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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by浅小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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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烟波不愿说起,他便将这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儿抚养一世,未尝不可。

不知焕然幼年时,是何等模样?

沈召南把孩子放进摇篮,怔怔地握着幼子的拨浪鼓。

这拨浪鼓是孩子出生时,方柏舟特意自江南带回的。着实精巧无比,摇摆起来,那声音脆脆朗朗,煞是有趣。

与他当年得到的那个,倒是很像。

沈召南轻轻一转那拨浪鼓,清脆而熟悉的声音,竟唤醒了那桩旧事。

那个夜晚,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之上,喝酒望月之时,他也曾经对焕然说起过此事。那时,少年嗤笑他孩子气,却仍旧是听得津津有味。

他八岁那年,娘生妹妹的时候,难产而亡,爹伤心欲绝,终日恍惚。他那时年幼,却已是心思极重的孩子。

沈召南知晓爹悲痛难抑,无心理事,妹妹稚弱,全赖奶娘尽心照料,无心顾及于他,故从不曾啼哭吵闹。

只是,丧母之痛,对于年仅八岁的他而言,委实是太重了。

那夜正是浴佛节,州桥夜市,喧闹之声不绝于耳。盛世荣华耀目,他却独自站在州桥一角,望着悠悠河水发呆。

心思茫然,不知天上人间,可曾有归路?

正难过之时,忽的听到了清脆的拨浪鼓之声。

沈召南讶然,循声望去,才发现身边竟站着一名锦衣男童,瞧着比他小些,生的也是粉雕玉琢,极其可爱。

见他回头,那男童手中拨浪鼓摇得更快了,声音越发密集,听着很是有趣。

沈召南不由笑了一笑。

男童便脆生生地道:“你笑起来才好看,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我……”沈召南微微迟疑,还是说道,“我娘亲半月前过逝了,我心中难过,怎的笑得出来呢?”

他本不是喜欢诉说心事的孩子,只是实在寂寞难过,见了这男童觉得投缘,便忍不住说出来。

“啊!”那男童惊讶地看着他,愣了片刻,忽的轻轻抱住了他,笨拙地拍拍他的头,努力哄道:“你莫要难过,那个……你娘肯定会上极乐世界的……我娘说,心肠好的人,死了之后是不会受苦的……”

到底年纪太小,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到最后,男童干脆不再说话,只抱了抱他,然后与他并立在州桥之上,隔了万重烟火相望。

一边不时摇着手中的拨浪鼓,一边与他说话。

那个夜晚,那个陌生而精致的孩子,到现在他还记得。

桃花凤目,纤长眼睫,说不出的好看。

只可惜那夜忠伯匆匆寻来,他竟忘了问那孩子的姓名。最终二人终是再没了交集,也不知对方是何人。

沈召南轻轻转动一下拨浪鼓,声音响了两声,果然脆脆的。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自己十六岁那年,初见清霜的时候。那个白衣少女横剑挽花,眉眼明丽的模样,只一眼便留在了他心里。

那时情窦初开,心性所致,便是喜欢了,也不曾说些什么。更何况,清霜本是他的知交白慎言的师妹,二人从小青梅竹马。那两个人之间,他实在没有插足的余地,也不想打扰。

直到爹过逝,他离开江湖,按照师傅的心愿,进了官场。

数年碌碌,那二人携手游历江湖,盛名远扬,竟是从无机会相见。最初的时候,他尚会觉有些不甘,有些怅惘。

因他本不喜欢宦海浮沉,若非弟妹年幼,须得他照料……若非师傅念及故人,定要他也像那人一样,出将入相……若非……

种种种种,皆是缘由,却无一是他自己所想。

然而光阴暗催年少,再是怎样,日子终是要过下去的。

而今想来,他初见清霜便觉亲切,不正是那秀眉凤目,纤长眼睫的惊艳么?

那般精致好看,与记忆里曾经的眉目似是重叠了起来,心便动了。

沈召南忽觉困惑。

自己,真的爱过清霜么?或者,到了今日他才能去想,他是否真正懂得,爱与心动之间的界限?

他缓缓抚过掌中的拨浪鼓,眼底流光重重,如同寒潭,清澈如洗,却仍旧是看不分明。

倘若他真的只爱清霜,为何现在,他还会为了焕然那三言两语,而乍悲乍喜,心中涌起万千滋味?

情字难解,最是煎熬。

第十五章:烈日雷霆

沈召南心中百般思虑,重重心事却从不曾在脸上露了半分。白日里上朝,他与秦焕然隔列而立,二人不经意间对视,俱是各自转开目光。

这般滋味,不知是甘是苦,竟是当初与清霜、慎言三人共闯江湖之时,也不曾有过的感觉。

沈召南素来睿智,然而此刻,是否心中有情,情归何处,他竟不晓。

转眼寒食便过,听风听雨,清明又至。

这日倒是难得气序清和,日光煦然,吕烟波前些日子受了寒,今日便竟不得身。沈召南不欲妻子劳累,于是嘱咐苏致宁留下照顾吕烟波,自己则带了小妹新辞,出城祭拜爹娘。

城门各处着实拥挤,沈召南提着竹篮,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跟着妹妹新辞的轿子。那轿子按着习俗,用着柳枝与杂花装饰于顶,四边垂下的藤蔓枝条遮映着的轿门,瞧着委实清新可爱。

沈召南面上神色仍旧温和朗然,笑意似有若无,心思却飘远了。

今年不但柏舟与新河不曾回家,连七辞也出门游历未归。

如今清明祭拜,便只剩他与新辞,不免有几分冷清之意。

四下环顾,遍野皆是士人庶子,虽是清明,却是别样的热闹。

古来旧俗,清明便是踏青的日子。凡俗之人向来碌碌不堪,难得有此好景良天,花光满路,何妨一游,与人同乐。

眼角似有一袭白衣闪过,待定睛细看,却又是不见那人熟悉的面庞,沈召南不由微微失落起来。

握着竹篮的手,忽的紧了起来。

二人未曾……的时候,年年清明,焕然便总埋怨他那太过恩爱,双双把臂同游的爹娘,次次皆要撇下他。

少年时,他嘴上尚且有些言语,待过了弱冠,便只一笑作罢。

到底不复孩童心性。

便是这夜良辰美景的夜晚,焕然于是同他一道去了西园。

或悠然饮酒,或纵情舞剑,或谈诗论画,皆是美景。

年年相邀。

西园的寒梅,算来已有两年不曾见得二人饮酒舞剑了……

沈召南清秀眉宇轻轻皱起,目中光色千回百转。

却仍旧是那般清澈。

四野如市,往来士子行人大都就于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吟诗风月,清歌巧笑,十分自在欢愉。待拜祭之事已毕,沈新辞忽的转身,对着跟来的那四名轿夫,纤臂轻轻一挥。

腕上手链系着的银铃轻巧作响,发出悦耳的声音来。

这银铃手链,乃是沈召南自京城中最好的王家金银铺中,特意订做的,为的是方便妹妹新辞唤人。因着沈新辞是女孩子,沈召南便要哄妹妹开心,故银铃制的格外精致典雅,纹饰绮丽。

天下间,绝难再找出一模一样的银铃手链了。

沈新辞今年不过十三岁,又是长久病体衰弱,瞧着十分单薄。然而到底是京都宦门里教养出来的静女,气度自是不同一般。

便是这般不能言语,仍旧叫人不敢逼视。

轿夫们看了看沈召南,见相爷点了头,便一起退到一旁了。

沈新辞拉了拉大哥的衣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株杏树,仰起脸来看向沈召南,眼底神色依旧是十年安宁。

沈召南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只道是妹妹常年病着,在府中闷坏了,想要走走,便牵着她走到了那株杏树下。

沈新辞牵着沈召南的衣袖,示意大哥与自己一起坐下来。

待兄妹二人坐定,沈新辞看了一会儿四野景致,便对沈召南比着手势:“大哥,你这些日子,是否很不开心?”

沈召南不由一怔,过了片刻,方轻轻抚过妹妹的秀发,问道:“新辞怎么忽然这么说?大哥最近看起来很不开心么?”

粉色衣衫的小姑娘点了点头,继续比划道:“大哥近日笑得少了,总是有心事。新辞觉得大哥这两年,似乎都不开心。家中嫂嫂身子不好,新辞不愿与她说,以免嫂嫂操心担忧。”

这番动作完了,她便侧头看向沈召南,秀气的眉轻轻颦着。

沈召南有些讶然。

妹妹不过十三岁,竟是这么敏感剔透,冰雪玲珑。

沈召南怜爱地看着最小的妹妹,温声道:“新辞莫要多想,大哥没事,只是朝中事多,偶尔不免有些烦忧罢了。”

“可是,秦家那位焕然哥哥,自两年前大哥征战归来,便再不曾来过家里了。”沈新辞摇了摇头,手上动作有些慢,“我记得大哥一向与焕然哥哥交好,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你二人吵架了?所以你才不开心的……”

沈召南微微愣住。

东风缱绻,卷起杏花如雨,那雪白的花瓣飘落在衣间发上,与那些年二人并肩看过的杏花,别无二致。

沈召南左手缓缓捻起一朵花瓣,怔了半晌,方勉强笑道:“新辞,大哥与焕然哥哥甚好,并未吵架,只是忙了而已。你身子不好,静心养病才是最要紧的,其他无关的事,就莫要多想了。”

焕然,焕然。

这二字念在嘴中,便有无穷滋味,无端暧昧旖旎起来,着实闹人。

沈召南不欲在此多做纠缠,便转了话题,问道:“新辞,七辞离家之后,你是否觉得很不开心?”

果然沈新辞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轻轻刺痛的光。她不想回答,便如幼时一般,慢慢抱住大哥的腰,把脸埋进去,不肯做声。

沈召南心中疼惜不已,知她与七辞感情深厚,七辞走了,新辞定是寂寞的。

“新辞,你与大哥说说。若是心中不痛快,莫要忍着。”

过了片刻,沈新辞方闷闷地从他怀里出来,眼眶微微红了,手上慢慢比划着:“大哥,新辞很想念四哥哥……”

手势比到一半,她忽的黯然放下了,不再动作,只心中独自神伤。

她早知晓,自己这般病弱之躯,四哥哥是不可能永远在家守着她的。

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

若能像姐姐一般,亦可活泼灵动,亦可远门学艺,亦可同游江湖,也许,就能和四哥哥一起了吧。

这累赘之身,注定只能留在原地等他挥手。

繁塔之上,风动铁马,那铃声清脆寂寞,就像她的等待,无穷无尽,孤芳自赏,不知何时才能等到良人归来。

翘首以盼,盼他回眸眷顾。

上天为何这般薄待于她?

新辞何辜?思念何辜?韶华何辜啊……

缓步行于京城门内,只见斜阳辉映着御街两旁的杨柳,温暖而哀愁。

沈召南吩咐家人送了妹妹回府,自己却推说有事,一个人负手独行于御道。青骢已被牵回,他今日,忽然很想一个人走走。

安步当车,权且是散心吧。

御街之上往来喧嚣,摊贩密密,叫卖麦糕、乳酪之声,嘹亮回旋在耳边,沈召南忽觉有些寂寥。

他站在如潮的人流之中,走着便停下,一时连向晚暮色俱是茫然起来。人世间往来者千万,可相伴者却不足一二。

要再去哪里,寻那一袭白衣如雪?

沈召南轻轻握紧了拳,心间顿感微微刺痛。

却是犹有甘美滋味,不全是痛。

因想到他,眼底流光也染了几分斜晖的温暖来,盈盈的,似有烟霞缭绕。

想念猝不及防。

沈召南便绕过了那盛世风情,挑了条僻静些的路走。待人烟不见,方提起袍角,施展起轻功身法来。

那身形轻烟渺渺,直往西园而去。

明月光照闲庭,满树梨花素影参差疏落。

西园梨树不多,这一树梨花,开得倒是正好,竟也不逊于当年满园玉树扶疏。

沈召南踏过斜桥,慢慢踱步过去。他其实也不知,自己今日为何就来了这里。明明知晓,也许那人是不在的。

果然是平生不识相思滋味么……

沈召南轻轻苦笑起来,不由叹息一声。心中某种温暖乍起,情思如烟随风转,繁花向晚的景致,西园共醉的过往,忽然在眼前重又清晰起来。

仿佛昨日欢颜。

再走了不足数步,忽的听到长剑带起的破风声,剑气呼啸之声,清喝不绝。

沈召南脚步顿住,未及多想,脸上已多了三分笑意。

快步走去,果然那梨树之下,白衣的秦焕然手持长剑,舞得正激烈,清狂之态毕露,说不出的焕然风姿。

秦焕然练剑正至酣处,忽觉有人观看,顿时神色一冷,眼底煞气转过。

他最厌旁人偷看自己舞剑,西园乃是他独处之地,何人敢闯?

这般念头乍起,秦焕然手中毫不含糊,横手一剑挽花,再疾刺而出,方向正正是对着来人。

却在瞬息之间,看清那人被寒光照亮的面容时,陡然收力,险险将手中之剑背到了身后。

秦焕然沉声道:“你怎么来了?”

薄唇紧抿,眼底的光复杂变幻,一时也看不清,究竟是喜是怒?

“无事,路过便进来看看。”沈召南未料到他真的在此,此刻见秦焕然神色莫辨,只能问道:“你……你今日怎么在西园,不曾回家?”

颇有些没话找话之感。

秦焕然收好了剑,也不看他,径自回到树下的石桌便,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方道:“寒食七日假,左右白日无事,过来歇歇。”

说完再不理会沈召南,独自坐在石桌边,自斟自饮。

沈召南唤了他一声:“焕然。”

“有事?”

秦焕然仍旧只盯着自己的酒杯看,淡淡地应一句。

沈召南微微抿唇,一时也无话可说,不过是突然而起的心念,自己该如何解释清楚?

罢了,何必解释。

有些事情,若不能看得透彻,还是莫做无谓的纠缠,免得伤人伤己。

他便摇头:“无事,天色也晚了,我先回去了。”

待要转身走开,沈召南还是忍不住叮嘱一声道:“小酌怡情,大醉伤身,莫要多喝,早些歇息吧。”

说罢暗叹一声,眉心微蹙,转身离去。

秦焕然一语不发,不曾出言挽留。

左手紧紧握成了拳,骨骼轻轻作响。秦焕然猛地将杯中陈酿饮尽,右手发力,清脆一响,那寒玉制的白玉杯,蓦地化成了齑粉。

想留住他,想拥抱他,想像少年时那样,亲昵无间,毫无嫌隙。

可是不行,还是不行。

他已有娇妻爱子,而他秦焕然,不过是个旧日知交罢了。

秦焕然忽的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诮之意。

也不知是在嘲笑命运,还是在自嘲?

他拍开泥封,月色下酒香与梨花香缠绵难分,那味道轻薄旖旎,却是无尽的缱绻滋味。

沈召南,沈召南,沈召南……

是否只有醉了,方能拥你入怀,再不分离?

半坛美酒入喉,秦焕然面上无甚表情。

他酒量本不算绝佳,但这两年,千杯不醉,亦非难事了。娘分明知道他的心事,却也不曾过问他种种行为。

也不知是觉这番情意注定落空,懒得理会,还是不忍,故而放任?

转眼七月,京中气候炎热,着实令人难耐。

今日早朝之上,秦焕然竟不曾出现。

沈召南微微皱起眉来,心中略有不安。

帝师秦书晓大人半月前突染急症,卧床不起。本以为不过是暑气逼人,不碍大事,哪知到了今日,竟如此严重起来。秦焕然身为人子,岂有不守床榻之理?

从前焕然虽则时常埋怨爹娘不肯理会儿子,沈召南心中却知,焕然对父母,自然是极孝顺依恋的。

若是秦太师当真有个万一,焕然只怕是……

想到此处,沈召南眉心皱的更紧。

下了朝,沈召南本想先去一趟秦府,探望秦太师,不想却忽然被官家召见于崇政殿内。君臣一番恳谈,出来时,沈召南于宫门前抬头望了望那一方青天,眼底神色微微悠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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