着又抬起脚步往前方走去。
莲央靠着那棵梅树,望着殇离渐行渐远的身影,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看这小狐狸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想必此去确是叫他受了罪。
殇离恢复法力的时候正在蕴涵殿内,当时涵妃娘娘给他找了套太监服,他穿着合身,倒也没觉得怎样,而方才,瞧莲央看他这套行头时的神色,应是不太喜欢,看来他又一次惹得师父不高兴了。
说来自己最初下山的目的是想寻那桃儿酥来讨师父的欢心,却怎会牵扯进此般是非之中,这趟回来,师父总是冷冷淡淡的,想是真对他失望至极了吧?
沐浴完毕,殇离特意挑了件白色的衣裳换上,他记得师父曾说过喜欢他穿白衣。只是这一身白,待会儿受了刑法沾了血,定然就不那么好看了。
刑堂的大门很沉,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但定期会有弟子过来打扫。推开门之际,殇离不禁苦笑起来,细细数来,他们几个师兄弟中,也就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不过师父很少打他,大多是罚他在这儿反省。
刑堂的最高处是一张樟木椅子,很华丽,像龙椅一样漂亮,而墙壁上则挂满了各式的刑具,黑压压的一片,与那张漂亮的椅子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的布置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压抑感。
殇离在刑堂等了没多久,莲央就到了。伴着沉重的大门合上的声响,莲央径直走到那张樟木椅上坐下,继而朝殇离招了招手,唤道:“小离,你过来。”
殇离略显迟疑地走过去,步子迈得很小,虽然他清楚,就算走得再慢,也终究是要走到那儿的,这就好比犯错要受罚,是一样的道理。
待行至莲央的面前,殇离很自觉地跪下来,低着头,他小声地开口,“对不起,师父,殇离错了,甘愿受罚。”
莲央伸出手,轻柔地抚上殇离的脸颊,指尖慢慢往下滑,最终轻轻挑起他的下颌,“我的小离,你说……师父该怎么罚你才好呢?”
“徒儿任凭处置。”殇离隐隐感觉到莲央的愤怒,对方越是在笑,他越是觉得惊惶。殇离向来大胆,却偏偏怕他的师父,莲央若是不恼,他们自然是感情甚好的师徒,可莲央一旦恼了,殇离就连看他一眼都觉害怕。
此刻,他低垂着眼睑,不敢正视莲央,后者倒也不逼他,只是盯着他瞧了一阵,则移开了手指,而后冷漠地命令道:“把手伸出来。”
殇离愣了愣,随后先将左手伸出。继而莲央在他手边随意取过了一把戒尺,照着殇离的手掌就狠狠抽了过去。
“啊!”殇离完全没有准备,这一尺子打下来,竟是让他失声叫了出来。很快的,掌心便散开一阵疼痛,连带起一片火辣辣的感觉。
“我之前有提醒过你,让你莫要下山,可你倒好,一走就走了一月。”说着,莲央又挥动戒尺,严厉地打在殇离的手心。
这一回,殇离硬生生地忍住没有再叫。那之后是疯狂的一连串抽打,殇离始终咬着牙默默忍着。
他记得曾听师父提起过,说在人间的私塾里,学生若是犯了错,先生就会拿一把戒尺打学生的手作为惩罚。当时他并不觉得这有多么严厉,直到此刻,当左手被打得麻木,都肿了起来,他方才明了,原来打手也能那么疼。
不过与他犯的错比起来,其实莲央还算留情了,倘若今日犯错的不是他殇离,恐怕就该是另一番责罚了。
殇离知道师父宠他,但惟有这一回,他真正认识到恃宠而骄的可耻。
不知道师父究竟在他左手打了几下,起初殇离还试着去数,可到后来实在疼得厉害,也就断了,不过估摸着该有一百下吧。
莲央停下手,看着殇离,伸手为他拭去眼角挂着的一颗泪,紧接着又薄情地启口,“换一只手。”
殇离微怔,却也认命地放下左手,将右手伸到莲央面前,可就在莲央手中的戒尺要打下来之际,他忽然又开口问道:“师父,您是不是都知道?”
莲央挑了挑眉梢,打趣儿地望着他,“小狐狸,你以为你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吗?”
殇离摇摇头,眸中的神色却坚定了几分,“所以,师父也该知道我这次回来的目的了,对吗?”
莲央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又对着殇离打量了许久。“啪”的一声,又是一戒尺打下来,莲央说:“先受罚。”
于是又是连续的抽打,很疼,疼到麻木。又约莫一百下后,莲央终于停手。
而这一停下,却让殇离觉得更加的疼,两只手心都像是着火了似的,就算不碰也宛若被刀剐过一般。
莲央不知在想些什么,发呆片刻,才回过神来,“如果我说,我不同意你报仇呢?”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着实让殇离惊了惊。
师父果然什么都知道,也清楚他回来的目的。顾不上两只手肿成了什么模样,殇离一把攥住莲央的衣袂,恳求道:“师父,殇离求您。”他顿了顿,复又启口,“涵妃娘娘于我有恩,这份情谊,我必当偿还。”
莲央俯下身,凑近殇离的脸,“你到底是想报恩还是想报仇呢,我的小狐狸?”
“报恩也好,报仇也罢,总之都是为了涵妃娘娘,我不会让她白白枉死。”殇离在说这话时,眸中闪过一丝阴狠,这是莲央以前不曾见过的。
或许就是这抹不该出现的眼神顿时惹恼了莲央,他忽然站起身,“看来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犯了何等大错,那就继续在此面壁思过吧!”言下,一甩袖,已扬长而去。
……
莲央到底还是不太放心殇离,晚些的时候,他找来了大弟子寒鸣,给了他一支药膏,让他去看看殇离。
寒鸣过去时,殇离正坐在椅子上发呆,两只手分明肿得不轻,却又仿佛浑然不觉般。待寒鸣走到他身旁,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人来了,但也没有说话,只任由大师兄给他擦药。
关于殇离的事儿,寒鸣多少是知道些的,师父派他过来,其用意也是希望他能多劝劝这小师弟。然而寒鸣刚要开口,殇离却抢在他前头先出了声,“大师兄,你不必替师父来当说客,这事儿我决定了,师父就算不答应,我还是会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