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的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后背就先觉出一丝凉意,并不是多可怕多恐怖,而是一种本能的惊吓,很奇怪很难形容,但它就是在那儿,偶尔,或许每一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刻某个情境,突然战栗那么一下,过后却找不出原因。
我还是有点茫然,小声唤了一句:“车廷筠……?”
车廷筠笑了笑,突然伸手在我额头上抹了一下,我楞楞地看着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他说:“You are so charming.”说完这句话他又低头认认真真地描写起字帖来,专心致志的模样。
我顺手擦了擦额头,满手的细汗。
大概是天气有点热,我刚刚又算得很专注,情绪有点紧张……
我突然觉得有点丢人,具体为什么觉得丢人我也说不清。
这会儿我脑子总算清醒了点,使劲儿回想刚刚车廷筠的一举一动,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说的话最后一个单词我压根儿没听过,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很快将注意力转回郑老师给我的资料上,迫不及待地投身其中,把其他的东西全都抛之脑后。
第六章:同桌要过生日
爸爸开车来接我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一大半。
我回头挥挥手道:“郑老师再见,车廷筠再见!”
爸爸接过我的书包,彬彬有礼地向郑老师微微点头,道:“多谢您百忙之中得空辅导犬子。”
我有点发呆,爸爸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郑老师老神在在地说:“你家小子是个人才,前途不可限量啊。”
爸爸谦虚地道:“哪里哪里,还要仰仗您多多关照。”
我忍不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上了车,爸爸问:“儿子,你知道和你一起上课那个小朋友是什么背景不?”
我仔细回想了一遍,只知道车廷筠是个不会说中国话的中国男孩,我回答说:“不知道……”
爸爸立刻突突突地像个机关枪似的说:“我刚才去接你时等了一会儿,看到来接那个小朋友的车了,你知道是什么车不?军用级防弹车!安全B型的防弹玻璃,DFB10高分子聚合物材料,10毫米高强度单片铯钾防火玻璃加高分子聚合物材料再叠加10毫米高强度单片铯钾防火玻璃……”
我忍不住疑惑地问道:“光用眼睛就能看出来?”
爸爸沉默了片刻,说:“因为车牌号是甲A0开头。”
他的回答并没有解开我的疑惑……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说:“爸爸你教我英文吧……车廷筠不会说汉语,我想和他说话。”
爸爸一拍大腿,赞叹地道:“儿子你太上道了,这么小就知道趋炎附势!”
我想了想,不确定地问:“趋炎附势是褒义词么?”
爸爸笑呵呵地说:“当然!”
到家之后,妈妈已经烤好了一个很香的蛋糕,满屋子里飘的都是甜甜的香气,我一边闻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洗手,坐在桌边,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液。
妈妈用刀子把蛋糕切开,问我:“今天学什么了?”
我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妈妈有些着急,“怎么会不知道?”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郑老师给我一本书,我做了很多题……”
妈妈瞅了我一会儿,转头对爸爸说:“老蒲,咱儿子是不是大智若愚啊?”
爸爸正戴着眼镜奋笔疾书,抬头茫然地问:“什么愚?”
妈妈转过头来又问我:“和你一起上课的小朋友好不好?”
我使劲儿点头,“可好看了,但是他不会说中文。”
妈妈眼睛唰地亮了,一把扯过爸爸,说:“老蒲,咱儿子终于有看上的小姑娘了。”
爸爸再次被打断,心不在焉地说:“是个男孩。”
妈妈猛地瞪大眼睛,瞅瞅我又瞅瞅爸爸,不知为什么,张口结舌的模样。我嘴里塞满了蛋糕,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表示赞同爸爸。
我好不容易咽下最后一口,抹抹嘴巴,对妈妈说:“车廷筠不会说中文,我要让爸爸教我学英语。”
妈妈激动地一拍桌子,捧过我的脸亲了一口,说:“小爱爱你这么主动,妈妈一定要支援你,还用你爸爸做什么,来妈妈教你点别的……”
我狐疑地看了妈妈一眼,说:“妈妈,你的眼睛好像发光了……”
妈妈整理了一下头发,感动地说:“那是喜极而泣的泪光。”
第二天上学我多带了一本书,是爸爸连夜从床底翻出来的,书名叫《实用英语对话大全——30天让你像外国人一样说话。》
爸爸说,这是他当年出国求学打江山的必备法宝。
我决定把它全背下来。
下课之后,我翻出这本封皮简陋的“宝典”,不出声地叨念着:How would you like to go to a movie tonight?How would you……Thanks for asking……asking……
阮秋秋突然凑过来,我被她突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躲了一下。
阮秋秋狠狠瞪了我一眼,一把抢过我手中的书,一字一顿地念道:“实、用、英、语、对、话、大、全?”
她瞟了我一眼,蹙着眉头问:“你要出国?”
我连忙摇头——我突然发现只要和阮秋秋对话,我总是会竭尽所能地否定她。我说:“我想学英语,爸爸说是好事。”
阮秋秋眉头一下子解开,把我的书扔了回来,歪着脑袋看我。
我被她盯得有点发毛,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阮秋秋抿着嘴巴不说话,突然开口道:“快期末了。”
我不明所以,谨慎地点了点头。
阮秋秋又说:“期末考完就放暑假了。”
我有点茫然,嗓子里不小心就冒出了一声:“啊?”
阮秋秋好像没了耐心,竹筒倒豆子似的说:“暑假我过生日,你来不来?”
我差点就要习惯性地点头,马上又想起来暑假我要去郑老师家上课。只好小声地说:“我要问问妈妈……”
阮秋秋不乐意地说:“你做什么都要请示你爸爸妈妈呀?”
我摇摇头,解释道:“不是……暑假我要上课。”
阮秋秋只好说:“那你到时候要是能来,给我打个电话。”说着她扯过一张纸,是那种班里的女生人手一份的有香气的彩色小本子。
她唰唰唰地写下一排电话号,递给我说:“我家的电话。”
我接过来,发现阮秋秋的脸色有点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阮秋秋……你脸色好怪,是生病了么?”
阮秋秋脸色更红,猛地伸手掐了我一把。
这一下真狠,我觉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心中又愤怒又委屈,暗暗发誓,再也不理她了。
回家之后,我把阮秋秋的恶行告诉了爸爸妈妈。
妈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摇头晃脑地叹气,“可怜的秋秋。”
我不解地看着妈妈,说:“妈妈,你用错主语了。”
爸爸一边往嘴里塞着茄子,一边含糊不清地问我:“你想去么?”
我脑子里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阮秋秋的哥哥,不禁打了个哆嗦,犹豫地说:“不太想去……”
爸爸思考了一会儿,说:“儿子啊,爸爸觉得,你要是不去的话,开学之后恐怕要吃很多苦头啊?”
我犹豫了半天,权衡利弊,才咬牙决定:“我还是去吧。”
第七章:暑假开始了
期末考试只有三门课:数学,语文,英语。
上午两科,下午一科,不到一天就都考完了。
爸爸来接我的时候,我很高兴地汇报:“爸爸,你的那个宝典很有用!我用了二十分钟就把卷子答完了!”
爸爸咦了一声,睁大眼睛问我:“你都看完了?”
我点点头。
爸爸惆怅地道:“爸爸当年背了好久啊……你看这么快真让爸爸伤心,我儿子为什么不像我?”
我认真想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解释:“妈妈说你的智商比我低。”
爸爸猛地一击方向盘,外边响了聒噪刺耳的“哇哇——”鸣笛声。
妈妈把收拾好的大包裹装在后车厢里,恋恋不舍地抱了一会儿,说:“小爱爱,你去了郑老师那里要好好学习,要记得想妈妈……还要多和小廷廷一起玩,知道么?”说到最后一句,妈妈压低了声音,脸上的表情也很奇怪。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因为期末考试,我好几天没去郑老师那里上课。
一开门,我就看到了站在小阿姨身后的车廷筠,他很安静地站在那儿看我,我不知为什么就有点紧张。
小阿姨帮我把包裹里的衣物取出来挂好,关切地说:“要是有事,就来找我,我在一楼左边第二个房间。”
我使劲儿点头,说:“我记住了,谢谢小阿姨。”
小阿姨高兴地摸了摸我的脑袋,说:“这孩子可真乖。”她转过头又对车廷筠说:“郑老师今天可能回来得晚些,你们俩个先玩,吃饭了我上楼叫你们。”
小阿姨一走,车廷筠就走过来坐到我的床上,随便翻看我带来的笔记和书。
我脸一热,讷讷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翻了翻爸爸给我的那本宝典,突然开口念道:“Would you like to be my partner in life?”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Of course I do.”
这是书中五十七章Mike向Lilly求婚时的对话,我记得很清楚。
说完之后我不禁有点沾沾自喜,为自己能和车廷筠对话感到很自豪。
车廷筠抬头看了我一会儿,我本来是有点骄傲,被他这么盯着,心中不禁涌起了一点忐忑,我使劲儿回想了一遍,书上的确是这么写的,我肯定没说错……
他还是不错眼珠地盯着我,我越来越不安,手脚都不知放在哪了。
车廷筠却突然笑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眯着,看起来很可爱……
我困惑地思考了一会儿,总觉得他的这个神情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好像是在中央六台的动物世界。
车廷筠说:“蒲爱牛。”
我立刻应:“到!”说完我就觉得怪怪的,脸又热了起来。
车廷筠笑了一下,又很快地抿住嘴巴,说:“这是,一个,”他说到这儿,眉头小小地拧了一下,好像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半晌,他放弃似的道:“a cute name.”
这句话我听懂了,他说我的名字很好玩。
我想起上次阮秋秋的哥哥听了我的名字后止不住的笑,琢磨了一会儿,换了个解释说:“我爸爸姓蒲,妈妈姓牛,我爸爸最爱妈妈,所以我的名字叫蒲爱牛。”
车廷筠点了点头,说:“很好……听。”
我的脸颊好像一直在发热,这会儿更严重,我有点疑惑,伸手摸了摸,好像的确比平时体温略高。
我有点担心,就对车廷筠说:“我好像生病了……”
车廷筠愣了一下,问我:“Why?”
我说:“脸热。”
他这回愣了两下的时间,然后向后仰躺在床上闷闷地笑起来。
我困惑地看着他捂着肚子在床上笑个不停,虽然他不论笑还是安静的样子都很好看,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他最后也没告诉我。
郑老师回来后,小阿姨做了一桌子菜,我觉得很好吃。
郑老师看起来心情不错,对我说:“蒲爱牛啊,我觉得你对数学很有天赋,以后想不想做科学家?”
我赶紧把嘴里的鱼肉吞咽下去,问:“像爸爸妈妈一样?”
郑老师点点头,说:“是啊,就像你爸爸妈妈那样,都在中科院搞研究,你觉得好不好啊?”
我想了想,说:“挺好的,我以后也要当科学家。”
郑老师哈哈笑了起来,摇着头说:“我可记住你小子这句话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郑老师,这有什么好记的?
我很快就吃得差不多了,转头一看车廷筠,却发现他拿着筷子十分费力地剥开鱼骨头,姿势古怪,好像正在操作什么不得了的武器似的。
我看他很辛苦,就用自己的筷子剥好了两条鱼肉放在他碗里。
车廷筠瞅我一眼,似乎有些饿了,低头大口吃起来。
我心中感到有点得意,小声笑了几下,又专注于自己的饭碗。
郑老师奇怪地道:“嘿,这洋小子,我给他夹怎么不吃?”
吃过晚饭,郑老师照旧给我找了很多资料,这两周来……我不知不觉养成了看到大叠书本就难耐雀跃的习惯。
车廷筠和我分别坐在书桌两侧,他仍然在练字帖,我偷空瞄他几眼,发现他写的字比一开始平稳多了,有了横平竖直的样子。
一晚上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脖子有些酸,就仰着头晃了晃。
小阿姨来叫我们睡觉,车廷筠问我:“Take a shower?”
我不好意思地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他:“是洗澡的意思?”
车廷筠点点头,我说:“好。”
郑老师家的洗浴间有一个很大的浴池,小阿姨帮我们放好了水,又教我们调好冷热水,留下两条大浴巾就走了。
我看到水池就有点兴奋,三下两下扒掉衣服就扑了进去。
车廷筠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他站在水池边上瞅我。
我被他看得有点羞愧,试探地问:“要不……你先洗?”
车廷筠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开始脱衣服。
我偷偷地打量他,突然发现在他肩胛骨上方有一个呈放射性的疤。
我忍不住好奇指着那个疤问他:“这是怎么弄的?”
车廷筠顺着我的手指,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说:“When I was little, 绑架。”
我被他最后吐字清晰的单词给吓了一跳,嗫嚅了一会儿,问道:“疼不疼……”
车廷筠却毫不在意地说:“I even don’t remember.”顿了顿,他扫了我一眼,又说:“But since then, I started to learn 功夫。”
又是最后一个单词……我震惊地看着他,重复道:“功夫?”
车廷筠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半晌才说:“武术,散打,something like that.”
我心中油然而起一股崇拜,武术这东西在我眼里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在我眼中,车廷筠一下子就变得深不可测起来,我不由自主地说:“我给你擦背吧?”
车廷筠看看我,点了点头,支着胳膊撑在浴池壁上。
我十分卖力,比给我爸爸搓澡还要认真。
过了半天,我感到手腕有些酸了,可又没等到车廷筠有什么反应,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努力。
又过了一会儿,车廷筠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神情有点哭笑不得地说:“When will you s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