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放忧不再同白曦纠缠,飞身出去。
到醉梦楼取酒的女子,是碧漫。她带着一车“醉春宵”,一路往西。曲放忧走过这条路,那时候,在前方引路的不是女人,而是与牵魂引配对的追魂蝶。
果不其然,女子走到秋水居,叩响了门扉。
曲放忧不敢紧跟,待她将酒运进去之后,等了好一会儿才潜入。
苑里已经飘出酒味儿。
初时只是清淡的花香,渐渐浓郁起来,成了馥郁浓烈的酒香。这香气仿佛有昂扬的生命力,能从鼻孔渗入脏腑,继而充斥四肢百骸,似乎只要嗅上一嗅,人便会醉去。
曲放忧循着味儿寻过去。
只是个被绿竹环绕的小小院落。院子一侧,凉亭上攀附的紫藤花已经败落。曲放忧本想在此处藏身,但往院中扫了一眼便打消了念头。
院子正中有一株木芙蓉,虽然叶子已经落去大半,仍给人欣然繁盛之感。树下是个石桌,桌子两端的石凳上坐了两个人。
距离曲放忧近些的,是在司徒慕烟的美人榜上排第二位的人儿。她上身倾靠在石桌上,左肘支在石桌正中,托着尖巧的下巴,右手捏了酒盏。酒盏中,碧波轻漾。醉人的香气便是从这里飘出来,萦绕不去。
即便没有这酒香,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季悠潋,也是极美的,足以令人沉醉流连。
她穿得不厚,白色的丝绸长裙紧裹在身上,随着她慵懒柔美的姿势勾勒出诱人的轮廓。她束了一条鲜红色的腰带,腰带颇宽,显得她的腰肢细软柔韧。那腰带上垂下鲜红的丝绦,旁边缀着一块玉佩。
玉通体洁白,莹润细腻,麒麟昂首翘足,栩栩如生。
曲放忧记得,自己将剑自鸣从烟波江底捞起来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了这块玉佩。他本以为他这一路所遇非常,遗失了也不足为奇,便没有问,却不料它在她的身上。
曲放忧不再隐藏气息。季悠潋立即发现了他。她没有转头看他,只淡淡地开口说:“出来吧。”说罢,她将酒盏送到唇边,一仰头就将酒水吞了下去。
石桌对面的人持了酒坛,缓缓为她倒酒。这人,竟是谢豫。
曲放忧走得近了,才发现季悠潋眼中湿气极重,与盏中酒相应,水光潋滟。这光景自然是极美的,曲放忧也知道季悠潋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女人,却从来都不喜欢她。似乎每一次见到她,他都要吃味。
曲放忧终于走到石桌边。他没有坐下,只定定地盯着那个麒麟玉佩看。
谢豫和季悠潋仿佛都看不到他,一个斟酒,一个饮酒,无比专注。他们后方不远处,整整齐齐地摆了久坛“醉春宵”。每一坛上的红贴都贴得很正,其上肆意挥洒的墨迹分外打眼。
曲放忧心中一乱,想要问这些字都是剑自鸣什么时候写的,又想问那块玉佩怎么会在季悠潋身上,结果张开口是,问出来的却是:“他在哪里?”
季悠潋饮酒的动作停了一瞬。她缓缓转过头,看了曲放忧一眼。她姣好的面容上有了深刻的恨意,她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酒坛,说:“拿一坛,走。”
曲放忧没有挪步。他缓缓地开口,问:“他是不是知道我会来?”
“在下得了消息,必然要告知教主。”谢豫插言解释。季悠潋凝了眉头。
曲放忧不在乎由谁来给他答案。他继续问:“是不是我在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事儿,说了什么话,他都知道?”
季悠潋手中的酒盏忽地直飞出去。谢豫伸手去抢,已然不及。季悠潋咬牙切齿地念道:“曲放忧,你要问什么?我已经答应他,无论如何,不会对你动手。这阴山,也一样是你的庇护所。你还要他怎样?!”
曲放忧凝神接下空空的酒盏,回应道:“该问他要我怎样。巩老爷子说他这毒解得仓猝。依他的算计,该不会是等我进了阴山再吃解药吧?要是我执意不肯见他,你们又要怎样?”
季悠潋已然气得浑身发抖,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也越发深了,纤细的十指用力到完全失去血色。听到曲放忧说出最后一问,她终于耐不住,抢下谢豫手中的酒坛,一掌推了过去。
她用了十成功力。酒水从坛口激射而出,点点酒花化为无坚不摧的利器。
曲放忧拔刀。龙吟以极霸道的姿态破开空气,绞碎了漫天的酒滴。
季悠潋没有再出招。曲放忧便收了刀。他看着施施然安静地坐着的谢豫,裂开嘴笑了。他对季悠潋说:“原来他瞒着你。他说什么你都信,这也罢了,他要找死,你都不拦着吗?”
曲放忧说这句话时,声音逐渐转低,到后来几乎算得上温柔了。
季悠潋紧绷的神色逐渐缓和,漂亮的眼睛中氤氲的水汽终于凝聚,顺着脸颊滑落。她开口道:“他说他受够了。我怎么好再劝他?”
如果一个人出生起就注定不能尝辛辣酸甜、不能劳力费神、不能狂笑饮酒、不能恣意纵情,且每活一天都离不了药石,体力衰竭、五内如焚,还在以能感知得到的速度一天天死去,那么,为什么还要活着?
曲放忧记得,巩方不止一次说过——他不觉得剑自鸣活着是件好事。
如果剑自鸣心意已决,曲放忧来与不来,他都能够承担后果。
曲放忧忽而心颤,他咆哮般问道:“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脸上的神色却几近哀求。
季悠潋轻声一笑,说:“他还活着。但是,你去又有什么用呢?”
剑自鸣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接受必须依靠别人活下去?
曲放忧突然想到他去雪山找自己的时候。那时候他几乎冻死。自己见到他,只想到他即便如此也要活下去,而不是相信他只是来见他一见。他一直都不信他。
曲放忧轻轻摩挲刀柄。他有点紧张。季悠潋落寞的声音轻轻飘过来:“他已经说了谁都不见。三天,若是他没有活着从鸣剑阁走出来,就要我再放一把火……”
“几天了?”曲放忧问。
“今天是第二天。”季悠潋答道,她不再流泪,直直盯着曲放忧的眼睛,说:“再忍上一天就好,反正,你不爱他。”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不要你了。”曲放忧不无恶意地开口,“不论有多么好看,我也不喜欢唯命是从的女人。之前我还想,要是他活下去就是要和你再续前缘,我还该不该过去。呵,现在不用担心了。”曲放忧说着转身,大步离开。他的声音响亮,稳当当地传开来——“我不想他死!不爱他又怎么样,我乐意这辈子什么都不做,只保他一条命。”
第63章
曲放忧走后,季悠潋抓来一坛“醉春宵”,拍开坛口便往口中灌。她喝得很急,却依旧矜持优雅,一滴酒水都没有漏洒出来。谢豫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劝阻。一坛酒见底之后,季悠潋深吸一口气,说:“曲放忧自认比不过我,所以硬是把话往难听里说。更不中听的我也听过,不会放在心上。”
谢豫知道她不需要自己回应,点点头,听她继续说。
“一直以来,只要他真心想要做的事情,我都帮他。可是……”季悠潋说着,突然向谢豫望过去。即便隔着盈盈的水光,她的视线依旧犀利。她说:“谢豫,你是明白人。告诉我,十年前我若是怎么都不肯离开的话,会怎么样?”
谢豫叹一口气,答:“要真那样,他也只能由着你。”
十多年前,如果季悠潋执意不肯离开,剑自鸣绝不会逼她。若真如此,十年前他们就会成亲,不会有这么些年的辗转蹉跎。
曲放忧不傻。他知道唐素韵、臧青弦也都喜欢剑自鸣,却偏偏只吃季悠潋的醋,是因为他早就看出剑自鸣喜欢她。
然而,也只有经历了这十年的人才知道:岁月不会给人太多机会,很多事情,错过了便是真的错过了。
季悠潋盯着谢豫,说:“你知不知道,我已经不很清醒,即便你说谎骗我,我也会信。”
“我知道,所以更加不能骗你。”谢豫说,“如果剑自鸣活不过这一次,那么,今天就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想娶你。”
季悠潋显然没有想到会听到这番话,她一惊之下,几乎抓不住酒坛。
谢豫不急于立即得到答案。他宽慰她道:“既然之前那么多次他都活过来了,这次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愿青弦没有太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儿。”
季悠潋勉强笑笑。剑自鸣说了谁都不见,即便她不照做,臧青弦也会一丝不苟地执行。好在,任苍澜看得明白,也拎得清。
鸣剑阁在奉夜教总坛后院内,守备森严。叶杳雨去时,也是从奉夜教总坛正门的夜暝殿一路杀进去。曲放忧不知道有没有别的路,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打探。奉夜教中拦得住他的人有限,他便不忌讳,提着刀,沿着山路闯上奉夜教的总坛。
一路上,守卫少得出奇。曲放忧想抓个人问路,却连人影都没有看到。山路上的机关不知道被谁关上了,曲放忧无惊无险地一口气儿窜到了夜暝殿前。
太阳还未落山,天就有些黑了,夜暝殿内更加阴暗,人站在外面,从大开的殿门望进去,几乎看不到殿内的陈设。
夜暝殿里安静得很,甚至可以听到殿内烛光燃烧跳动的声响。
能让黯阁大半高手有去无回的奉夜教,这样毫无防备地将总坛敞开来,有几个人敢进去看呢?
曲放忧干脆拔出刀来,也不隐藏气息,大步迈过门槛。
迎面劈来一股剑气。这剑气不够精纯,却极凶狠迅捷。曲放忧举刀格挡的同时,退后半步,恰巧踩在了门槛上。
剑锋直削刀刃。
曲放忧没有给对方沿着刀身削下来的机会,略微调整角度架住了这一剑。
剑上的力量透过刀压下来,传到曲放忧身上。“喀嚓”一声,门槛已被踩断。
曲放忧脚下一空,刀上力量略缓。剑直压过来。曲放忧立时躺倒,不退反进,打个滚儿自剑下的空隙钻入殿内。
曲放忧稳住架势,便听到身后不远处藏了高手。他于是决定尽快解决掉之前攻击他的人。但,抬头看清那人之后,他打消了念头。
那人已经在门槛处站定,回过头来恨恨地盯着他,手中长剑蓄势待发——竟然是奉夜教青门主臧轻弦。
剑自鸣已经瞒了季悠潋,自然不会把打算告诉他。臧轻弦一出手便是拼命的打法。
曲放忧叹一口气,无奈地说:“再拦着我,小心你家教主救不回来了。”
臧轻弦皱眉,抬手连刺三剑,同时说:“教主谁都不见。即便他肯见,也不是见你——你配不上他!”
曲放忧挥刀挡下这三剑,不由地狂笑道:“我配不上他?哈,他要真像你想得那么好,早死透了,坟上的草都长得老高了!”
臧青弦动作一顿,被曲放忧在左臂上划出一条血痕。他咬住牙,将一身武艺用到极处。长剑为剑气包绕,每一剑都带了破空之声。
曲放忧一惊,按捺心绪,小心应对。臧青弦的功夫不弱,曲放忧看在剑自鸣的份上,不想伤他太重,有了顾忌,便落了下乘。
臧青弦的剑,极快也极狠。曲放忧运功用刀去架,他却硬是让剑避开刀锋,贴着刀身滑下去,拼着废掉手臂,也要削了曲放忧的手指。
曲放忧知道他心中怨恨,手腕一转,抽刀回撤。幸好他内力强过臧青弦,将他震退,但右手中指已被他的剑气撕开一条细小的伤口。
臧青弦只退了一步就定住身形。他硬是压下翻涌的血气,再次出招。
曲放忧一边留意暗处的人手,一边应对,不自觉地出了杀招。招数递出去,他才觉得不对,抬眼看时,臧青弦果然不肯收手,宁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在他胸口刺上一剑。
曲放忧不惊反怒,瞬间,手中的刀发出蚊蝇振翅般的轻响。他不调整刀锋,竟将刀身做棍,拍击臧青弦持剑的右臂。
这时候,隐在暗处的人疾奔出来,高叫道:“青弦,放手!”
随着这声提醒,曲放忧的刀直击在臧青弦的手腕上。
臧青弦感到手中的长剑不受控制般疯狂旋转。他死死握紧剑柄,竟被那股疯狂的力量绞开手掌和腕部的关节。曲放忧的刀,一击便离,那股力量随之减缓,但剑的旋转仍未停止,臧青弦甚至听到自己手肘的关节发出被倾轧的声响。
曲放忧见他仍没有收手的意思,便抬脚踹上他的胸口,将他踢飞出去。
直到这时,暗处的人才冲到两人附近。他没有攻击曲放忧,只抓住臧轻弦全力后跃,替他卸去大半力道。单看他这一手,便不难得知——他的武功比臧轻弦高得多。
曲放忧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这人他竟然认得——奉夜教蓝门主任苍澜。同时,他也知道当初武林大会上,剑自鸣为什么没有带臧轻弦,而是携他与季悠潋同去了。奉夜教蓝门门主任苍澜,曾经名声显赫的任漠鹏和许嘉的儿子,当真深藏不露。
臧轻弦一落地便用左手排开任苍澜,同时呕出一大口血。他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右手已经使不上力,便将剑交到左手。
曲放忧没想到他这般执着,或者该说,臧青弦竟然万念俱灰一般,一心求死。他嗤笑一声,问:“要一起上?”
臧青弦没有理会身后的任苍澜,全力扑向曲放忧。这时候,任苍澜身形一晃。曲放忧不自主地全神戒备。不料任苍澜竟是到了臧轻弦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他的穴道。臧轻弦身子一软,就被他扛在肩上。
臧青弦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骂道:“任苍澜,你卑鄙无耻!”
任苍澜无奈地笑笑,说:“平白被你骂了这些年,我确实该做点卑鄙无耻的事情了。”
臧轻弦一怔,接着喊:“混蛋,你放开我!”
任苍澜不再理会他,对看得愣愣的曲放忧说:“找剑自鸣,穿过大殿往东,直到看到莲花池子,转向北,一直走。”
曲放忧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听到臧青弦的喊声:“任苍澜,你好,你很好,你要是不杀了我,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任苍澜见曲放忧颇为玩味地盯着他们看,便提醒道:“曲公子,我家前教主虽然命硬,但这次着实凶险,不知道他还能挺多久,我已经把守卫都撤了,你最好快些……”
不待他说完,曲放忧已经按照他指的方向跑了。
奉夜教总坛的后院极是雅致,亭台楼阁、假山趣石、竹林花坛交错成趣,可谓十步一景,美不胜收。可惜曲放忧整颗心都悬在半空,分不出丝毫精力去赏。
才踏上莲花池上的九曲小亭,曲放忧就嗅到了淡淡的腥气。他以为是水里泛出活鱼的味道,但越过池塘之后,那股味道却萦绕不去。随着他一路前行,这腥味儿竟也逐渐重了,也更加容易分辨得出。
那是不很新鲜的血腥味,混合了几味难得的药材,让人一时间辨不真切。
鸣剑阁就在眼前,曲放忧扫视门匾的时候,不由地顿了一瞬。大门两侧的墙壁上刻了一副对子——“日暮江近月,云散雪映晴”。那是直接以剑刺入墙壁书就的,不同于秋水居中隽永的字迹,每一个勾画都透出坚韧的傲气。深入墙壁中的部分难以修缮,所以保留了被火烧过的痕迹,使得这几个字透出几许孤傲和轻狂。
曲放忧几乎看到剑自鸣仗剑而立,周身气势冷冽如剑锋。
鸣剑阁内浓烈的血腥味很快就唤回了他的神,曲放忧不再犹豫,循着味道找过去。
看到剑自鸣的时候,曲放忧觉得周身的血都凉透了。
剑自鸣俯卧在床上,胸部压在床沿,肩颈以上从床边耷拉下来,头倒空着。逶迤一地的长发都没有遮掩住自床边蔓延开的暗红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