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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洋放学的时候说,下个星期班里要来转学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还拎着三个孩子的衣领,嘴上喊着:“卢易!你敢出去我立马去你家告状!!”
叫卢易的男生不情不愿的放下按在门把上的手,回头嘟嘟囔囔的说:“都放学了,家里要等我放鹅呢。”
王洋歪了歪嘴:“你爸说了,这星期不准你回家,留在学校,我看着你把作业写完。”
卢易立刻大声嚷嚷起来:“老师——”
老师不理他,他松开了手,轻推了一下那三个小孩,让他们坐回去。“不要想着往家跑……我说完了就放学。”他又看了一眼卢易,有些严厉的说:“坐回去,都初二了,还跟毛孩子似的!”
卢易有些恼怒的涨红了脸,他野惯了,讨厌被人斥责成小孩。
王洋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们看,咱们村子这么小,大家都是从小一块长起来的,难得有转校生……”
卢易举起手,没等老师示意就插话说:“是从哪个村转来的?”
王洋的耳朵有些红,他想了一下,尽量委婉的说:“……不是村子,你们看,是从很远的城里过来的。”
卢易扬起了眉毛,班里的同学立刻发出嗡嗡的讨论声。
老师有些出汗,他不想让小孩们觉的自己和城里小孩有什么不一样,但是这种不一样又确实存在。他看了一眼教室左边歪歪的窗框,提高了一点声音:“不要说话……等一会再说话。”
坐在卢易后面的许让咬着指甲说:“老师,那人是从北京来的么?”
一个人开了头,下面立刻开始七嘴八舌的猜起来:“杭州吧?要不就是厦门?”
“还有哈尔滨。”
“石家庄。”
王洋张了张嘴,伸出手让大家安静。他额头上出了一点汗,看起来很不安。“大家,大家,静一下。你们看……他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到我们这个人不生地不熟的……的村子里,可能难免会有些不合群。我希望大家可以好好和他相处,不要做出欺负人的事情,嗯?”
卢易很大声的嘁了一下。“因为他是大城市里来的,所以要我们热烈欢迎吗?”
许让尖利的笑了起来,他和卢易是关系最好的朋友,一个人说什么,另一个肯定会附和。
老师的鼻尖也红了起来。“我只是——我只是要你们不要排外!转校生是很难得的,班级里有了新鲜血液,不是好事吗?”
卢易抹了一把脸。“什么新鲜血液,他既然是从城里来的,早晚也要回去,和我们不是一条路子。”
其他同学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里流露出赞同的神色。
王洋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下去。他顿了顿,朝班里挥了一下手:“放学了,回去吧。”
大家抓起书包一哄而散,许让看了看天色,说:“你要留下来吗?”
卢易没精打采的把书都塞进书包里。“老师说我爸要我今晚不要回家,我就不回去了。明天再走吧,你翻山的时候小心点。”
许让点点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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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易他们的村子离学校要翻过两座山,学校建在两个村子之间,同学们都住校。住宿的地方是两个村子的大人一起盖的,因为时间精力和钱都不充足,宿舍里都是两个人一张床,好让所有人都挤得下。
卢易从小学就和许让住在一起,但是两个人实在是太吵闹,他们升上初中以后,作业本来就多,两个人影响别人休息,前一阵子被老师分开了。这一段时间都是卢易自己一张床,他一开始还觉得挺开心,不过现在想想,大概老师很早就知道要来转校生,他要和这个人一起住的。
卢易跟着老师进了办公室,放下书包,拿出作业。他一脸的不情愿,王洋也不和他说话,自顾自的批作业。
写了一会,卢易咬着笔问:“老师,那个转学过来的人,是从哪来的啊?”
王洋抬眼瞥了他一下。“问这个干嘛,赶紧写作业。”
卢易哼了一声,又不甘心的继续说:“他为什么要来乡下?”
王洋戳了一下他的手。“别人的家事我们少打听,你快把作业写完,明天星期六,你不是还要回家赶鹅么。”
卢易不说话了,脸上有些气鼓鼓的。王洋继续改作业,两个人刷刷刷写了一会,王洋又说:“你要和那个小孩睡一张床,别欺负人家。”
卢易有些赌气的说:“人家可是大城市来的,我哪敢欺负他。”
王洋轻咳了一声,看着卢易皱着眉在本子上算方程式,就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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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易晚上和王洋一起挤挤睡的,然后第二天早上两个人爬起来,洗脸刷牙,就各自回村子去。王洋的家是另一个村头,和卢易两个方向。
卢易到了家,父母已经下地,家里只有哥哥在。哥哥见他回来,嘴巴咧了咧:“作业写完了?”
卢易点点头,放下书包,接过哥哥手里的盆。“我来弄,猪喂了吗?”
卢洲嗯了一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卢易麻利的换了一件衣服,然后和哥哥说:“我把猪喂了,等会咱俩去放鹅。”
卢洲又嗯,眼睛笑的弯了一点。
然后他想了一会,才往后院走去,把鹅赶出来。
卢洲长的眉清目秀,但是小时候发过烧,从家里到镇上的医院要走很久,耽误了。他的脑子被烧的有些不清楚,做什么事都要慢一些,看起来不是很机灵。
卢易和哥哥的感情很好,从小他就懂得哥哥和大家不一样,别人欺负卢洲,他会发疯护着。卢易是村上出了名的野孩子,谁惹了卢洲,他会去拼命。每个周末兄弟俩都一起去赶鹅,然后说说话。
卢易喂好了猪,哥哥已经在院门口等他了。家里一共养了12只鹅,赶到河边,让它们自己捉蚯蚓。
兄弟俩带着鹅出了院子,卢洲看着弟弟,慢慢说:“我听许让说,学校要来新同学啦?”
卢易用脚踢着鹅的屁股,把它们踹的嘎嘎直叫。“嗯,老师说是城里来的,谁知道呢,嘁。”
卢洲没说话,可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两个人很快就到了河边,看见许让和他妹妹也在。
许让咧开嘴,往河里扔了一块石头:“看着点你家的鹅,别和我家的混在一起了。”
卢易没好气的说:“你家那是鸭子,傻子才会混。”
许让的妹妹从哥哥背后探出一点脑袋,不说话。许秋四岁,因为是个女孩,许家爸妈对她不是很上心,休息天都是许让带着。
卢洲坐到了一棵树下面,望着河水发呆。家里的大白鹅温顺的在他身边啄来啄去,时不时抬头看看远处。
许让蹲下来眯缝着眼睛,和卢易说:“我听我爸说,城里来的那个人,是老师他们村的。”
卢易眨眨眼睛:“那说没说为什么要来我们乡下?”
许让伸了个懒腰,躺在地上。“这个老师应该知道吧,毕竟是他们村子里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
卢易抿着嘴巴,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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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下午,同学们都陆续赶回了学校。然后就是星期一大早上升旗,做早操,都准备好了,大家一起回教室上课。
王洋站在讲台上,看起来比星期五的时候还要紧张。他抓着讲台,看着下面的小孩。“呃……今,今天要来新同学,大家,热烈欢迎一下。”
班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王洋往门口望了一下,说:“——进来吧。”
全班的眼睛齐刷刷的看向教室门,每个人或多或少都露出那么一点点期待的神色。他们小学初中,不出意外高中也会一直在一起,转校生都一种令人激动的存在,不管他是从大城市或者什么别的地方来,这种陌生感都会让人觉的开心。
教室的门打开,然后慢慢走进来一个男生。他低着头,动作缓慢又随意,就好像他是无意闯进来的人一样。他穿着样式奇怪的校服,白色的运动鞋,头发有点长,脸色苍白。男生直直的走上讲台,然后面朝着班级,抬起头。
男生面无表情,既不高兴也不生气,只是那样站着,俯视下面所有人。
王洋有点尴尬,他挥了挥手,结巴了一下说:“大,大家鼓掌啊。”
卢易看着讲台上的那个新生,旁边人又开始拍巴掌,不过声音比刚才还小。王洋擦了擦鼻尖,又赶紧把粉笔递给新同学。“来,把名字写到黑板上,以后就和大家是朋友了啊。”
男生慢慢接过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杜审言。他的手有点抖,审字的那一竖,被拖的很长很长。
杜审言写完了自己的名字,又面朝大家,直直的站着。王洋拍了拍他的肩膀,尽量温和的说:“说说你自己吧,自我介绍一下。”
班上没人说话,或者说大家都被杜审言的行为弄的有些糊涂,他看起来并不讨人喜欢,显的沉默又独立,和所有人格格不入,这让大家本能的把他排斥在外。
因为这个人和他们不一样。
杜审言垂下眼睛,想了一下说:“我叫杜审言,转学到这里,希望和大家做朋友。”
他闭上嘴巴,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卢易忍不住皱起了眉,但他还没说话,后面的许让就把字条递了过来。[你看他的样子,根本就不像要和我们做朋友]。
卢易点头,表示赞同。还好王洋看起来被杜审言折磨够了,就安排了一个座位让他坐过去,然后大家开始上课。
有了新同学,特别是这样一个很奇怪的新同学,要集中精力学习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杜审言坐在窗边,脸一直看着窗外,既不和同桌说话,也不用心听课,只是漫不经心的看着外面,一整天都是这样。
等放了学,大家收拾一下就去吃饭。卢易和许让第一个冲去食堂,他们都快吃完了,才看见杜审言一个人走进来。
许让拐了卢易一下:“要不要和他说话?你俩晚上不是住一起么?”
卢易皱皱眉,说:“我没……”
许让推了他一把,碗里的汤洒出一点。“去吧,顺便问问他为什么来我们这边啊。”
卢易看了他一眼,最后好奇心占了上风,他抹抹嘴,跑过去拍了杜审言的胳膊一下。“哎。”
杜审言比卢易矮,他转过头,有些冷漠的抬头看着卢易。
许让在一边看着,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卢易被杜审言的眼神弄的有点火大,他粗声粗气的说:“你来的这么晚,都没剩多少菜了!”
杜审言停了一下,说:“哦。”然后又转身往里走。
卢易讨了个没趣,阴着脸坐回来。许让有些好笑的说:“真好玩。”
“哪好玩了?从城里来的就了不起啊,看他穿的那个破衣服,笑死人了。”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哄笑,又有人说:“他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真讨厌。”
大家纷纷附和,然后又大着声音说杜审言目中无人,骄傲,没礼貌,神经病。卢易边吃边听,他偷偷往杜审言那边看了一眼,那人已经打了饭,很少的白菜炒肉,米饭。杜审言一个人坐着默默的吃,脸几乎要埋在碗里。
卢易知道他能听的到,这让他有一种恶意的快感。其实对杜审言的排斥心理在见到他第一眼时就有了,原因无非就是大城市来的,或者他有很好看的白球鞋。
卢易吃好了,眼看身边的人越说越过分,他挥挥手,大声说:“回去吧,还有作业要写呢。”
大家闹够了,就刷碗,然后回宿舍。卢易走之前,看见杜审言已经吃完了,但是他只是坐在那里,低头看着空碗。
卢易被许让拉了一把,他回过头,和别人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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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易回到宿舍,看见床下多了很多东西,应该是杜审言的。他拿出作业,趴在床上开始写。
八点多的时候,杜审言回来了。他的脸色比早上看着更苍白,几乎快透明了。卢易看着他默默把饭盒收好,又不知所措的原地走了几圈,最后偷瞄了一眼卢易,然后坐在了地上,开始写作业。
卢易坐起来,拍了拍床:“我们俩住一起,上来吧。”
杜审言回头看看他,把卢易盯的发毛。“……磨蹭什么!你的被呢?我睡左边你睡右边,拿着被上来,赶紧!”
宿舍里的小伙子们都不出声看着,他们还拿不准杜审言的脾气,这个时候,只要看着就好了。
杜审言站起来,把书和作业本扔床上,然后从床下的箱子里拽出自己的被。卢易看着他把被扔上来,被的一角用黑线绣着审言两个字。
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卢易比量了一下,把自己的棉被和杜审言的分开来。“这是分界线,谁也不准超过去,知道吗?”
杜审言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被抱过来,让出好大一块地方,自己挤在床边。
卢易气急败坏:“我是让你不准超线,又不是让你……让你这样!”
杜审言已经拿起笔,开始写字了。
卢易既生气又无可奈何,他很响的嘁了一声,翻身过去,不再搭理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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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审言不再穿那件奇怪的校服上学,他和大家一样,穿自己的衣服。卢易偷偷看过那件衣服,后背印着[第十七中学],还有用水笔画的画,不过已经洗的很淡了。
他知道杜审言一共有四双球鞋,三双白的一双黑的,还有一个电子词典,不会的英语单词在上面按一按,就有解释。但是两个人虽然住在一起,却很少会交谈,杜审言非常沉默,不愿意搭理人,这是卢易没办法接受的。他这个年龄处于敏感阶段,
所以也不会考虑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而是一股脑相信,杜审言是大城市来的,所以瞧不起他。
不过别的孩子显然不这么想。杜审言虽然很冷淡,但是他有电子词典,还有MP3,并且很大方的给所有想要试试的人用。大家说,杜审言,我这个单词不会想查词典!杜审言就点点头,任他把东西拿走。
他们不需要杜审言说话,甚至不在乎他有些冰冷的态度。每个人都怀着好奇的心理和他接近,和他说话,却又不需要杜审言说些什么。
卢易和许让下课的时候,常常看到杜审言被一群同龄的孩子围着,叽叽喳喳逗他说话,可是杜审言往往一说点什么,旁人的欢呼和讥笑总能盖过他的声音。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恶性循环,杜审言来了不到一个月,却变得比以前更加自闭。
卢易和许让不去参与这种事情,他们不喜欢和杜审言说话,但也不喜欢大家耍猴一样的心态。每天晚上卢易看着杜审言蜷缩在被子里,被角的审言两个字,每次都能让他看很久。
杜审言和哥哥一样,都是没有做错事,却要被人取笑,只因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卢易垂下眼睛,翻过身去。
和我有什么关系啊,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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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洋在办公室备课的时候,教高中的严老头探过头来,说:“娃,我和你说个事。”
王洋哦了一声,转过去认真听。
严老头的普通话不好,憋了半天才说:“新从城里来的那个娃,表现的好吗?”
王洋想了想,迟疑的说:“还好吧……就是不爱说话。”
严老头歪歪嘴,拿起一根土烟咬在嘴里。“你把他看好了,我看着,高中好几个女娃在做早操的时候转往那孩子身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