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洋和卢易说:“你晚上和杜审言一起睡,有什么事来临屋叫我。”
卢易应了,两个人去简单的簌簌口,然后躺床上。
这个屋子里的床砖头累的,里面空心,右上角那里有个洞。王洋从那里塞进木头用火点了,把床烤的热乎乎。俩小孩躺进去,面对面。
王洋把灯关了,走出去。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床脚的小鹅偶尔叽叽叫两声。
杜审言在黑暗里慢慢靠近卢易,然后抱住他。卢易摸着他的头发,就像安抚小猫那样。
杜审言的嘴巴贴着卢易的锁骨,闷声闷气的说:“今天我爷爷骂我是丧门星,我小叔和大伯就在一边看着,什么话都没说。”
卢易抱紧他,喉咙里好像卡了什么东西,想说话,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杜审言语气很平静,就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们之间没什么感情,我被警察送过来,只不过是给家里增添负担是了。”
卢易苍白的说:“不是的……”
杜审言身子有点抖,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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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被传的飞快,星期一上学,全学校的学生都知道了杜审言被他爷爷追着满村打,有的人甚至还表演了一下,把大伙逗得直笑。
卢易非常生气,但是又不能说什么。他今早去叫许让一起来上学,不知道为什么许让不出来,只让他先走,而且听那意思,好像还不太高兴。
卢易自己来了学校,许让下午才来的,身后跟着他爸爸,他大伯。
许家家长和王洋去了办公室,许让走进教室,脸色很难看。好容易等下课了,卢易转过头去问他:“怎么了啊?”
许让看了他一眼,阴着脸说:“我表姐谈恋爱,被大伯发现了。”
卢易眨眨眼睛:“哦,高中那个?和谁啊?”
许让眼睛往杜审言那里瞟了一下。“——还能和谁,我爸昨天一直在说我,说我和那人一个班都不知道。——x,我又不是保姆,凭什么说我啊!”
卢易愣了。“……杜审言?不可能吧。”
许让哼了一声,显然因为无辜受牵连,心情很差。他没理卢易,而是亮起嗓子喊:“杜审言!”
卢易拽了他一把,没用。杜审言回过头看他,许让大大咧咧的说:“你和我表姐谈恋爱怎么也不说一声,什么时候生孩子了,我们也好随彩礼啊。”
大家哄笑起来,虽然他们没明白为什么许让突然说这个。杜审言看了卢易一眼,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就转回去了。
许让来了劲,走过去扒拉了一下杜审言:“我表姐给你写的信被发现了,她说还给你写了很多呢,啧啧,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啊。”
杜审言低着头不吭声。卢易不知道该帮哪个,许让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两个人几乎都没有吵过架。
许让骂骂咧咧的,直接低头去翻杜审言的桌子。杜审言脸涨红了一点,伸手去挡。
但是许让的力气要大很多,又是在气头上。他把书桌里的东西哗啦啦全扔地上了,最下面果然有厚厚的一沓信。
许让露出胜利的表情:“这是什么?!”
杜审言连耳朵都红了,他蹲下来要捡,许让却起哄说:“哦,你和我表姐在一块了,这么说我得叫你姐夫了是吧?”
大家笑的更开心,有几个还喊着说:“姐夫,姐夫。”
班里正闹着,教室门突然开了。王洋走进来,皱着眉看了一圈,然后朝杜审言招招手:“你来一下。”
许让几乎迫不及待要报仇:“老师,杜审言和我姐什么时候结婚啊?”
王洋眼睛瞪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呢,赶紧坐回去。”
杜审言低着头跟着王洋往外走,临出门看了卢易一眼,只是一小下,然后又赶快低下头,走了。
卢易有点愣愣的,许让还在说着什么,地上散落着杜审言的书和那堆信,让卢易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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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的事情不了了之了,老师自然不会给出什么官方解释,但是小孩子们认定,杜审言和许让的表姐谈恋爱被发现,所以被迫分开了。
在他们这个地方,小孩子偷偷恋爱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往大了说就是节操问题。大家就好像是看脏东西一样看着杜审言,在他走过的时候,会夸张的露出恶心的表情。许让对于自己无辜受牵连也是忿忿不平,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加入了嘲笑杜审言的那一方,让自己和那人划清界限。
杜审言安静的看着所有人一点一点远离他,无视他,……忽略他。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非常清冷的孤独。卢易总是看见放学时,杜审言背着大书包独自一人走往食堂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扯的长而扭曲,连带着书包的影子,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垂暮的老人。
卢易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杜审言。自己最好的朋友讨厌他,杜审言似乎也知道卢易不会站在自己这边,所以睡觉的时候,也尽量保持距离。两个人偶尔会说话,但却不会像从前那样子亲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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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下了起来,大概是积的太久,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凶猛而热烈。银装素裹的小山凹比起平常更加安静平和,但是太阳升起后,满地积起来的厚雪将引来孩子们最最高亢的欢笑。
果然第二天一早,下面就传来嬉闹的尖笑声。雪下的足够大,一脚踩下去会没过脚踝。
杜审言被吵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寝室里都没人了。他缩成一团,呆呆的看着床的另一边空空荡荡的。
突然寝室的门被撞开,门外吵吵嚷嚷的。许让打头进来,喊道:“杜审言,出来打雪仗!”
杜审言眨了一下眼睛,显然没反应过来。
许让又说:“下来打雪仗,快点穿衣服!老师说第一节课不上了,下面都是人呢!”
杜审言惊喜了。他脸上还是木木的,但却已经抓起了大衣往身上套。
许让晃了一下手,带着大家先走。临关门前又说:“快点,我们在下面等你!”
杜审言哆哆嗦嗦的。他没看见卢易,那人去哪了?在下面等着么?他飞快穿好了衣服,然后冲到水房洗了一把脸,就跑下楼去。
下面已经全是人了。许让他们霸占了挺大的一个角落,每个人手里都在握雪球。卢易站在一边,既没有玩雪,也不和其他人说话。
“慢呀,杜审言,慢呀。”许让把他的围脖拿在手上摇啊摇,旁边有几个女孩见他的动作,都红了脸。
“杜审言,我们来打雪仗。”
杜审言脸红红的,轻轻点了点头。
杜审言以为这是和大家和好的预兆。许让邀请他一起来打雪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然后他迫不及待的看向一边的卢易,希望他能和自己一伙。其他人都没有关系,只要和卢易在一起就好了。
但是卢易只是一直低着头,看也不看自己。杜审言呆呆的,他心里有了一些不好的感觉,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许让大声笑了一下,然后大声说:“预备——分组!!”
雪地上的孩子们突然动了起来,除了杜审言之外,所有人都站在了许让的后面,留下杜审言一个人和他们遥遥对望。
卢易一直站着没动,他本来就站在许让身边。
杜审言有些发愣。他张了张嘴,涩涩的说:“卢易……?”
卢易始终垂着头,不说话。
杜审言怔怔的看着他,浅浅的呼吸。呵出的白气一下子就消散了,风并不大,却吹的杜审言觉的脸很疼。
许让笑的更得意了。“呀,姐夫说话了。阿易不和你一伙,他和我们一伙。——对不对?卢易?”
他说着扭头看了看卢易,对方扭过头去,轻声说:“我没说我要玩。”
许让皱皱眉,嘶嘶的说:“你刚才也没反对啊。没关系,姐夫他很厉害的,一个人就能和我们打雪仗。”
许让一说完,后面的孩子们都讥笑着起哄:“姐夫,哈哈,姐夫很厉害的!”
“你们不准叫他姐夫!!”卢易突然喊了出来,他抬起头,看见杜审言漆黑的眸子。
许让皱起眉头,问:“那你要和他一伙吗?”
那一刻卢易似乎看见了杜审言眼睛里的期待。但是过了许久之后,他慢慢摇了摇头。
“——不,我不玩。你们玩吧。”
许让放下心来,他也不想和卢易闹僵。孩子转过头去,恶意的笑容挂上了脸庞。“姐夫,我们要开始了呀!!——预备,开始!”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所有的孩子都抓起地上的雪狠命朝杜审言扔去。卢易走出了队伍,看见杜审言一动不动,只定定的看着自己。
那样痛苦的,受伤的眼神,让卢易感觉到了比雪还要冰冷的疼痛。
小孩子下手没有轻重,雪团劈头盖脸的砸在杜审言的脸上手上胸前,他却一直一动不动,站着被欺负。
然后……卢易做了一件让自己很不齿的事情。他转过身,往学校外面跑去。
后面的欢笑声渐渐小下去,他的呼吸让胸口疼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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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易跑回家,发了三天的烧。许让过来看望他,却没有提起那天之后杜审言怎么样了。
那个小孩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布娃娃。
卢易病好了回到学校,却惊慌的发现杜审言不在学校。他问起其他人,大家只说,大概是回城里了吧,哈哈,哈哈。
他临放学的时候,才在书桌里发现一封信。卢易打开,看见杜审言很工整的字迹:
[以前说好,要是我离开这里,一定会告诉你的。我想去孤儿院了,我只告诉了老师,他答应不会和爷爷他们说。老师借给了我路费,将来我会回来还给他。
谢谢你,再见。]
信里只写了这些,卢易盯着最后那两个字,再见。
他还没来得及道歉,那个人就迫不及待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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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以后,卢易回想起这些事情时,都会不由自主想起那天早上,他把杜审言一个人扔在所有人的对面,在雪地的映照下,那人的眼睛亮亮的,一直看到自己心里去。
或许,这辈子都忘不掉了吧。
4
十年有多久。
卢易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高中念完考上了大学,毕业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学校,做老师。一起长大的伙伴要么出了村子,到外面宽广的世界去,要么平静的选择留下。考出去的人很少有回来的,每个人都在别处生根,过上另一种生活。
有的人一辈子都不必跑太远,他们一生都在出生的地方度过,但他们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幸福,就好像卢易。
村子的条件比以前好很多,前几年政府还投资建了工厂,卢洲在里面上班,每个月也能赚一些钱。当时卢易念完大学决定回来做老师的时候,卢洲脸涨得红红的,有些抖抖的说:“小易,我以为你不会想回来了。”
卢易抿着嘴巴笑,温和的说:“哪能呢……”
村子里的人对卢易回来觉的很奇怪,于是私下说卢易在城里混的不好呦,呆不下去才回来的。卢易也不解释,收拾了行李大大方方回家,然后就去了学校应聘老师。
王洋还在兢兢业业教书,他向校领导推荐了卢易,因为卢易以前是自己学校的学生,上面倒也没考虑多久,就同意了。
他搬到了学校里面住,和王洋做了同事。刚工作那会,王洋问过卢易是不是为了什么事才回来的,卢易本来不想说实话,但是一想王洋是大人,其实他应该什么都知道吧……
所以卢易点点头,说是。
王洋咧嘴笑,非常平静的说:“值得么?那个人应该不会再回来的。”
卢易抓抓头,故作轻松的说:“反正我也是想回家的,做老师挺好,不管他会不会再来,我就这么等着就可以了。”
王洋点点头,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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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总是催促卢易说,你什么时候给你哥找个媳妇,就算是你学生也行啊!!
卢易每次都点头说好,然后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像没往心里去。卢洲在一边默默的听着,从来不在这个事情上插嘴。
以前卢易偷偷问过哥哥,喜欢什么样子的女生。卢洲想了想,低下头说,不知道。
卢易明白哥哥的心思,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会默默的记在心里。哥哥虽然反应比较慢,但是他不傻,村里人私下都会傻子傻子的叫他,这是谁都知道的。
卢易觉的哥哥大概不会想去结婚或者什么的,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纯粹,热心又单纯,但是结婚这种东西,似乎离卢洲太远了。
卢易念高中时,上面就拨款把学校翻修了一下,小孩的宿舍也推倒重建,里面安了暖气,房间和床铺都多了很多,再也不用两个人挤一张床。等卢易做上老师的时候,住校的老师已经可以每人一个小房间,里面挤挤的好像清扫间,只能放一张床,一张桌子,衣服什么的需要塞到床底下。
王洋住在卢易隔壁,俩人每天早上一起起床,一起上课。王洋时不时还会拿出老师的样子教训人,卢易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只会嬉皮笑脸的说,知道啦。
卢易教初中数学和高中的语文,他是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又去过城里,幽默又风趣,小孩子们都喜欢他。他很喜欢小孩子,尤其关心平时不太合群,不爱说话的小孩。做作业啊,扫卫生啊,卢易总是要叫上他们一起,做的好了还会买零食给他们。
他做老师不到一年,村里人就改了口风。大家都说,卢易这孩子小时候讨人嫌,长大了真是不错呀。卢易妈妈听了止不住乐,每次话题的结尾都是,那你瞅着哪家姑娘好,给我家儿子介绍一下吧。
只可惜卢易总说自己念大学的时候有女朋友了,现在远距离恋爱,所以不算单身。村里人听的云里雾里,也不明白卢易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这个借口用的多了,村里人就渐渐不再提女朋友的事情,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卢洲身上,想看看哪家姑娘能看上这个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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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卢易回家的时候,果然又看见潘祥赖在自己家,卢洲边做饭边和他说话,两个人看起来很融洽。
潘祥看见卢易,赶紧拘谨的站起来。“——老,老师,你回来啦。”
卢易看了他一眼,扬起眉毛:“作业都做完了么就跑过来?”
潘祥抿着嘴,看了一边的卢洲一眼。卢洲刚要张嘴,卢易抬起手一副[我知道]的样子。“哥你别替他说话,这都几次了,一放学就往咱家跑。——潘祥,小时候也没发现你这么粘着我哥啊,是不是你姐看上我哥了,托你来说媒?”
潘祥立刻脸红了一大片,卢洲想了一下也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说:“小易,没,没这回事。”
卢易双手抱着胸,不耐烦的咂咂嘴。“赶紧回去看书去,明年你就高考了,还这么不紧不慢,到时候哪都考不上,我看你怎么办。”
潘祥又看了一眼卢洲,咕哝说:“那我就去工厂做工人。”
卢易皱起眉,很严厉的说:“——做工人?离村子这么近?潘祥我告诉你,你要是就这么点志向,趁早给我滚蛋。村里人你还不知道么?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是嚼舌根的性子,你好意思说要去工厂?要么你就给我考的远远的,要么你就离我哥远点,我告诉你,要是我发现村里人戳我哥的脊梁骨,我就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