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放忧皱眉思索片刻,问:“‘弄清楚’不是你的事儿吗?”
“在下能力有限。”谢豫坦然承认。
“喔……告诉我这些,不会违了你家教主的意?”
“家父欠曲径扬曲大侠的人情,我当然要偏袒你一些。这一点教主早就知晓,不然也不会让我看守你。”谢豫说。
“呵……”曲放忧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无论什么事情,似乎都能够绕回到剑自鸣身上,这对他而言再糟糕不过。曲放忧想,大概离开奉夜教的地盘会好些。于是,他跟谢豫道别之后,就晃晃荡荡地出了阴山。
曲放忧专捡僻静的地方走。他不想听到江湖上的事情,尤其是关于剑自鸣的,却不料没多久就碰到了刀剑客。
刀剑客不在乎曲放忧醉成什么样子,只拍着他称赞剑自鸣。
原来,刀剑客在瘴气林里迷了路,恰巧遇上剑自鸣,两人便结伴去冥泠宫。
刀剑客的本意是找冥泠宫主打上一架,毕竟如今江湖上已经没人能在他手里走过三招,他寂寞得很,也手痒得很。结果,刚到冥泠宫就得知冥泠宫主已死。他于是追着问出因果。
冥泠宫的人擅于养蛊,养到极致,虽不能肉白骨,却已能活死人,是以增进功力、延长寿命不足为奇。冥泠宫主已活了百余年。冥泠宫最珍贵的蛊虫大半都存养在他的身体中。
然而,无论什么蛊,只要沾到剑自鸣的血,必死。
一月前,冥泠宫主的小刀先是被剑自鸣的血蚀成了黑色,其上淬的毒比之前更甚,且,带了剑自鸣的血。所以,那把刀虽然只在他手上划开一条小口,其上沾染的东西已经入了血,随着血液在全身弥散开来。支撑冥泠宫主活过百余年的蛊虫立毙,他整个人迅速枯萎,不过转瞬,已成枯骨。
刀剑客极是护短,听说冥泠宫有意对付他徒儿曲放忧,便同剑自鸣联手夷平了冥泠宫。
刀剑客说剑自鸣思虑虽重,但杀伐决断无一丝迟疑,是难得的人才,如果能多活上一二十年,定能成为他的对手,只是可惜……
曲放忧只听明白一件事:七天前,刀剑客与剑自鸣道别的时候,剑自鸣还活着。他不禁想笑——自己明明醉得连刀都握不稳,为什么偏偏还是这样清醒?
曲放忧觉得自己喝得仍然不够。刀剑客走后,他晃晃荡荡地去了最近的城镇。
这个镇子曲放忧之前也走过几次,很是中意有间客栈的酒。他还记得有间客栈从不赊账,所先摸到附近的窑子里,从嫖客身上偷了够了银子才去过。
有间客栈很是热闹。曲放忧好容易在犄角旮旯里找个了能坐下的地方,小二还没有来招呼,说书先生的话已经飘了来——“……这陆亭风也不是一般的倒霉,哪个门派没有个把机关?有了肯定就会伤人。伤了别的人,还指不定是非对错在哪儿,喝杯酒也就揭过去了,他偏偏伤了周正周大侠的夫人。”
周正的妻子薛瑜蕊,并不是江湖人。嫁给周正之前,她只是个体弱多病、温柔婉约的普通女孩。所以,如果有什么江湖纷争牵连到她,不仅周正及快刀门的人会立即翻脸,整个江湖的风评都会跟着转上一转。
说书人正绘声绘色地讲周正周大侠的侠义事迹,薛瑜蕊的娇弱和美貌,周正和薛瑜蕊如何恩爱……曲放忧已然听不进去。他知道,薛瑜蕊常年在家养病,周正爱极了她,根本舍不得让她外出。于是,薛瑜蕊为什么会跑到赤霄峰去,又恰为机关暗器所伤,就很耐人寻味了。
曲放忧最先想到的,是剑自鸣。世事少有巧合。现在,想要铲除赤霄峰又能找快刀门帮忙的,也只有他了。他做这件事,自然又不是为了自己。
曲放忧忽地坐不住了,他想要确认这件事究竟同剑自鸣有没有关系。去奉夜教或者快刀门打听,绝对不会有收获,当事人八成也不愿意透露信息。但是,曲放忧有得天独厚的门路。
薛瑜蕊是巩方的病人,她要离开快刀门,周正必先询问巩方。而且,现在她既然受了伤,十之八九正接受巩方的治疗。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巩方虽然不会告诉旁人,但曲放忧算是他半个徒儿,只要下足功夫,定能问出来。
作为一名大夫,巩方的行踪从来都不是秘密。曲放忧找到他的时候,巩方正送人出院子。那几个人的身影实在太过熟悉了,所以曲放忧只扫了一眼便已经确定。
剑自鸣、季悠涟、臧青弦、任苍澜、谢岚、唐素韵,好大的阵势。
巩方难得地客气,执意要将他们送到院门口。
曲放忧见状,还未及思索,身体自行贴附到巷子里杂物堆出的死角。他只听到剑自鸣说:“巩老爷子,送到这里就好了。一直以来,让您老费心了。”
巩方哼了一声,说:“可不是,你这‘执着’要是解了,真就再用不着我这把老骨头了。后生可畏啊!”
“巩老爷子,”这次开口的人是唐素韵,她说:“就算我这次能成,期间波折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用在这人身上的方子,寻常人不知道要死多少次,算不上能解‘执着’。”
“这我自然知道。姑娘前途不可限量。各位有心,我领了。”巩方说,“希望诸位再也不用进我这院子。”
曲放忧听得心头一惊。巩方最后这句话,他听过无数次,每一次巩方将病人的彻底治好,都会甩下这么一句话来。现在,他将这句话说给了剑自鸣,可见,“执着”当真能解了。
曲放忧想到适才匆匆一瞥。剑自鸣不知穿了多少层衣服,整个人都裹进厚实的黑貂皮中,完全看不出身型。那些厚实的棉花和皮毛重量可观,但剑自鸣的腰背挺得笔直,透出一股倔强的生气来。他躬身道别时露出了耳根后方的一小段脖颈,曲放忧于是看出——他又瘦了。似乎每一次离别之后,再见他时他总要瘦上一圈。曲放忧想,自己在他身边的时候虽然不长,但,那些日子里,他无论伤的多重,都没用清减几分。
可是,剑自鸣之所以体弱、之所以命不长久,需要他来维系,都是因为“执着”。若是除了“执着”,天高地远,再没有什么能拘得住他——他不再是非他不可了。
曲放忧觉得自己亏了许多。他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千万种念头交织在一起,怎么都理不出头绪,后来干脆连自己都想了些什么都不知道了。
傍晚,萧锦将他从那个旮旯里拖出来。巩方见了,便加了一副碗筷。巩轻执也在,见他神色颇不寻常,就什么话都没说。
曲放忧没有看碗里盛了什么,只麻木地吃下去。
巩方吃完饭,叹一口气,说:“你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又是为了什么过来?”
曲放忧怔了片刻,才想到自己是来询问薛瑜蕊的事情,他一开口,问出来的却是——“他好了?”
萧锦和巩轻执迅速对望一眼,心里想的都是:看吧,这失魂落魄的,就是因为剑自鸣啊。
巩方也知道他说的是谁,答:“能好了也不利索,好不了就死。反正,方子我见了,人我也看了。这么不听话的病人,我是再也懒得管了。”
曲放忧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没有听明白。
巩方拍拍他的头,又说:“‘执着’这种毒,蛊一沾就死。要是没有它,指不定那小子活不活得到现在呢。这毒的源头又不知道在哪里,下一个病人,我这辈子未必等得到喽!”
巩轻执皱了眉,说:“爹,有我和小锦呢。”
“你们?自己的身子骨儿都没整利索呢!”巩方说着,又恢复了往日硬臭的脾气。他停了一瞬,转头对曲放忧说:“不过,他现在用药,仓促了。”
曲放忧却没有将他这句话听进去。他满心想着的都是剑自鸣这场非生即死的豪赌。剑自鸣历来都不喜欢赌博,所以,曲放忧几乎确定他已有成竹在胸。
剑自鸣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死的人。
曲放忧长叹一口气,道:“我去找赵钱儿喝酒。告辞了。”
巩方难得地出言劝道:“当心喝死。”曲放忧佯装听不见,摆摆手就从饭桌边站起来。巩方一把抓住他,问:“吃晚饭就这么走?”
曲放忧讪讪地笑笑,照惯例收拾碗筷、洗碗,之后才离开。
只要有酒,找赵钱儿不难。
曲放忧叫了最烈的酒,在客栈连喝了三天,赵钱儿就自己摸了过来。
“我说曲放忧,你不是戒了吗,怎么又喝起来了?”赵钱儿一边说,一边摸过来一个酒坛,一口气吸了半坛酒,之后又说:“你这次可是亏大发了!小爷那一整坛的‘醉春宵’,已经一滴都不剩咯!”
曲放忧白他一眼,说:“喝酒!”
阴山醉梦楼的“醉春宵”,盛名远播,但是,因它的位置特殊,加之老板娘是‘锁梦银钩’邱溪白,没有人敢不问自取。赵钱儿没想到曲放忧是这般反应,他喝了一大口,却没有闭嘴。
“那天你们走得急,没看到。那个脸上有火的中了箭,一退回林子里就和路亭风打起来了。”
曲放忧喝酒的动作慢下来,依旧沉闷。他知道赵钱儿说了什么。傅冰烛是被冥泠宫主所杀,那么,路亭风对冥泠宫的人绝不会留情。但是,他的功夫差了忍冬太多,为求一击致命,只得制造机会、等待时机。
曲放忧想:难怪竹林里的机关比之前森林里的简易许多,原来是路亭风为杀忍冬留了一手。
“……烧得焦了,人也终于是死透了。”赵钱儿说,“路亭风伤得不轻,现在又被剑自鸣好一通设计,这辈子别想翻身了。”
曲放忧皱眉,问:“你怎么知道是他设计的?”
赵钱儿颇为惊讶地问:“难道不是吗?之前黯阁灭的时候也没人有证据啊,不也都是他为了你干的?”
曲放忧的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整张脸都搅在了一起。他实在不愿意去想:为什么他身边的事情都要涉及到他,又是为什么与他有关的事也都同他脱不了干系?于是,曲放忧说:“你就不能不说他?”
赵钱儿嘿嘿一笑,露出满嘴的牙齿。他说:“先前真没见过你这样儿。”也许是他的声调太过欢实了,曲放忧没有生气,只有气无力地嘟囔了句:“听了难受”
“这就不对了,曲放忧。”赵钱儿笑呵呵地说,“以前你从不这样。喏,你难受,不是因为我说他,是你心里有他。”
曲放忧正在喝酒,听他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恰好吞咽,于是这一口酒全都呛了出来。他趴在桌沿儿上不住地咳嗽,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剑自鸣被他的精水呛到,趴在床沿上拼命咳嗽的时候。
不想听,是因为听到了就会想。然而,听不到就不想了吗?
赵钱儿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曲放忧拍背,同时趁着他没法喝酒的空儿,加速将身边的酒灌下肚。
曲放忧不再咳嗽之后,也没计较,只闷头同赵钱儿拼酒。
他们从日上三竿值喝道月上中宵。客栈的酒窖几乎被他们喝空。
曲放忧终于醉了。
第62章
他们从日上三竿值喝道月值中宵。客栈的酒窖几乎被他们喝空。
曲放忧终于醉了。两人在桌边闷头大睡。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正午。曲放忧拍拍赵钱儿的脑袋,说:“不就是‘醉春宵’吗?看我去醉梦楼偷一坛出来!”
赵钱儿被他这句话惊得彻底清醒过来,见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才说:“你有本事,自己去!我就是不喝,也不去捅那马蜂窝!”
曲放忧嗤了嗤鼻子。他第一次入阴山的时候,也不敢随便沾了醉梦楼的酒。这几年过下来,虽然依旧身无长物,却着实改变了许多。
不会为了印证自己的实力去惹麻烦,也不会无端接受别人的好意。虽然仍乐于为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孔两肋插刀,却已不会满足于美人的一笑。
天地虽大,人一生所能经历的终归有限,能失去的和能得到的,都不会太多。
曲放忧并非不懂得珍惜,只是,不知道值不值得。所以,他寻了个理由到阴山去。
明明不是决斗,定不会有性命之忧,曲放忧却一路都紧张得很,手心一直潮呼呼的。已是十月,天彻底凉了,顺着渗出汗水的毛孔刮进来的风,冰针一般冷。
曲放忧运起内功,周身的寒气立时消退。他于是想到剑自鸣身上裹的那一层又一层厚厚实实的衣服——他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不需要穿这么多。
曲放忧一入阴山,就吸引了诸多关注。
奉夜教紫门的人已经将他要去醉梦楼偷酒的豪言传开了。
醉梦楼的老板娘白曦换上当年‘锁梦银钩’邱溪白行走江湖的行头,端坐在醉梦楼里等。她不是奉夜教的人,不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无端地认定曲放忧负了剑自鸣。如果曲放忧敢来,她不会让他好过。
白曦从黎明等到正午,曲放忧一直没有出现。
这一天,太阳隐在厚重的云层中。透过云朵照下来的光线白得几近惨淡。
曲放忧趴在醉梦楼顶层的瓦片上,嗅楼里传出来的酒香。他的鼻子很灵。楼中的酒,或清冽甘醇,或炽烈火辣,或恬淡悠远,都是好酒,却都不是镇楼的名酿。他知道白曦就在这楼里等他,他一旦现身,就难得解脱,所以犹豫着要不要下去问问。
这时候,曲放忧瞥见一个略显眼熟的身影。他直觉认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却不得不认为她和自己见过的某个人很是相像,而且,那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是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她穿了墨绿色的衣裳,脚步轻快有力,显然功夫不俗。
曲放忧还没想明白那个像她的人究竟是谁,这女子已经进了醉梦楼。
不多久,醉梦楼的后门打开。还是这个穿绿衣的女子,赶了一辆驴子拉的小车。车上装了十坛酒。这酒坛比楼里其他的坛子略小,矮而且胖,每一坛都贴了红色的封条,上边用小楷写了封坛的日子,因为时日久远,封条上的红色已不鲜亮。封条的两端各贴一张大红色的标贴,其上是一个龙飞凤舞的“醉”字。
看清这个字的时候,曲放忧呼吸一滞。
他听说剑自鸣给孟芳诊脉,开的方子被孟归云收了起来。那时候,他只觉得好笑——不过是几个字。现在看到,却窒闷难耐。
剑自鸣的字,骨架匀停,一笔一划看似随意,却从不会失了意境。他的每一笔,都必然蕴藏昂扬不屈、杀伐决断的大气,因为用剑用惯了,所以有剑意贯穿其中。曲放忧看得多了,还以为他只会中规中矩地写字,不料第一次见他的草书,竟然是在这里,竟然只一眼就认了出来。
字如其人。极度的挥洒流畅,似以无意塑于有型。只是落笔轻了些,显出少许虚浮和寥落来。
曲放忧终于忍不住翻进楼内,问白曦:“那些字,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白曦不料他身法这般快。她虽已取了双钩,却一招都递不出去。她于是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便说:“听闻曲大侠要来犬醉春宵‘。本店的酒已经尽数卖出,明年请早。”
曲放忧一愣,继而追问:“刚才从后门运走的,就是最后一批?”
白曦不料他看得这般清楚,心中一惊,却不动声色,只说:“曲大侠要不要去问问买家?——或许她肯让与你也不一定。”
曲放忧心中一转,莫名想到之前在阴山痛饮,被倚红寻到,继而想到翠袖,忽而心中一亮——那个穿墨绿色衣服的女人,像极了翠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