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自鸣的左手上,抓箭所致的伤口皮肉尽烂。他本就瘦得厉害,所以伤口最深处几可见骨。曲放忧紧紧地攥着他的左手腕,输入内力探查。剑自鸣被他从河里捞起了的时候就带了内伤,虽然调理了大半个月,却也仅仅是将伤情稳住。此番他妄动内力,不过一抛一掷的功夫,已是血气翻涌,冷汗涔涔。
曲放忧不自觉地增加了内力的输入。剑自鸣起初还皱着眉头忍耐,不多久就止了冷汗。曲放忧的内力绵绵不绝,且逐渐增加,隐有排山倒海之势。剑自鸣终于呻吟,道:“放忧……够了,慢一点……”
曲放忧没有收手,反而将他压在就近的树干上,以唇舌封住他的口,遏制住他所有的抗拒,近乎强迫般逼他承受。
剑自鸣挣扎几下,发现挣不脱便放弃了。体内汹涌的暖流逐渐压制住伤情。待到他出了一身热汗,汗水再被内力蒸干,曲放忧才逐步减缓内力的运转,放松钳制。
剑自鸣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只靠在曲放忧身前喘气。曲放忧开始处理他的左手。他让剑自鸣背靠在自己胸前,取出金疮药,轻巧地铺洒在伤口上,继而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这之后,曲放忧抱紧他,小声问:“我就差那么多吗?”
剑自鸣闭上眼睛,将全身的重量依靠在他身上,轻声回答:“放忧,你变强了。”曲放忧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刚要反驳,就被剑自鸣打断。剑自鸣继续道:“你的内力强了太多,只是没有和招式融和妥当,所以差了一点。”
不必剑自鸣明言,曲放忧也知道现在不是练习的时机。他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要带着我,你不会输他。”剑自鸣说,“就这么一点伤,不要紧。”
曲放忧知道剑自鸣在安慰他,却无法平心静气地接受他的安慰。不过半个月,剑自鸣左手的伤口尚未痊愈,又添新伤,哪里会像他说的这般“不要紧”?于是,这三个字就紧紧地勒紧了曲放忧的心口,让他疼得不能不开口问:“你的左手,不想要了吗?”
“我还有右手。”剑自鸣答。当初他徒手去抓住冥泠宫主手中的刀的时候,便认为这只手注定要废了,因而回答得十分淡然。只是,他这淡然的态度激怒了曲放忧。
曲放忧紧紧地抱住他,似乎要将他勒入自己的皮肉中一般。怒火在他体内疯狂乱窜,烧的骨骼噼啪乱响,却无从发泻。他发现,比起气恼剑自鸣的态度来,他更因为自己能力不足愤怒到几近于痛恨。
剑自鸣安静地享受被曲放忧竭力拥抱的感觉。这个怀抱并不舒适,却体现了足够的珍惜和重视。许久,他听到曲放忧从胸腔里压榨出极不甘愿的话:“联系你的下属来吧。”
剑自鸣笑了。他扭头亲了亲曲放忧的脸,说:“这里不行。路亭风很有能耐,为避免损失,我已经把奉夜教的势力撤出赤霄。所以,要找帮手,也要过了赤霄再说。”
曲放忧这才意识到:要去奉夜教,必须路过赤霄峰。如今的赤霄已经不是傅冰烛在时那个随时都欢迎他的地方了。他抓住剑自鸣的肩膀,让他转身面对自己,盯着他的眼睛发问:“你是教主!他们怎么可能不顾你的安危?!”
剑自鸣依旧笑着,告诉他:“我已传位给季悠潋。”
曲放忧忽地怔住,没多久,他就垮下脸,皱着眉头不甘不愿地说:“她什么都肯为你做。”
剑自鸣还是笑着,说:“正因为如此,我不想惊动她。”剩下的话不必说出口,曲放忧很聪明,所以听得明白:他之所以用他,是因为他还有自己的底线,不会什么都为了他,也就是说——他依旧不够爱他。
第56章
曲放忧定定地看着剑自鸣。他看了很久。剑自鸣一直笑着,眼睛明亮深邃,透着洞悉一切般的淡然,唇边的弧度没有分毫改变。终于,曲放忧开口说:“我不喜欢你这么笑。”
剑自鸣终于收起笑容,说:“能笑得出来,总比笑不出来要好。”曲放忧还没有回味这句话有什么含义,就被他从怀里摸去小刀。
这柄刀原本就是剑自鸣所有,他用起来极为顺畅。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刀已出鞘,将一条蛇紧钉在曲放忧背后的树干上。
这条蛇的鳞片是黑褐色的,散布了枯叶样的纹路,蛇嘴已经张至最大,露出尖利的毒牙。只因蛇头的上半被小刀钉入树干中,令它的毒牙咬中了树干,清亮的毒液自牙齿末端渗出来,顺着树干缓慢流淌。它的身体不住扭曲挣动,妄图逃离。
剑自鸣拔出刀,飞快地自蛇眼前方将其斩断,使得这条蛇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毒牙的支配,即便仍可以活动一段时间,亦无法对二人造成威胁。
曲放忧看得心惊。他盯着仍在地上扭动的蛇,脱口问出一句:“这样都还不死?”
剑自鸣说:“还要再过一阵子。”
“啧,真麻烦!”
寒露已过,但因此地偏南,十分温暖,故草木未枯,虫蛇也都活跃得很。
曲放忧初时尚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不多久,四面八方均有窸窣声响起,且声音越来越响亮。他不得不皱了眉头,问剑自鸣:“毒?蛊?”
剑自鸣凝眉听了一会儿,说:“也许都有。”
曲放忧问:“回头去把操控的人解决了?”他虽然在问,但是没有一点要动身的意思。四周的声音越来越近,从他们来的路上追来的动静远远超过了其他方向。就这样逆着毒虫的来势杀过去,一举解决操纵者本是最省力的办法,但,若是忍冬守在一旁,这么做无异于自投罗网。
剑自鸣说:“它们是追着我的血来的。这里是森林,防不胜防”
“你想要我丢下你?”曲放忧问,“难怪你不舍得让我破一点皮儿。”他说着,抓起剑自鸣的左手,看似随意地在他的食指上咬了一下。剑自鸣不禁瑟缩。曲放忧确定他的手尚有知觉,不再担心箭上是否有毒,笑了笑,说:“抱紧我,我带你出去。”说罢,见剑自鸣没有马上行动,他干脆背过身,将剑自鸣的胳膊拖到自己身前。剑自鸣顺势抱紧。曲放忧拔出刀来,在龙吟的清响中飞窜。
刀风所及,枝叶尽裂、虫蛇寸断。
剑自鸣伏在曲放忧背上,凝神细听。
有的活物身上带了蛊。一旦宿主死亡,蛊便如得了自由般直冲出来,奔着最近的活物而去。它们中绝大部分都被龙吟的气流绞杀,但仍有几只冲破防御。剑自鸣贴在曲放忧颈旁耳语:“别管它们。”他说着,略微调整了姿势,让这些蛊尽数没入自己体内。熟悉的烧灼般的疼痛一闪而过,之后便没了生息。
“你不会中蛊?”曲放忧问他。他冲得极快,萧杀的风声和清越的龙吟中混了枝干碎裂的声响,一刻不停地拨动鼓膜。因为不便扭头同剑自鸣耳语,曲放忧的话几乎是喊出口的。他沉稳的声音和着四周不间断的杂响,同漫天的断枝碎叶以及虫蛇的残尸一同,远远地荡了开去。
剑自鸣抱得紧了一点,小声回应说:“或许。”
曲放忧手中、脚下的动作都没有停,只是低下头吻了一下他交握在身前的手,说:“活久一点。”
剑自鸣将脸紧贴在他的脖子上,安静地笑了。空气中,草木清新的芬芳中混合了毒物发出的腥臭。剑自鸣微微转头,眼角余光扫向天际。落日的余晖将天空染出片片橙红,灰色的云丝悬浮其上,渐渐淡去的边缘晕开一片紫色,像极了水墨晕染的背景。被“龙吟”搅碎的飞屑已经辨不出颜色,只是一块块冲上天际又迅速散去的黑色。
渐渐地,毒物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曲放忧不再挥刀。他停下脚步,问:“这么大的动静,你说他们为什么没追过来?”
剑自鸣一愣,然后嗅到了散在空气中的淡淡的血腥味儿。他闻过太多,所以马上就可以确定,这不是兽类或者蛇的血,而是新鲜的人血味道。
曲放忧继续问:“是不是你的人……”话未说完便拉着剑自鸣跳开一步。他们身后的树干瞬时间断为数节。丝线一般细长的银色利器在夜幕中一闪即逝。
曲放忧小心地将剑自鸣掩在身后。剑自鸣按住他握刀的手,朗声问道:“任叔叔来了吗?”
“死小子,明明先见了我,居然先问他?真怕老娘剁了你不成?”树林中传出中气十足的女声,紧接着,一位身姿窈窕、气势傲然的女子走了出来。她右手缠了银色的丝巾,手腕子上有一个精巧的金属护腕。曲放忧联系适才闪过的利器的轮廓,想到了一件独特的武器,而且不自觉地问出了口:“情丝?”
“有几分眼力嘛!”女子赞道,“长得也不错,干嘛非要在他身上白耗着呢?”
也许是女子的话语太不友好,一直隐藏在树林里的另一个人不得不出声提醒:“嘉儿……”
曲放忧之前没有察觉到他的生息,所以被这声音惊得差一点挥出刀去,好在剑自鸣按得很稳,而他也及时想到——“情丝”的主人许嘉,是奉夜教前任蓝门主任漠鹏的妻子。
女子显然没有在乎对方的提醒,道:“你闭嘴!我十几年前就看他不顺眼了。”
这时候,曲放忧已经猜到这两位是许嘉和任漠鹏,所以不再紧张。剑自鸣靠在他背上,小声解释:“她很喜欢小悠。十年前,我解除婚约的时候,她曾想要杀我。”曲放忧已经放松的神经骤然绷紧。
许嘉大笑起来,道:“臭小子,我只是想划烂你这张脸,看看还有没有人待见你!”
“嘉儿!”
“怎么?咱们好心给他准备了最好的马,他跑了没两步就给交代了,我说他两句都不行?”
任漠鹏走到她身边,说:“好了,说好送他出这片林子的。”
许嘉不依不饶地说:“那么,就送一个。”
“嘉儿。”
“看到他那张脸,我就有气。”许嘉气鼓鼓地说着,气势已经软了下来。
剑自鸣立即插嘴问:“忍冬——就是脸上纹了火焰的那个人,死了没有?”
“那个人轻功很靓,跑了。”任漠鹏笑着说。
“我们白给你杀了那么些人,你都不问,单点这个没死的?”许嘉说。
剑自鸣从曲放忧身后走出来,躬身行李,道:“多谢!”
许嘉嘟哝一句“这还差不多”。
曲放忧没来由地问:“两位前辈有没有带吃的过来?”
许嘉和任漠鹏都在阴山住过不短的时日,自然知道剑自鸣的习惯,所以,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点尴尬——剑自鸣一日三餐定时定量。不过,许嘉很快就恢复常态,问:“你们大模大样地跑出来,居然连饭都没带?”
曲放忧大方地承认:“我忘了。不过,这附近有条河,河里有鱼。”
“你会抓鱼?”任漠鹏问。曲放忧说的河是烟波江的一条支流,河水颇深,河里的鱼很是鲜美。任漠鹏和许嘉都吃过这种鱼,但因知道水里不比岸上,抓鱼,不是看着鱼在哪里就该往哪里下手,而有此一问。曲放忧干脆地说:“我不会烤。”
剑自鸣很习惯他答非所问,所以开口道:“天都黑了,不如明早……”话没说完就被曲放忧抱了起来。曲放忧说:“走,先过去再说。你不饿,我还要吃饭呢!”
四个人来到河边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任漠鹏和许嘉行走江湖多年,却都没有试过捉鱼,更何况是在晚上。曲放忧却很是轻松。他右手握刀,左手捏了一根细长的树枝,站在河边。
河水颇深,水流舒缓,几乎听不到水声。
曲放忧扎了个马步,扬手。宽厚的刀周围裹了一层流动的气。刀逆着水流自下而上划了半个弧。裹在刀周围的气流绞入水中,将大片河水掀上空中。
水在空中散成不规则的水花,散落回下游的河中。随着水流一起被送上天空的鱼们规则流畅的身型清晰可辨。
曲放忧左手的树枝疾刺而出,一出手就穿了三条鱼。
任漠鹏看了,在岸边连拍三下手,说:“好功夫,好脑筋!”接着就去寻干枝生火了。
曲放忧再次掀起河水的时候,许嘉的“情丝”便出了手。细长的银丝在水流中急速游走,灵蛇般盘曲折返,瞬间就穿了七八条鱼,还从曲放忧的枝头抢了一条鱼去。
曲放忧哈哈大笑,将更多河水连同水中的鱼一并掀上高空。
火点燃之后,曲放忧和许嘉已经“捉”了数十条鱼。两人意犹未尽地看着任漠鹏将鱼放在火上烤。
“老任,你会烤鱼?”许嘉也没有吃晚饭,问道烤鱼的香味才觉得饿,却依旧没有忘记自家男人的劣迹。她话音刚落,任漠鹏正烤着的那条鱼上穿的树枝被点燃了。堂堂奉夜剑的前任门主手忙脚乱地将鱼抢下来,却发现鱼皮已焦,鱼肉还未熟。
曲放忧笑道:“前辈,在下烤鱼也是如此。”
确定任漠鹏和曲放忧都指望不上了,许嘉皱着眉头看向剑自鸣。
曲放忧赶紧挡在剑自鸣身前,不料剑自鸣说:“我来吧。”曲放忧猛地回头,满脸惊诧。剑自鸣微笑着说:“小悠的厨艺很是了得,但,比我尚有不及。”
曲放忧紧盯着剑自鸣,许久,挤出一句话来:“君子远庖厨。”剑自鸣一愣,被他握住了手。
剑自鸣的手,形状极好,皮肤细腻,几乎摸不到茧子,就像是一双读书人的手,只可惜左手少了两个指头。曲放忧一边摸着他的手,一边说:“这双手,会琴棋书画、刀剑暗器已经足够,怎么好再下厨呢?”
许嘉和任漠鹏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到火堆旁边烤衣服了。
“放忧,只是烤条鱼。”剑自鸣的声音软了下来,笑容里也带了一点点温度。曲放忧很快地回他一句:“我不高兴!”
“这些鱼,我也要吃的。”剑自鸣无奈地说。
曲放忧深吸一口气,运功瞬间蒸干了衣服。剑自鸣见状上前一步,方便他把自己抱在怀里。曲放忧抱住他,小心地亲了两口,商量道:“你说,我烤。”
剑自鸣不禁笑出了声。他点点头,随着曲放忧坐到篝火旁。曲放忧挑了一条大鱼,架在火上。剑自鸣说:“下两寸、后撤半分……”曲放忧依言而行。
一条鱼烤好了。曲放忧顾不得烫,张口便咬。剑自鸣没料到他有此一着,竟然忘了去夺。
曲放忧从鱼背上咬下一块肉来,被烫的张大口呼哧呼哧地喘气。既便如此,他仍尝得出这鱼烤的外酥里嫩,香软可口。他把鱼肉咽下肚,表情凝重起来。
剑自鸣稍显不解地看着他。曲放忧用没有拿鱼的手捏住他的下巴,说:“那一顿饭,是你做的。”——他指的,是为剑自鸣逼毒、累得睡着之后,被叫起来吃的那一顿饭。
剑自鸣一惊,张开口想要否定,看到曲放忧眼中的神色,便闭上嘴,苦笑。曲放忧已经确定,他认与不认,没什么分别。
“为什么?”曲放忧问他。
“当时想要留下你。”剑自鸣说。他没有说出后半句——现在已经不想了。
“现在呢,不想了?”曲放忧问。
剑自鸣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曲放忧的手指就这样离开了他的下巴。
曲放忧又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很突然地拿了三条鱼。他把树枝夹在右手指缝里,枝子末端的鱼便分开了。他用左手将剑自鸣揽在怀里,扣住脉门输入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