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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夏如烟 下——by年小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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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里宋雨的声音软绵绵地荡过来,轻柔如靡靡春雨,却又震耳如道道惊雷:“我知道啊。我知道自己当年这种行为算是倒贴,女生们都看不大起,男生们也不大稀罕。可我就是想要试一试,想要不顾一切地试一试。不能因为怕丢脸或者被拒绝,所以就害怕逃避,退缩不前……因为我相信,先付出的一方也许会输,可是不付出的一方,绝对,不会赢。”

那一刻,林烟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是被一记重锤猛击,翻搅又捣碎,那么痛,那么悔。每一下每一下,都在不断提醒着他的可怜可笑,数落着他的懦弱胆怯。

宋雨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画本。也许是因为这时候天边无限美好的日暮霞光,又也许是因为这时候四周无声流淌的安然静谧,总之万千情绪在宋雨的心中不断涌动,呼之欲出,让她不自觉地便跟林烟这个久违的同桌,说起当年彼此同桌时,却从未有过的交心话来:

“我当年很喜欢画画。你看这个本子,里边基本上,都是画的你和黎唯哲。别奇怪啊,虽然作为女生我是喜欢黎唯哲的,可是作为一个人,我也是不能抗拒你林烟的美貌的。你长得那么好看,每次和黎唯哲走在一起,俊男美人的搭配,总是很赏心悦目,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呵呵,所以就忍不住画了好多好多。老实说,有时候我们女生看多了你们俩走在一起,其实心里早就不嫉妒了,甚至还觉得你们俩就应该像这样一直在一起,好好过一辈子呢。”

“我那时候很喜欢画画,想着做人就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父母安排的专业不想念,就想一直学画画,父母安排的婚姻也誓死不从,心里浪漫点子多得不得了,老幻想着白马王子从天而降之类天真幼稚的小说情节。可是现在,我不仅不怎么再画画了,而且嫁的老公,也就是最初家里安排的那个。有些朋友说我是屈服了,可我自己倒是觉得,本来人生走哪条路都行,如果没能走到最后,也不一定是因为别人的逼迫,说不定,只是因为不再喜欢罢了。”

“而对一个人,也是一样的。所以你不用吃醋哦林烟,黎唯哲虽然很迷人,可是和班上绝大多数女生一样,我对她,也不过就是少女时期一时昏头的迷恋罢了。就算再怎么喜欢,但只要一想到这个男人是自己注定得不到手的,渐渐地不去幻想不去奢望,最后,也就这么释然了。日子毕竟还是要过下去,而生活,也还是要活下去的。”

“呵呵,你一定不能想象,我以前究竟有多嫌弃我现在的老公,可是你看现在……”

宋雨低下头温柔地摸了摸肚子,脸上溢出的笑容,既带着一丝母性的光辉,又含着一抹小女人的娇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辛酸史,只有走过的人才懂。

宋雨扬了扬手上的画本:“下个月中就是我的预产期了,本来家里人都不同意我来这次校庆的,可架不住我非要来。我就是想来把这个东西送给你们。不要嫌弃,就当作个纪念吧,我虽然很久不画画了,可画功底子还是不错的。你们现在应该还是跟高中一样,好得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吧?哈哈,也对,黎大少最爱美少年了,可这世上哪儿还能找出比你林烟更美的美少年呢?我看呀,他是铁定要爱你爱一辈子的吧,”一边调侃一边收拾东西,宋雨并没有注意到此刻林烟那一张眉头轻皱,略显不自在的难看脸庞,抬起手看了看表,登时吓了一大跳,一时没忍住失声叫唤起来,“哎呀,居然已经这么晚了!不行了不行了,今天没看到黎唯哲真是遗憾,可我现在必须要走了,不然我老公会骂死我的。”

说着挎上包包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撑着椅栏,起身就要走。林烟恍恍惚惚地从那句“或许只是因为不再喜欢罢了”里惊醒回神,一转眼就看到面前这艰难十足高度危险的一幕,霎时冷汗涔涔也吓了一大跳,赶紧一路小跑过去扶她。林烟对女人还是很绅士的。尤其现在在他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一个大腹便便,行动不便的孕妇。

宋雨对于林烟这慌慌张张手忙脚乱的帮忙似乎颇有些意想不到的吃惊,站稳身子道了声谢,把画本放到林烟的手上,笑眯眯地祝福了句:“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啊。”

“……”林烟眼皮一跳嘴角一抽,实在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又或者是到底要不要,解开她这个美丽的误会,告诉她那个雷人的真相。

“呃——”结果不等林烟纠结出结果,突然宋雨身子一僵,低低嘤咛了声。扶住肚子的那一只手稍稍用力往下按了按,看样子,应该是肚子疼。

这一声可把林烟吓得半死,手一抖差点儿连人都不敢扶了,失声叫道:“你你你……你怎么了!?不、不会是要……”面如纸色胆战心惊,声音颤抖吐字结巴——难得,被吓到了。

吞吞喉咙,“生了吧”三个字,他实在有点不敢说出口。林烟有些迷信,生怕一说出去就撞了不吉利,本来不会生的,结果竟至于害人家真的要生。而他连女人的经验都没有,更遑论是接生。

宋雨一直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做着无比夸张的深呼吸。林烟只能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干着急,大大睁着眼睛,目瞪口呆而又充满敬畏地看着她那剧烈蠕动的大肚子,丝绸质地的薄连衣裙根本遮不住什么,隐隐约约地,林烟甚至都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看到了胎儿顶出来的小手掌和小脚丫子……

那场景,吓人是有些吓人,可林烟看着看着,原本害怕和紧张的情绪却渐渐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无法言语的愣怔。神情微妙的难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等那肚子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宋雨身子一软长长呼出一口气,身上早已出了一层薄薄粘腻的热汗,面颊苍白湿发散开,整个人虚脱虚弱得厉害。但好歹是不疼了。

林烟见状也长舒了口气,只觉这不过区区几分钟的短暂光景,一过去,竟比他自己做完一次爱还要累,心脏狂跳劫后余生似地问:“呼……吓死我了,没事了吧?我可没有照顾临产孕妇的经验,你要是现在真要生了,我还真不知道到底该要怎么办才好啊。”

其实宋雨自己现在也有一点后怕,因为这一次的疼痛实在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厉害,但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分明比她还要吓得离谱,不愿再给对方添什么麻烦,便只是很习惯地笑了笑,安慰道:“没事了,就是宝宝动作太大了而已。”一说完,那刚刚才平静下去的大肚子就又是微微一颤。幅度不算大,却足以叫人看得心惊胆战。

不过宋雨看样子似乎是已经非常习惯了这种反复,没再叫疼,只轻轻落手在方才几个动得最为剧烈的地方打圈儿拍了几拍,全当安抚。

林烟盯着那肚子颇为踌躇了一会儿,忽然毫无预兆,也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些什么,声音轻飘飘而又恍忽忽地问:“我可以……摸摸吗?”

宋雨手上动作猛地一僵,十分惊讶地转头看他。

林烟被那表情得弄得微愕,下一秒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鲁莽了。毕竟这种接触,可能还是过于亲密了。顿时有些懊恼自己刚刚究竟是哪根筋儿不对,怎么脑子一热,就稀里糊涂地对一个已婚少妇蹦出来了这么一个强人所难,无礼无理还无赖的流氓要求。

以为宋雨要生气,却不料听见她又惊又喜的口气:“可以当然是可以的。只不过……老实说,林烟,刚刚你跑过来扶我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了。因为我总以为同性恋都是,呃……很排斥,甚至是……嗯……很恶心,和异性有身体接触的呢。”

林烟闻言一愣,没想到宋雨竟会有这样令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的误解和担心,不禁淡淡一笑,声音又轻又软,仿佛天边渡着霞光连绵成片的薄云:“怎么可能,我也是,有妈妈的呢。”

他也是,在妈妈肚子里待过十个月,然后才瓜熟蒂落,呱呱坠地的。

说着便往前伸出了手,充满敬畏而又小心翼翼地温柔覆在了那比之常人体温略略偏高,浑圆巨大的隆起肚腹之上。胎动已经停止,掌心是下一片深海的安静。生命原始的海洋,那里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林烟有一个,从不曾对任何人讲过的愿望:如果他这辈子,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那么他真想,要一个女儿。

他要把她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宠在心尖儿里,一生无忧,一世无虑。不知哭泣为何物,唯有欢声伴笑语。他要给她最好的东西,一切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如果林烟真能有一个女儿,那么他一定会是这世界上,最好,也最不好的父亲。宠溺无度,护短成性。

走神片刻,林烟心中清楚这动作毕竟还是过于亲昵,对于他们俩的关系来说不大合适,因此很快就收回了手,顿了顿,轻声道:“能问你一个有些失礼的问题吗?如果你并不很爱你现在的老公,那么你还会……爱你肚子里的孩子吗?”

这问题的确是有够失礼的。宋雨虽不明白林烟怎么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但仍回答得不假思索理所当然,没有一分一秒的吞吐犹豫:“当然会啊。这是我的孩子啊。”

【这是,我的孩子啊】

答案掠过耳际的刹那,林烟只觉有一缕辨不清更抓不住的微妙情绪,也猛然从他的心脏里咻地掠过,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呆呆半晌,低头喃喃:“对……对,是这么的没错,就该是这么的没错。我知道,我知道的。”说着抿抿嘴收好画本,偏头冲宋雨绽放开了一抹灿若天边云霞,瑰丽艳比桃花的绚烂笑容,心情极好地道:“走吧,我把你送到你老公那儿去。今天,谢谢你的礼物了,”想想又补充了句,“也替黎唯哲谢谢你。放心,他的那份,我会帮你送到的。”

送走了宋雨这个今日不曾料到的老同学旧同桌,时间将近六点,今日的校庆活动也差不多快结束了。林烟一边随意翻着画本,一边慢吞吞地往校园中心区里走。宋雨的素描功力的确不错,有许多幅都是寥寥几笔,便已神态毕现,栩栩如生。

黎唯哲单幅的,他单幅的,又或是他两人走在一块儿的,都有。当然黎唯哲毕竟是宋雨当年的梦中情人,因此他的单幅最多,而他俩走在一起的最少——也许到底还是有一些嫉妒吧。不过现在想想这样也好,反正他们俩走起一起的画儿,看了也是让人添堵,黎唯哲不会要,而他林烟也不稀罕。于是三下五除二撕掉他们俩的那几幅,正打算寻一个垃圾桶扔掉,举目四望视线所及,却突然一怔,目光旋即胶着凝固在了某个不远处的前方,两个举止亲密的男人身上。

毫无疑问那是黎唯哲和庄景玉。林烟眯着眼睛瞧了半晌,莞尔唇角一勾懒懒一笑,心想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林烟却并不打算就在今天此刻,便去把画送给黎唯哲。一来,以他看那两人陷在二人世界里的甜蜜模样推测,对方恐怕不会想在这个时候遇到自己这位虽然交情匪浅,但却不算友好的老熟人,“老朋友”,更别提有从自己这里收礼物的心情,二来,是现在林烟他自己,也没有这个心情。

搅人好事,不识时务,最终是自取其辱,自讨苦吃。

何必呢。

远远地,林烟只见黎唯哲长臂一伸,轻轻松搂抱着庄景玉瘦削单薄的肩膀,表情极快乐也极享受,眼角眉梢处处洋溢着一股止也止不住的温柔笑意,那温情愈发衬得他整个人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再转眼看看庄景玉……啧,虽然这几年在黎唯哲的调教浸淫之下,庄景玉的穿衣打扮的确是比以前有品位了不少,但骨子里那一份与生带来的浓浓土气,还是遮不住。

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审美标准和底线。像庄景玉这样的,那就是他林烟最不喜欢,也最入不了眼的,底层烂货。

曾经醍醐灌顶地恍然大悟过黎唯哲究竟喜欢庄景玉什么,但偶尔像今日此时这般远远一瞥,林烟又实在搞不明白,黎唯哲到底喜欢这男人什么。

那些在他眼中分明是土气丑陋又无趣的卑贱特质,一到了黎唯哲眼里,却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羞涩腼腆和可爱!?

人和人竟可以是如此不一样的。

不禁想到不久后就要被夏昭时狠狠整治的,那个可怜倒霉的严迦祈。某种程度上,他和庄景玉是同一个类型的男人。单纯,傻气,一根筋,小透明……却偏偏,总有一个聪明英俊的强大男人,将他们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当做绝世珍宝似地宝贝呵护,宠溺爱惜。是的,他们都很蠢笨。可是,他们也很厉害。他们或许不会主动去争一些东西,可那些东西注定就是他们的,谁也抢不走。

人和人,以及人和人的命,真是不一样的。

那边黎唯哲直勾勾盯着庄景玉瞧的露骨眼神简直让这头的林烟都瞅得呼吸急促脸红心跳。待他们走到一个十字拐角,林烟却忽见黎唯哲目如鹰隼闪电般快,锐利向自己直直射来。

林烟霎时一怔。没想到哪怕是在如此状况之下,黎唯哲竟也能抽空留意到他这一束不同寻常的打量目光。

呵,不愧是常年霸占他心中审美榜上第一名的顶级男人,真是好强的警惕心和独占欲。

黎唯哲投向林烟的眼神不算友善,可林烟毫无畏惧地迎头对上,几乎要扑哧笑出声来。都说这世上最无法掩饰的是你爱一个人时的眼神,但此刻林烟却觉得那说反了。这世上最无法掩饰的,分明,是你不爱一个人时的眼神。

那眼神不是仇恨,不是讨厌,不是嫌恶,不是鄙夷,不是讥讽……而是,彻头彻尾的冷漠。

一瞬间林烟觉得自己仿佛被那道大雪风霜的视线给冻住了,却又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冷。

而他很清楚黎唯哲并没有对他眼下留情,是他自己,变得耐寒抗冻了。

有一个名字在他的心里徐徐飘荡隐隐浮出,不过须臾片刻,便牵扯出了一汩足以融化一切的春水暖流。潺潺娟娟,却有如万马奔腾铁蹄踏过,烟尘滚滚,震耳轰隆。那温度恰到好处地烧,烧得林烟既心动又心痒,既心忧也心痛。

他是害怕,他是惶恐,他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是杯弓蛇影惊弓之鸟,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一旦退缩的念头一起,那一句话,便在他的耳畔乍然响起时刻提醒着他:先付出感情的一方也许会输,但是不付出的那一方,绝对,不会赢。

绝对,不会赢。

这是一场赌博。输了他会死,可这一次,他拼了命地想赢。

一思及此,林烟忽然歪头冲黎唯哲友好一笑,慢慢抬起右手,对他做了一个再见的姿势。

再见。再见了,黎唯哲。

多年前他们在这里相遇;而多年后也是在这里,他一个人,对他做,迟了许多年的告别。

那一刻空气凝住斜阳日暮,天边浮云镀金,余辉霞光万里。有一个少年眉目如画笑靥如花,时间似乎永恒地停滞了,温柔静止在,他最美好的年华。

他没有,不美的年华。

这下轮到黎唯哲微微错愕,皱皱眉神情莫测,冲林烟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揽着庄景玉转身消失了在拐角尽头。

不见了。林烟蓦然感到心头袭来一阵巨大难言的轻松。那是空空荡荡,而又无拘无束的自由。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寿终正寝宣告结束,又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艰难诞生破晓啼哭。

像死了一万次,如今终于,找到重新活过来的理由。死而复生,涅盘重生。曾经煎熬浴满的鲜血,都酿成了琼浆玉露的甘液。酿造的过程当然是痛楚的,但此时此刻,暮光温柔清风微拂,便只剩下了满心满怀,情不自禁的期待雀跃。

歌唱吧,就像没有人聆听一样;跳舞吧,就像没有人观赏一样;哭泣吧,就像从来没有过眼泪一样;爱人吧,就像从来没有爱过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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