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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谷歌——by苏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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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颜盯着铺好的纸张,心说道:又或许,自己现在就已经深陷其中了……

众汉臣显然有备而来,旁征博引,群情激昂。内容虽无非是要求参与内廷议事,安抚汉族流民,诸如此类……虽都是老生常谈,却借着这次征兵不利更加理直气壮,几个回合下来,竟含沙射影地将几乎所有鲜卑族的官员骂了个遍。纵是贺拔昫这般城府和涵养,最后也终于被激怒了。

“你们的意思是,本王有意拖延征收汉兵,以致陷国家于危难?!”

“臣等不敢!”太中大夫立刻回答,“但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王上若不能以民为重,恐要民心尽失,江山不稳……”

贺拔昫大怒:“少跟本王来那一套愚蠢的‘礼义廉耻’!君为轻?!你们这分明是欺君犯上!”

说着猛地起身,就要拂袖而去。

就在这时,有人飞身扑到他脚下,匍匐于地,贺拔昫垂眼一瞥,竟是方才始终坐在角落,一言不发的姬颜!

“王上息怒!”他匆匆行了大礼,便伸手拉住帝王的裤脚,以最卑微的姿态求道,“王上请千万息怒,大人们都是忧国忧民所致,实在无心冒犯!”

贺拔昫冷哼一声,并无动作,姬颜又哀求道:“王上常对微臣称赞几位大人谦虚守礼,谨遵‘君为臣纲’之道,请王上念在此次初犯,饶了他们吧!”

几句话说的几位汉臣面红耳赤,纷纷跪下求王上息怒,贺拔昫这才面色一整,皱着眉坐回椅子。

“都起来吧!既然‘君为轻’,你们如此大礼,本王倒受不起了!”贺拔昫嘲讽道。

姬颜依然趴跪在地上,嘴里不停地求王上饶恕,几位汉臣也不敢起身,七嘴八舌地求饶了许久,贺拔昫才缓了脸色,准他们免礼。

这样一闹,汉臣们总算有所收敛,贺拔昫终是没给出确定的答复,众人恳请王上三思后,便一一告退。

汉臣们离开后,贺拔昫转过头望向一边正在整理文稿的姬颜,慢慢露出了笑容:

“过来。”他向姬颜伸出手,目光柔和。

姬颜走过去,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任他把自己拉入怀中。

贺拔昫搂紧他,摩挲着他的发丝,温柔地叹道:

“上天对我不薄,本以为会孤独一生,没想到竟得了你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知己,本王死而无憾了……”

姬颜脸红道:“王上不必挂怀,姬颜方才只是尽……”

“尽本分之事?你这‘本分之事’的范围还广!”贺拔昫笑道,“方才那一幕,那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我早已套好了招呢!亏了你在场,不然以那些汉臣的木讷样子,我恐怕要真的拂袖而去,倒成了作茧自缚了!”

姬颜微微笑开,低声道:“微臣只是不满他们对王上不敬,若不当即给个下马威,往后立威恐更难了……”

贺拔昫满意地点头:“知我者,非你莫属!好孩子,这下你可算是立了功了,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姬颜站起身,跪到贺拔昫身边,郑重说道:“姬颜不要赏赐,只求王上准了几位大人的奏。当前形势严峻,向汉人示好刻不容缓。请王上三思!”

贺拔昫无奈地笑道:“说到底仍是向着他们?你放心,本王早有此意,本国汉民数量远远超过鲜卑贵族,汉民地位问题关系稳定大计,迟早要解决,本王也一直在寻找适当的机会……倒是你,”他怜惜地望着姬颜,轻抚他的发顶,“你这样帮着他们,他们却只当你是我的走狗,岂不是委屈了你?”

姬颜低下头,声音涩然:“族人早已将我视为无耻下贱的叛徒……不差这一次了……”

贺拔昫握住他的手,愤愤开口:“自然是为了你们汉人那些所谓的‘礼义廉耻’吧!真是庸人自扰!本王这就传令下去,若再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全都拖出去斩了!”

姬颜抬头一笑:“王上说笑了……那王上不就变成昏君了?若真如此,姬颜就罪孽深重了!”

贺拔昫被逗得哈哈大笑,之前的不快烟消云散。姬颜抬头望着王上真挚的笑脸,有些恍惚地想——若父亲知道了他冲动而为之的“忠心护主”,不知会作何感想……

第11章

不久帝王下诏,颁布了汉臣可入内廷议事等多项两族平等的政策,以鼓励汉民参军。这些政策贯彻得异常顺利,虽曾有以太保拓跋佐运为首的鲜卑贵族极力反对,不久却因拓跋氏卷入巫蛊事件,被贬官削爵而不了了之。

入了秋之后,天气转凉,边疆的战事也终因二次征兵顺利而有所好转。贺拔昫心情大好,恰逢身在前线的贺拔旸十八岁的寿辰,帝王下令早日将其召回,隆重举行他的成人礼,很多细节都亲自过问,连即将建好的王府也亲自去视察。

一日傍晚,姬颜受召走进帝王寝殿时,见贺拔昫身着华服,正对着镜子整理冠帽。姬颜行了礼走过去,如往常般帮他理好衣领和下摆。

“王上这是在试穿三日后旸王成人礼的华服吗?”姬颜一边整理一边问,贺拔昫这一身盛装只有在像王族成人礼、大婚、祭天等隆重的场合才穿。

贺拔昫自然地平伸着手臂,让姬颜帮他系上华丽复杂的佩带,似不经意地说:

“难道我记错了?今日不是你十八岁的寿辰吗?”

姬颜猛地停住所有动作,立在当地,表情似遭了雷击。

贺拔昫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低头自行调整好佩带,转身握住姬颜的手:“以你的身份,本王不宜为你大肆操办成人礼,但仪式总要举行的。”

见姬颜仍怔忡着,他摇摇头,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笑道:“傻孩子。”

接着,他唤来内侍,帮姬颜梳洗打扮,换上一身华丽庄严的礼服,还戴上了鲜卑贵族在成人礼上一定要佩戴的冠冕。姬颜伸手抚摸冠冕上的丝带,抿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有内侍秉吉时已到,贺拔昫便吩咐仪式开始。姬颜被内侍扶到寝殿侧室临时摆设的祠堂中,接受来自鲜卑先祖的成人礼祝福。一系列礼节行完后,贺拔昫亲自把代表成年人的一把名贵佩剑交到姬颜手里。

待到礼毕,除去冠冕收起佩剑后,两人回到正室。贺拔昫把姬颜带到塌边坐下:

“你们汉人的成人礼太简单草率,办起来一点儿也不体面。你也算是嫁到鲜卑的‘媳妇’,本王想,用鲜卑的成人礼也未尝不可……至于那佩剑,可是我成年时父王赐给我的,你要好好留着它!”

姬颜默默点头,眼眶湿润。

贺拔昫轻轻地亲吻他的眼睛,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金灿灿的牌子,说:“还有个寿礼要送给你。”

姬颜下意识接过,见上面刻着四个金光闪闪的汉字——“王命如山”。

“这是……出宫的令牌?”姬颜颤声问道。

“正是。”贺拔昫回答,“以后你想见父亲了,就尽管回去见,带着这块令牌,谁也不敢拦你。”

姬颜要跪下谢恩,被贺拔昫一把捞起,贴在身前,有些戏谑地看他奔涌而出的眼泪。

“感动得无以复加了?我猜,本王已经成为你的心之所系……所以,不管你当初进宫的目的是什么,你大概都再也害不了本王了。”

姬颜睁大眼睛,不敢言语。

贺拔昫宠溺地笑了:“颜儿,你的性子像极了五年前的我……聪明慧诘,机关算尽,却总是忍不住流露出真实的情绪。孤独、淡漠,却很容易被感动……一旦爱上什么人,会义无反顾。本王既已成为你的心上人,要做出对本王不利的事,我相信你再也办不到了。”

他拥着姬颜倒在榻上,亲吻他的脸颊、脖颈,一边不经意地说:“这样看来,你连眉眼和这茫然的表情,都像极了五年前的我呢!所幸鲜汗两族人民面相极其相似,不然我真的要怀疑,你其实是我们鲜卑族的人了!”

姬颜并没理会他的话,满眼满心都是帝王那温柔的唇舌,早已熟悉了他的身体甚至已经因欲望而微微颤抖……他随手抛掉令牌,手臂环过帝王的脖颈,献上自己炙热的嘴唇……

当一切终于归于平静,姬颜久久凝视身边熟睡的帝王,泪流满面。

今生若是终要害你,我将命赔给你,就是了……

第二日,姬颜早早地收拾齐整,带着令牌出宫去左丞府就见父亲。虽然父亲最近的书信里提都没提他成人礼的事,只是对他擅自助王上立威之事多加训斥,他还是想在这特殊的日子里见上父亲一面——毕竟,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左丞府里一切如常,许久不见的老管家申允红着眼眶上前迎接,叙了一番旧后,说父亲在书房与旸王会面。

“旸王?”姬颜奇怪地问,“王爷不是回禀王上,说战事要紧,成人礼准备一日足够,明日才回京的吗?”

管家摇摇头表示不知情,只是说王爷似乎是从城外直接到府里来的,穿的仍是战服,像是尚未回过宫里。

贺拔旸与父亲有所密谋,这是姬颜早已觉察到的,因而此刻虽有些惊讶却也是意料之中。他想了想,随口找了个理由遣走管家,一个人朝父亲的书房去了。

第12章

书房外守着的是父亲的贴身小厮润儿,本应在门口候着的他此时不知是在跟何人说话,向一旁的花丛中探着头,整个身子都快钻进去了。姬颜轻手轻脚地绕过他来到书房的窗前,润儿竟丝毫没有察觉。

父亲和旸王在研究一幅地图。两人似有防备,声音都极低,姬颜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只听到“撤退”、“后路”、“分散兵力”之类的词。

正说着,父亲看了王爷一眼,不知是他流汗了还是怎么的,父亲竟直接拿出身上的帕子给他擦额头,虽没有笑,眼睛里流露出的温情却溢于言表。姬颜有些看呆了。

“……少、少爷……”身后有人小声地呼唤,姬颜回过头,是润儿。

大概得了命令不能让任何人接近书房,此时的他十分惊恐和不知所措,只是轻轻扯着姬颜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走。

姬颜顺从地随着他向远离书房的方向走,一转头,瞥到那花丛深处有个小巧的熟悉身影匆匆地跑远了。

“少、少爷……老爷他……”润儿拉着他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

“我知道,”姬颜微笑道,“老爷命你守在书房门口,是吧?你放心,你先过去,我再走过去时你尽管通报就是了。方才这边没别人,不会有人知道的。”

听了这话,润儿才放心地松了口气,这位少爷虽从小深居简出,后来又做了那让人……不齿的事情,但却一直因体恤奴才、平易近人而受到大家的敬爱。他既这样说,自己便是可以逃过责罚了。再者,老爷的那句“不许任何人靠近”,应该不会算上这好久没回来的小少爷吧!

正想着,又听到少爷温和的声音——

“自然,你也要叮嘱小玉,别把这事儿说出去才好。”

润儿这才惊觉他发现了刚才自己与小玉的私会,脸刷地白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

“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奴才和……小玉没……”

姬颜居高临下,安抚地说:“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只要你别惹出祸事来,我自然是当没见到的。可惜小玉不是我房里的丫头,若是有一天东窗事发,我可就保不了你了。”

润儿见姬颜肯帮他隐瞒,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拜在地上千恩万谢,连万死不辞云云都说出来了。

姬颜抿起嘴唇,想了想说:“万死不辞倒不必,不过我确实有件事要你帮忙。”

“少爷尽管吩咐,奴才拼了命也要替少爷办到!”润儿立即起誓到。

等到姬颜经过了润儿的高声通报和父亲的准许而踏进书房时,旸王已经离开,桌上的地图也早已被收了起来。

父亲很快弄明白姬颜现在已经可以自由出入宫门,只是吩咐他不要常回来,以免王上怀疑,又嘱咐警告了半晌,便赶他回宫,至于旸王方才的来访,他只字未提。

临出门前,姬政又提醒到,帝王的堂兄前年病逝,最近他准备按照鲜卑族的习俗迎娶守寡的兄嫂以示照料。这件事大大违反了汉人的伦理观念,正是让他在汉民中大失威信的好机会,父亲嘱咐姬颜不要插手阻拦。姬颜只得应诺。

姬颜出门后,姬政从桌角一些纸张下抽出那张地图,小心翼翼地藏到一本书里,又亲自锁了门才离开。

等父亲走远后,姬颜从窗子里翻进书房,按照刚才一直在外面偷看的润儿说的那样,很快找到了地图,摊开来细细查看。

这是一张撤退的路线图。图上画了两条路,用炭笔写着“旸”的那条应该是旸王的路线,旁边用朱笔批了个“保”字,大概是“力保”之意。另一条以炭笔标成“政”的路线旁,朱笔的批字是“分”,根据方才姬颜听到的,应该是父亲要用自己的逃亡路线来帮旸王“分散兵力”之意。姬颜往图的左上角看去,在表示京城的圆点旁潦草地用炭笔写着一个“颜”字。它的批注竟是——

一条划在字中央的,粗粗的红线。

姬颜的眼前一片空白,脑海里浮现出方才父亲对旸王那亲昵的动作……

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阻止自己往更奇怪的方向去想。

那不过是父亲为了民族而收服人心的举动,这原是他该相信的。

就像他早该预料到的,从未对他表露过亲情的父亲同样会为了民族,舍弃他的生命。

也罢了,自从知道自己要以色事君的那一刻开始,他不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了民族的崛起和亲父的理想而死,这本是他早已做好准备的不是吗?

姬颜咬紧牙关,逼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抖着手将地图放回原处。

是了,原已料到的,如今不过是证实了而已。证实了无论自己怎么努力,父亲都不会多看自己一眼,证实了,对于父亲的理想来说,自己这个儿子根本不值一提。

润儿已经在窗外轻轻地敲窗板了,大概有人来了。姬颜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眼前不知为何浮现出贺拔昫那宠溺的笑脸,姬颜一边草草地擦掉眼泪往窗边赶,一边决绝地想到——

我的王,看来不久的将来,姬颜就要把这条命赔给你了……

第13章

姬颜回到王宫时仍有些神情恍惚,冒冒失失地就要往帝王寝宫里闯,被侍卫拦下后还愣愣地回不过神。幸好已在里面的贺拔昫听到说话声,立即传了他进去。

贺拔昫正跟内侍官交代什么,见姬颜进房便招手让他过去。姬颜行了礼仍跪在贺拔昫脚边,帝王便拉起他的手让他伏在自己膝上,低头帮他拢好被风吹乱了的鬓发。

“怎么脸色这么苍白?”贺拔昫关心地问,“着风了?”

姬颜摇摇头,把头埋在帝王腿上,贺拔昫宠溺地笑笑,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又继续跟内侍官说话:

“就定这个日子吧,嫂嫂是再嫁,不宜大张旗鼓,一切从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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