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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by浅小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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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召南的视线落在自己的伞柄上,又抬头看了看伞面上的折枝梅花。

这把旧伞,跟了他三年了。

不是当年爹手绘的那把,而是他出征的那年,自己亲手绘的。自江南带回的,深山修竹的伞骨,棂纱棉纸的伞面。

雪纷纷打在伞面上,发出扑簌之声,轻巧温柔,却也清晰。

就像过去的那些年,一起在西园听过的落雪之声。

沈召南有些出神,慢慢想起了当日绘制这伞面时的情景。

那日不知怎的,他见了这伞,莫名地想起了京都西园的梅花。一时竟思念难抑,忍不住提笔,画出了这三两枝梅花。

本是想着,回京之后,打算送给焕然的。

只因从前他与秦焕然说起爹的那把伞时,少年曾经戏谑道“果然是文人心性,什么时候沈大哥也为我绘制一把如何?”。

也许当时只是无心戏言,可不知怎么呢,自己倒是放在了心上。

大约在那个时候,有什么东西,就已经开始不一样了吧。

或者更早的时候呢?

沈召南轻叹一声,有些怀念。

久不见他动作,秦焕然皱了眉,还是问道:“你看什么呢?”

沈召南被他惊醒,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忽然笑了笑,眼底淡淡温柔的流光。他将手中素蓝色的纸伞递与秦焕然,一手拿过了秦焕然原本拿着的伞。

秦焕然心中不解,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沈召南悠然道:“这把伞,原就是打算要给你的,只是自我从安南回来,你便对我一直不理不睬,所以始终没送出去。”

“这伞是……”听得提起那时候的事,秦焕然的语气有些复杂。

沈召南温声笑道:“自江南带回来的,我绘的梅花。”

梅花,江南。

这话一出口,秦焕然瞬息间便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眼底幽光浮沉:“年少时的戏言,你还记得?”

他当然记得,西园梅花,那时的亲密无间,随口的玩笑话。

“自然是记得的。”沈召南笑得甚是明朗,轻轻摇落伞面上积的雪,“那天你在西园对我说过的话,我想了很久。”

秦焕然呼吸变得微微急促起来:“哪天?”

忽然觉得,这场雪,也许是带来另一个不同的晴天。

沈召南侧过脸,看着天空飘着的白雪,慢慢说道:“我不信你不知道,焕然。你说的这件事,我心中思量甚久,大约想出个眉目来了。”

“当真?”秦焕然的眼里露出一抹极亮的光来,忍不住一把抓住沈召南的手臂,急切道:“快说!你想出什么来了,你心中可有决断?”

沈召南低头看着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忽然失笑。

这情形,与那日在西园,何其相似。然而彼此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了。

“现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沈召南悠哉地挣出了自己的手,摇头道:“待我自扬州回来,再与你说。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要走了。”

说罢竟转身上了马。

秦焕然登时被他气结,想了想又十分不甘心。

他其实能猜到这人的心意,只是,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

“喂!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秦焕然疾步上前,拉住了马的缰绳,挑了眉道:“沈召南,沈大哥,把话说清楚了再走,不然我不放你离开!”

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固然有些吓唬人,然而眼底满满的笑意却泄露了他的心思。分明是得意之极的,哪有凶恶的样子。

他虽不知为何沈召南终于想通,然而他信沈召南的为人,断不会轻易许诺。如今说出这般话来,便是一生一世的约定。

沈召南莞尔一笑,抢回了缰绳,摇头朗声道:“我现在不想说了,你若想知道,便等着吧!我家新辞妹妹就麻烦你照顾了,记得我跟你交代过的,别忘了告诉柏舟他们。”

说完对等候在一旁的车夫道:“我们走吧!”

一车一马,慢慢出了城门。

留下秦焕然站在原地不走,待那身影消失在雪中,秦焕然便抬头看了看手中的纸伞,低低地笑起来,眉目间温柔乍现。

而不远处,仍然能够隐约听到马车上悬挂的铃铛,传来清脆的响声。

提醒着他,那人离去的方向。

两心相知,十年也不过是一瞬。

第十八章:烟波往事

“秦大人,我妹妹呢?”

方柏舟挑了眉看向秦焕然,心中不由有些沉不住气。

实在不怨他不够沉稳,毕竟事情突然,他着实是意外之极。接到嫂嫂的书信时,他立即便从洛阳赶回来了,那一帮朋友们全被他丢下。

清波本要跟来,只是洛阳之事要紧,他便不许那人过来。

待快马加鞭地回京之后,却得知大哥和嫂嫂已经启程去了扬州。管家告诉他,说是妹妹新辞被接到了秦家照顾,嘱咐他去接了回来。

找到了秦家,却没看到妹妹。

方柏舟难免有些担心。

秦焕然斜坐在太师椅上,似笑非笑地道:“方柏舟,你少时还算有几分知礼,怎么越大越没规矩了呢?一见了我便是质问,好歹我也是你大哥的多年知己啊。”

提起那人,他眼底不自觉露出一丝温柔来。

方柏舟见他神情散漫,再想到这人与大哥多年的交情,也就放了心。

新辞想必没事,否则他安能如此悠然。

想通了这点,方柏舟便抱拳笑道:“秦大人见谅,柏舟只是担心妹妹罢了。我听管家说,新辞被接到府里,是我大哥的意思。难为秦大人不嫌麻烦,柏舟在此多谢了。”

这番话说得,倒是知书达理。

秦焕然心不在焉地看着方柏舟,心思又转到了别处。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沈召南别的方面对弟妹们倒是宽松,唯独礼仪,总是格外注重。这大概是书香世家,改不了的骄傲吧。

那人自己,不也是一副君子谦和的模样么?

可他偏偏喜欢瞧他不一样的表情。

秦焕然不由轻轻笑出声来。

方柏舟站在他面前,一脸的纳闷。

感情这人没听他说话呢?

“秦大人。”连唤了两声,不见他理,方柏舟终于有些抓狂,咬牙切齿地唤出旧日称呼,“秦大哥!”

“嗯?”

秦焕然抬眼看他,神色仍旧是散漫不羁的,但整个人看起来,就是无端有种别样的温柔。

也不知道想什么,想的那么出神。

方柏舟也不惧他,翻了个白眼儿:“我问你,我妹妹上哪儿去了?怎么今天她不在你府上么?”

“致宁姑娘带着她去相国寺了。”

秦焕然悠悠笑道:“召南倒是没白疼她,那丫头担心大哥,所以一早就特意去了相国寺,要为他们祈福。”

说着就勾起了心事,不由皱了眉。

他身手了得,想来不至于出什么事才对。

刘太后总是怎样,也不会那么不顾及吧。

“知道了,那我去相国寺找找。”

方柏舟拱手道谢,转身便走,真是一刻也不多做停留。

方才听他说话似模似样,没想到一下就原形毕露,还是小时候那副脾气。风风火火的,做事全凭着自己的性子来。

秦焕然撑着手,怔怔地回想起这十年的往事来。

在沈家初见的时候,嘉庆坊闲谈的时候,春日出游的时候,御街打马游街的时候,上元佳节一起赏灯的时候,西园的时候……

点点滴滴,拼凑出十年的记忆。

当时不觉什么,然而此刻想来,却尽是甘美滋味。

一路相伴,幸好,有此人同行。

秦焕然看着掌间的纹路,温柔地笑起来。

虽然他们之间,仍有留有秘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心中有自己,便就行了。

天心月圆,终可期盼。

第二日,方柏舟便驾着马车而来。

沈新河不曾回京,而是留在姑苏,去为妹妹请姑苏药王谷的主人出诊了。那人性情古怪,未必肯帮忙,但既有希望,总是要一试的。

当年大哥便吩咐了,要多留心这些消息。随着妹妹一日一日的长大,眼见不过两年,便要及笄,再寻不着良方,总是不成的。

七辞远在大漠,更是赶不回来的。

只是大嫂写信说了,此事并不要紧,嘱咐他们不要慌乱。自顾自就好,他们的处境不会糟糕。

自沈召南打听到药王谷在姑苏之后,早去信告知岳修良,不日将送妹妹来姑苏治病。而岳修良也甚是热情,表示自己会好好照顾她的。

苏致宁拿着包袱,迟疑片刻,还是转身对秦焕然道:“沈大哥的事,还请秦大人多多费心。”

她不曾多说,也知不必多说。

秦焕然负手淡淡笑道:“致宁姑娘放心就是,他不会在扬州待很久的。你好好照顾新辞就是了,她的病才是召南最在意的事情。”

“我明白。”苏致宁沉默片刻,方点了点头。

他被贬去扬州,却留她照顾心爱的妹妹,而不是带着她一并去任职。

这份心意,是信任,还是拒绝,苏致宁无言以对。

方柏舟扶着妹妹进了马车,方坐在车前,扬声唤道:“小宁姐,你说完了么?咱们要走了,不然雪大了就不好啦!”

“来了。”

苏致宁收拾好心情,与秦焕然行了礼,转身离去。

人生至此,不论他如何抉择,但凡是他希望的,她定要全力以赴。

转眼间冬去春来,距沈召南出京,已有两月了。

秦焕然独自坐在梅树下,小指勾着的酒盏微倾,一股细细的酒线缓缓流入月心湖中。向晚风过,落花纷纷,卷起绵长浓郁的香气来。

像思念的味道啊……

秦焕然不由低声一笑。

平生不识相思滋味么?可是那几年,他一样饱受相思煎熬,怎不觉这般难熬?当时只道一腔情意落空,怎及得上今时今日,两情相悦的滋味。

虽然甜蜜,思念却不免更加难耐。

昔日夜夜借酒浇愁,今夜无良人把盏,他便宁可倾了这美酒,也不想喝了。

正静静回想往昔之时,忽的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秦焕然不由微微皱眉。

谁敢私自闯进这西园?

好没规矩。

秦焕然收起酒壶,仍旧倚坐在树下。不多时,见来人气喘吁吁的模样,秦焕然皱眉道:“秦逸,谁许你擅闯西园的?”

他倒是不知,自己这伴当几时这般大胆?

秦逸跟了他十几年,最是知道他的脾性,也不惧他,慌忙道:“大人,不好了,今日来了消息,说是沈大人去扬州的路上,出了大事!”

“你说什么!”

秦焕然霍然起身,厉声道:“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召南身手过人,天下间能伤害到他的人,怕是不多。他本是信任他,所以放心,只是现下想想,那人带着妻子,未必能够像从前那般潇洒。

秦逸素来便知秦焕然与沈召南相交莫逆,猜到他定是担心沈大人的安危,急忙答道:“大人不必担心,沈大人只是受了伤,并未有性命之忧,只是……”

“只是什么……”秦焕然提起又骤然放下的心,一时间竟有些跳如擂鼓的错觉。不过瞬息之间,他却像是一夜过了千山般,绷到极致松懈下来,便觉得累。

相思如毒,竟至于浓烈到如此地步,叫他悲喜皆由了那个人。

最是甘美的束缚。

秦逸犹豫片刻,方道:“沈大人的妻子,吕氏夫人因护着小公子,遭奸人所害,已经去世了。”

“沈夫人去世了?”

秦焕然不由一怔,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本是极厌恶吕烟波的,不为其他,只因她是沈召南的妻子。

没有人能够忍受心中所爱,夜夜枕边躺着的,却是另一个人。

然而这几月想来,秦焕然便觉出几分不对来。召南的为人他心中自是有数,那人是地道的仁厚君子,倘若他与吕烟波当真是坊间传言般鹣鲽情深,是不可能应下自己一番心意的。

他既有那等言语神态,那他与吕烟波的姻缘,便不会那么简单。

待想通了这点,秦焕然对吕烟波的厌恶便去了七七八八。他本就是心性冷淡之人,与己无关的人事,从来半点不爱操心。

只是吕烟波终究占了那名分,故秦焕然对她,便是去了八分芥蒂,仍是没有什么亲近的感觉。

可是,现在听到她的死讯,秦焕然却忽觉难过与郁结来。

到底是召南的结发妻子,虽明知其中有内情,然而依着召南的心性,吕烟波的死,定是他无法忘怀的痛楚。

遥想当日,那女子听到沈召南被困观音院时的从容颜色,秦焕然侧过脸,低低长叹一声。

“秦逸,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与我听。”

秦逸忙道:“是这样的,沈大人在途中与数名杀手阻截,原本沈大人武艺高超,不惧他们。无奈夫人与小公子柔弱,杀手们缠住了沈大人,想要伤害小公子,幸得夫人拼力相护,小公子方逃出生天。可是夫人她……”

想到自己打探到的消息,秦逸忍不住感叹道:“夫人当真是慈母心肠,为了救孩子,竟连自己的命也不顾了,可怜夫人死的那般冤枉!”

秦焕然默然片刻,方道:“沈夫人,确是奇女子。”

怔了一会儿,秦焕然立即问道:“秦逸,你可打探清楚了,沈大人伤势如何?可还要紧么?”

秦逸答道:“听说伤得不轻,不过沈大人的弟弟已经赶去了。总算是平安到得扬州了,小公子与大人无恙,想必夫人若泉下有知,定也会欣慰的。”

“你说的是,下去吧。”

秦焕然挥手屏退了秦逸,静静得靠着身后的梅树,右手渐渐握紧了。

想要见面的念头,忽的强烈至他难以抗拒的地步。

入了春,雨便渐渐多了起来。江南富庶清雅之地,连雨也下得格外缠绵。廊檐上的白色灯笼尚未取下,东风过处,檐角悬着的铁马便起了悦耳之音。

这本是烟波在世之时,最喜欢的景致。

沈召南独自立在廊下,负手静静地看着庭院里的海棠树。

雨势不大,那雨滴落在叶上,绿意愈发通透幽碧起来,枝叶微微颤动。

这是明道五年的雨了。

沈召南忽然想起来,去年烟波过逝的时候,似乎也曾下过这样的雨。

也是这么冷。

他伸手自腰间取出那只碧绿的笛子,按在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却是一曲《长留》,曲调婉转清丽,淡淡的忧伤。

曲子不过吹到一半,沈召南便觉意兴阑珊,不由放下笛子。

他低头望去,怔怔地看着脚下的一洼积水,那雨水清澈,清晰地照出了人的影子来。

沈召南的心思,忽的悠悠飘远。

一滩雨水,照出了这半生的痕迹。

依稀能看到烟波的脸,面目早已模糊,然而那淡淡的娴雅温柔,仍旧清晰。

雨势渐小,圆润的雨滴轻快地下坠。融入积水的怀抱,发出欢喜的笑声来。

那水滴将积水的如镜之面重又打得破碎,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来。

再度平静时,雨已经停了。

那水面,照出了白衣人撑伞而立的侧影。

修长挺拔。

沈召南陡然抬头,眼底有些难以置信的讶然。

“焕然?”

秦焕然轻轻一笑,小心地收好手中素蓝的纸伞,“没想到我会来扬州么?瞧你这样子,真是有趣极了。”

“你怎么来呢?”

沈召南没理会他的玩笑话,且惊且喜:“你不在京城的刑部好好呆着,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官家怎会放人?焕然快说。”

难得瞧见他这么急迫的模样,秦焕然便搂了他的肩,一边朝后院走去,边解释道:“此次我本是为查案而来,官家怎会不放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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