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放忧呼吸一滞。怎么可能想不明白?冥泠宫绝非善地,剑自鸣必定一直将神经绷得极紧,一旦放松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曲放忧问巩方:“要不要紧?”
巩方正将挑拣出来的药材放进锅里。他手上的动作不停,白了曲放忧一眼,说:“你人在这里,居然问我?要我说他两三年前就该死透了,现在挖坟都弄不出个完整的人来。你让他把气儿喘到现在了,不知道怎么让他继续喘下去?”
曲放忧只觉得有个从来都不敢想却一直存在的念头忽地明朗起来。他突然就明白了,想要求证,不敢问出口,却又不能不问:“巩老爷子,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如果……他是不是可以,一直……”
“我不知道。”巩方说,“常人这样也早就死了。你想让他多活几天容易,再久一点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我不赞成。”
“为什么?”曲放忧忍不住追问。巩方没有回答,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曲放忧埋头思索片刻,坐到剑自鸣床旁。剑自鸣的呼吸浅而急促,身上热得烫手,却没有流汗。他刚要叫苏绣准备热水,便见小厮抬了浴桶进来。曲放忧试了试水温,对苏绣说:“绣绣,谢谢!”
苏绣笑着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
曲放忧将剑自鸣抱到浴桶中,小心地将他的左手拉到浴桶外,以免伤口沾湿。苏绣已经递过水杯来。他喂剑自鸣喝了几口,不经意瞥巩方放下药材走过来,立即全神戒备。
巩方从苏绣手中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干,然后对曲放忧说:“把他按结实了,我再看看。”
曲放忧依言将剑自鸣的手托给巩方诊脉。这一次,剑自鸣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巩方皱着眉头诊了许久,之后一言不发地将已经拣出来的药材调整了一下,才开始煎。
药煎好的时候,天边已经泛白,剑自鸣一直昏睡。巩方眼瞅着曲放忧将一碗药一点不剩地给剑自鸣灌了进去,说:“等他有力气折腾的时候,你有得受了。”接着不待曲放忧反应就去睡了。
曲放忧已经习惯抱着剑自鸣入睡了。剑自鸣的呼吸渐渐平缓,曲放忧抱紧他,让他的脊背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开始运功。
曲放忧早已找到了规律:内力在他体内转过两个周天,他的手足就会温暖起来,三个周天之后,两个人的体温就不相上下,第四个周天的时候,剑自鸣的内力偶尔会随着他的运转。
这一次,剑自鸣的内力如同消失了一般,全然没了反应。曲放忧累得睡了,睡眠中仍不忘维持内力在他体内运转。
苏绣选的窗帘都是极厚实的,拉上之后,正午最为炽烈的太阳也只能透入昏黄的光晕。在这样的环境中睡眠很是惬意,曲放忧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感觉到怀中剑自鸣动了一下,马上警醒。
剑自鸣转了身,将头窝在他的肩膀上。曲放忧注意到他没有睁开眼睛,于是猜测他没有清醒,紧接着,他听到呢喃一般的呼唤:“放忧……”
曲放忧轻轻抚摸剑自鸣消瘦的脊背,作为回应。很突然地,剑自鸣用搏命一般迅速精准的招式揽住他的脖子,急切地亲吻他。
嘴唇重叠的时候,曲放忧有一瞬的错愕。他从没有想过剑自鸣会这样热切、带着几许亟不可待的焦灼的渴求。
剑自鸣的的呼吸急促紊乱,心跳如擂鼓。他令胯部紧贴着曲放忧摩擦,仿佛嫌这些暗示尚不足够,他在亲吻的间隙小声请求:“抱我。”
两人的身体贴得极紧,曲放忧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焦虑和渴望,却也同样明确一件事——剑自鸣没有兴奋。
就这样抱紧、贯穿他,在他体内肆意驰骋,直至释放——曲放忧非常喜欢这样做,而且想得身体都在发痛,却始终明白:剑自鸣的身体不能承受,这么做,哪怕只一次,也可能要了他的命。
要控制住身体的反应,并不是非常困难。曲放忧用力抚摸剑自鸣的背部,感觉到手下仅隔一层皮肉、轮廓清晰的肋骨,心底涌上略带酸涩的疼惜。
这样温和的抚慰舒缓了剑自鸣的焦渴,他的动作慢了下来。曲放忧将嘴唇贴到他的耳边,舔了舔他的耳垂,柔声劝慰:“不要怕。”
剑自鸣的身体猛地绷紧,之后缓慢地放松下来。他轻声问:“放忧?”
曲放忧就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一般回答到:“我在。”
“你喜欢的吧?”
“什么?”
“抱我。”
曲放忧立即撑起身来。他和剑自鸣之间涌入了清冷的空气。他看着剑自鸣的脸。剑自鸣早已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亮若星辰。
曲放忧皱眉、叹气,反问:“你喜欢?”
剑自鸣不说话。
曲放忧苦笑。他知道剑自鸣只喜欢被他亲吻、抚摸,至于更深一步的接触,只是“不介意”,根本算不上喜欢。“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剑自鸣紧盯着他的眼睛,以缓慢清晰的发音问道:“令堂是不是姓‘薛’?”
曲放忧眯起眼睛,问:“怎么?”
剑自鸣已经从他的态度中得到了答案。他肯定道:“她姓‘薛’,薛揽秋。”
曲放忧稍显不快地挑了挑眉,问:“关她什么事?”
“二十几年前,冥泠宫主也是带了两个侍女来中原。那两个人,一个是莫秋红,另一个,叫薛揽秋。”剑自鸣说,“冥泠宫的人,只允许有两种结局。一是死在宫里,另一个是死在外边,尸体回到宫里。他们的子嗣也是一样。”
曲放忧撇嘴,说:“等我死了,随便谁把尸体丢到哪儿去。”
剑自鸣被他满不在乎的神情逗乐了。他无奈地笑着,说:“只有被他们允许出生的人,才被准许活着。”
“他们就是因为这个追杀你?——还会捎带上我?”曲放忧问。
“那里出来的人,都是疯子。”剑自鸣说。
曲放忧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忽地问:“那个忍冬,真的和我百招内分不出胜负?”
剑自鸣答:“你比他强。但是,他来便是拼命,而你总要全身而退。单打独斗的话,百招之外,你能赢他。”
“也就是说,他有帮手,我有你拖累,百招之内必输无疑?”曲放忧问。
“是。”
曲放忧埋头想了颇久,然后开口道:“奉夜教在阴山固若金汤,我送你回去。”说完见剑自鸣要开口反对,立即坠上一句:“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弄昏你,再把你搬回去。”
剑自鸣叹一口气,说:“我很想知道你要怎么弄昏我。”
曲放忧立即垮了脸,半是求饶半是无赖地开口:“你就答应我这一次不行吗?”
剑自鸣没有马上回答,他盯着曲放忧看了许久。尽管屋内光线昏暗,但是曲放忧神采奕奕的眉目清晰异常。然后,他开口说:“你有没有想过……”
曲放忧用一个轻柔的吻打断了他的话,之后说:“别想那么多,就当是陪我。”
剑自鸣摇了摇头。曲放忧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听到了他的答复:“随你吧。”
第55章
曲放忧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并没有急着启程。护送剑自鸣回奉夜教并不困难,他甚至不希望剑自鸣联系奉夜教散在各地的据点,而剑自鸣也确实没有这样做。
苏绣谎称自己染了风寒,闭门谢客。她将城里各家客栈的招牌菜点了个遍,而且多次亲自下厨,硬是让上桌的菜肴从无重复。
巩方吃得颇为舒心,给剑自鸣诊脉、换药的时候也少了些挖苦。
半个月后,剑自鸣的伤已经不妨碍活动,巩方收拾好东西,奉上一句“好自为之”就走了。
既然名医已经离开,那么他看的病自然已经治愈。苏绣不再称病,便也不留曲放忧和剑自鸣继续住下去。曲放忧还不想即刻上路,毕竟苏绣名声太响,她一生病,大半个城镇都要知晓,各种名贵的药材不间断地送进来,自然招惹了不少眼线。巩方的病人不多,需要神医巩方花费半个月医治的病,也是极少的。有心人很快就能猜到答案。曲放忧不想要苏绣难做。
剑自鸣却说无妨。敢于找他麻烦的人,不会将一个妓女瞧在眼里。
当天下午,当地最富盛名的客栈里来了两位客人。
两人都是极为英俊的男子。前面一位生了一张极为精致的面孔,眉如剑锋,目若深潭,只是缺了几分神采。他的皮肤白皙得几近透明,连唇色都是急淡的,让人禁不住想要小心呵护。他穿了一身黑色的丝绸长衫,腰挂一柄银色长剑,显然是要行走江湖的打扮,却只让人觉得他是个报读诗书却无阅历的公子哥儿。后边那位要高大强壮些,却在眉目间凝了一抹化不开的愁色,使得整个人的气色都跟着陈黯了。他皮肤略黑而且粗糙,穿了极普通的天青色劲装,腰间悬了一般厚重的宽刀。让人打眼一看就相信他是在江湖中闯荡过的,甚至是前面那个公子哥儿的护卫。
这时客栈一层已经坐了不少食客。这两个人一进门,就吸引了整层楼的视线。前面的那个公子哥儿浑然不觉似地,随便捡了张没有人的桌子坐下来。他的护卫坐在一边,招呼小二来点菜。
小二奔到近前,一边听他点菜,一边往那位公子哥儿的脸上瞄。远看的时候尚不觉得怎样,近看却觉得这人的容貌漂亮到了极点,就是临街任老头儿的宝贝昙花都比不上。他才想到任老头儿也该来吃饭了,就感到脖子一紧——居然被那个侍卫提了起来。
“别看了,小心看进眼里拔不出来!”那侍卫说,“还记得我点了啥?报一遍听听。”
小二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看人,完全没顾得上听他点了什么菜。
“放忧,算了。”公子哥儿说着站起来,转眼间就扣住了侍卫的手。他说:“再说一遍就是了。”
曲放忧被剑自鸣扣住脉门,只得松了手,却像是不甘心、硬要讨到点利头似的,抓住剑自鸣的手不肯放。剑自鸣顺势凑到他耳边,说:“信已经报出去了。”
曲放忧点点头,问:“咱们这饭,到底还吃不吃?”
“不用等饭做出来,咱们就得走,还是算了。”剑自鸣说完,抛给店小二一钱银子。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忍冬便带人杀了过来。
曲放忧揽了剑自鸣的腰,在酒桌间跳了几步便去了后院。
马厩里恰有匹高大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剑自鸣随即说:“上去。”曲放忧心领神会,抱着他纵跃上马,抽刀砍断缰绳。剑自鸣极力抓住缰绳的两头,将断端打了个结。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缰绳就被剑自鸣稳稳抓在手中。剑自鸣一扯缰绳,马儿在马厩中人立而起,竟然顶翻了顶棚,从马厩里跃了出去。曲放忧差点被它掀下背,不自觉地抱紧了剑自鸣的腰。不过转瞬,他就想到剑自鸣未曾痊愈,尚不能动用内力,便用两腿夹紧马腹,稳住身形。
掌柜的听到动静,从屋里探头出来看,只一眼就惊呼道:“任老爷的马,任老爷的马!”小二听得动静,一屁股坐在地上。
忍冬追出来,便见两人一马绝尘而去。他见了店内人的反应,直到其它的马都比不上被骑走了的那一匹,于是吩咐手下夺马,自己则运起轻功追了上去。
曲放忧将剑自鸣揽在怀里,不太敢用力抱他。个人的体重压下来,纵是再好的马,也跑得慢了几分。
忍冬的轻功极好,几次险些追上,却都被剑自鸣用药逼退。他不敢贸然逼近,却紧追不舍,各种暗器毒物层出不穷,密密麻麻地往两人和马匹上罩。
曲放忧不得不将缰绳交由剑自鸣,自己抽刀回身,砍落暗器。不多久,他就领教到对方的难缠,再想起剑自鸣对二人实力的评估,忍不住问:“你就不能毒倒他?”
“很难,”剑自鸣说,“他用毒用蛊都很厉害。我手里的药,用一种就少一种。”
“那你说,怎么甩开他?”
“我们这样跑到明天早上,让他无暇回头就好。”剑自鸣说。
曲放忧的面容略微扭曲,继而笑了。他说:“很难!”
马很快冲出了城。
剑自鸣看到城外的光景,呼吸一滞。城外五里,就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密林。足下的道路虽然宽广,但绝非要道。在这里布下机关暗器,必定可以以逸待劳,事半功倍。
“我来找绣绣,都是坐船。”曲放忧说。这里的交通运输主要依赖烟波江上的船只,水路比陆路便捷安全得多。但因剑自鸣不会水,一旦遇险便有性命之忧,所以曲放忧一开始就没有考虑上船。他继续道:“这条路我只走过两次,都在林子里杀了人。”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进去,”剑自鸣说,“他们能操纵毒物……”
“路上也一样的。”曲放忧打断他,说:“我要是有那能耐,管他是大路还是闹市,一样使出来杀人!”
“放忧!”
树林里忽然射出一排箭。剑自鸣出声提醒的功夫,已经射到两人身前。曲放忧要应对后方紧追不舍的暗器,听到声音时正递出一招,若是收招必然不及,他便续上内力,接着这一招的势头将刀荡开,转瞬间划了一圈。
龙吟嘶鸣。强劲的力量压榨了空气,以两人一马为中心向四周散开。两边的树木被劲力冲击,枝干剧烈摇荡,细小的枝桠和叶片断裂四散。埋伏在其中的人只能抱住枝干稳住身形,无暇继续袭击。
忍冬却全力冲入混乱强势的气流中,运功射出一把暗器。这次,他的暗器撒得极低。剑自鸣只声辨位,便在心头叫了一声“糟”!
果不其然。
身下的马忽地一晃,向前软倒。曲放忧立即揽住剑自鸣的腰,抱着他冲入近旁的树林。
忍冬立即从背后抽出弓箭,向着曲放忧连射三箭。他没有停下观看箭有没有射中目标,三箭一射出便收起弓箭,冷静地追了过去。
曲放忧身在半空,一手抱住剑自鸣,一手握刀,行动自不比平日迅速。
忍冬第一箭飞来时,曲放忧还在半空,他出刀格挡,刀箭相撞,冒出几点火花。第二箭紧随其后。曲放忧刀势已尽,不及收回,只得使个千斤坠,硬生生止住身形,加速下落。箭擦着他的肩头射入树干,直没至尾。
第三箭已至。曲放忧尚未落地,避无可避。
“出刀!”剑自鸣喊。
此时出刀,门户大开,必定中箭、重伤。曲放忧却毫不犹豫地挥刀。忍冬的箭仿佛早就料到他有此一招,直逼空门而来。曲放忧无视了它,挥刀逼退紧随其后的忍冬。
曲放忧出刀的瞬间,一只白皙的手自他的空门探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上了箭矢。箭从他掌间飞速穿过,直到箭羽卡在虎口处。那只手少了两根手指,所以抓得不够稳,箭在手掌上擦出一道两指宽的血痕。
剑自鸣将抓获的箭由左手交于右手。忍冬见状,立即后退。剑自鸣徒手甩出箭。曲放忧收招抱紧他,纵身跃入密林深处。
忍冬身后有箭飞射而出,只是力度和准头都太差。忍冬轻易避过。射出箭的地方传出窸窣声,继而有重物落下。落下的是忍冬安排在此处的人手。这人的心脏被箭贯穿,左手仍紧握着弓,显然是已经拉弓瞄准,却在射箭前被剑自鸣甩出的箭所杀。
忍冬因此躲避查看的功夫,曲放忧与剑自鸣已经追不见了。
曲放忧在密林中冲窜了一阵子,确定甩掉了追踪,便停下来,探查剑自鸣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