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帐下的两位谋士都已经先走了,将军张柔也在三天前离开,此刻只剩下水军万户解诚,谋士郝经,以及几位千户在身边,郝经劝道:“不管南朝的朝廷出了什么事情,贾涉升为枢密副使已经是事实,王爷,属下认为,他必然派大军围追堵截我们!南朝水军厉害,我大军还是尽快撤回江北,以免遭到更大的损失!”
烈匕图勃然大怒,冷冷的扫了一眼帐中诸人,道:“怎么,难道你们以为,本王这只草原上的雄鹰,会怕了贾涉那种江南的雨燕吗?!敌人连号角都没有吹响,就要逃命?我鞑靼没有这样的孬种!”
众人一齐跪下,进谏道:“王爷,且不可争一时之意气!如今王爷的第一号敌人,不是南朝的贾涉,是企图争夺汗位的哈里格小王子啊!”
“请王爷以大局为重!”
烈匕图哼了一声,走出帐外,看着外面飘散的雪花,他有一千一万个心,想要去和贾涉争锋,好好的打一场大仗,但是他心中也十分清楚,自己不能在这种时候,做出错误的选择。
烈匕图紧紧的捏着自己的拳头,看着远处的鄂州城,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转头对周围的人道:“来人,去将郝先生叫来,让他入城,去和贾涉商谈和议之事!”
“什么?又和谈?!”贾涉忍不住叫了出来,他扭头朝顾鹏飞看去:“烈匕图还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啊!”
顾鹏飞笑了笑:“你谈不谈?”
贾涉眨了眨眼睛,笑道:“谈一谈总是好的!对方这次派来的是烈匕图的头号谋士郝经!看来对方很有诚意!来人,告诉来使,半个时辰后,城楼见!”
半个时辰后,郝经带着四个兵士,只身入城,双方坐在城楼上,剑拔弩张又一派祥和。
贾涉上下打量着郝经,郝经亦看着贾涉,双方早在烈匕图的大营中都见过一次面,然而并不熟悉,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此刻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的交涉。
郝经今年四十五岁,双目炯然,举手投足之间,行为有度。
贾涉首先开口:“郝先生是汉人?”
郝经也不避讳,道:“是!”
贾涉道:“那为何不来天水朝效力,反而去给烈匕图做走狗?”
郝经毫无半丝恼怒之色,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在下虽是汉人,但一直身居北边,从未得到过半点天水朝的恩惠!既不食君禄,自然不用为君分忧!更何况四王爷礼贤下士,将在下封为上宾,在下感激四王爷的知遇之恩,故此效力!”
贾涉撇了撇嘴,心想:反正汉奸的说辞都是一套一套的,说不过他!便转移话题,问道:“既然是来和谈,那就谈条件吧!”
郝经朝身后两名鞑靼士兵使了个眼色,两名士兵上前,将抬来的两个箱子打开,箱中尽是金银珠宝。郝经道:“这是上次贾大人送去的和谈礼物,现在送还给贾大人!我们双方罢手言和如何?”
贾涉道:“我还送去了五箱金银呢!”
郝经心道:这货脸皮真厚,假金银也好意思搬出来说!却也不点破,道:“在下来的仓促,未来得及准备好,过后一定奉上!”
贾涉满意的点了点头,等着郝经继续说话,郝经却不再开口。
贾涉皱眉:“就这点金子银子,就把我打发了?”
郝经道:“四王子宅心仁厚,不愿再起兵火,伤及百姓……”
贾涉打断他的话,道:“狗屁的宅心仁厚,他是怕我和哈里格两面夹击,吃不了兜着走吧!要和谈的话,拿点诚意出来!”
郝经问道:“不知贾枢密所说的诚意是什么?”
贾涉道:“烈匕图这次南侵,占领的土地总要归还吧?他围城多日,搞的天水朝为了打仗花了很多钱,战争赔款也不止这么点金子银子!还有,因为他围城,我也很多天没有放松过了,让他送一百名童男童女过来给我消遣消遣!哦,对了,他还捉了不少汉人百姓和工匠俘虏,这些都要归还!外带,江北的唐邓蔡陈四州,就当做割地的附议条款吧!”
郝经听贾涉漫天要价,也不动怒,只是道:“既然双方言和,俘虏和以前攻占过的土地,自然是要归还的,至于童男童女,我想四王子不会介意。但是唐邓蔡陈四州,本是我鞑靼国攻打女真所得,这个在下做不了主,而且金银赔款一事,四皇子也没钱,还容日后商议!”
贾涉一愣,万万没想到郝经居然这么好说话,他还以为烈匕图一根毛都不肯拔呢!
屠万和令狐春水就跟在贾涉身边,令狐春水见贾涉发愣,在背后轻轻的扯了扯贾涉的衣服,贾涉拍手道:“四王子果然很有诚意,那个,日后再议就日后再议吧!先把条款签了,把我上次送去的那五箱金子也还了回来,就算和谈商定!”说毕,贾涉一挥手,屠万从一旁的文书手中,取过早已商议好的条款,放在郝经面前。
郝经看了看那上面的四项条款,一割地,一赔款,一送还俘虏,一永不交兵。
郝经从怀中取出烈匕图所给的印信,签下文书,盖上红印,一式两份,各自收好。
郝经从城楼上下来,回到烈匕图的大营,向烈匕图进言:“王爷,贾涉果然没有和谈的诚意,不过今日他见我们答应了他的条件,十分欢喜,应该不会马上动兵,撤回江北,正在此刻!”
烈匕图点头,命水军万户解诚带领水师,连忙撤退不提。
而贾涉走下城楼,才一回房,就把和议书丢到房中火盆,冷笑道:“就这玩意想来骗我?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呢!看了烈匕图是急着要走了,这种条款都能答应!告诉高达,让他即刻出兵!”
当夜,解诚的水军遭遇早已埋伏在浒黄州和江北的水师。两厢交战,天水朝水军本就略胜半筹,又是顺流而下,杀了一天一夜,炮火齐鸣,尸体都充塞了长江,顺着江水流到了鄂州城下。
半夜的时候,烈匕图没有见到解诚发来的信号,便已经知道出事了,上游情况不明,他不敢沿路返回,刚要派兵北渡,忽然漫天的杀喊声响起,顾鹏飞带着大军杀到,烈匕图虽然早就做好了交战的准备,但是面对敌人厉害的火器,他的铁骑兵冲锋数十次都无法冲破敌人,反倒折损不少,只得留下少部分断后,率领大军朝着南边的华容地区而行。
此刻天降大雪,烈匕图率军南行,顾鹏飞带兵追击,双方交战一天,贾涉所供应的火器早已用完,全靠骑兵冲击,步兵肉搏,双方在长江边上,生死厮杀,江边登时沦为修罗道场,长江中从上游飘来的尸体上,堆积着点点雪花,犹如灵幡。
贾涉骑马,令狐春水和他的侍卫将贾涉团团的护住,朔风凛冽,贾涉逆风而行,站在高处观看战事。
然而看着看着,却不觉的叹了一口气,微微的摇头。
烈匕图的军队,虽然在撤退,但是行进有度,丝毫不乱,反观己方,兵力不及烈匕图,马不如他的健壮,士兵不如他的强悍,骑兵数量,也远远的不够!
贾涉不由的感叹:“鹏飞作战再勇猛,却始终……只有五万人马……不会是烈匕图的敌手!李文德尚在华容道,兵力定然不够,快去增援!”
令狐春水即刻策马,穿过战场,正在此刻,顾鹏飞亦策马朝这边奔来,两人碰面,顾鹏飞首先道:“此处旷野,和烈匕图交战,不是我军所长!不可猛追,若是烈匕图做困兽之斗,恐怕有失!还是先将他逼入华容道,借助地形之利,将其掩杀!”
当即顾鹏飞率军殿后,命副将带军,前去增援李文德处。
贾涉策马飞奔,一口气跑了五六十里,来到李文德处,等待烈匕图的大军到来。
李文德早已知道贾涉荣升枢密副使一职,一见面便朝贾涉恭喜,贾涉来不及和李文德多说,指着远处奔来的大军,道:“烈匕图来了!”
李文德一挥手,先前埋伏下的伏兵尽立山头,朝着烈匕图的大军乱箭齐发,烈匕图丝毫不慌,黑夜之中点火号令,他训练出来的禁卫怯薛趁夜爬上山崖,仰攻埋伏,只半个时辰不到,崖顶弓箭手尽亡。烈匕图冷冷的哼了一声,再发号令,命轻骑兵在前探路,遇到地上的陷阱火炮,用身体当做肉盾,给烈匕图铺路。
丛林之中,李文德命士兵吹响号角,他所带的步兵尽数出动,烈匕图便命精锐重骑上前,犹似地面上立起坚固的堡垒一般,其中又有勾镰,运转起来,犹如绞肉机一般,靠近的士兵,无不肠穿肚破!风雪之中,双方交战,烈匕图处于被包围伏击的劣势,竟纵声长啸:“诸位鞑靼的雄鹰,你们怕不怕死?”
众多鞑靼兵齐声大喊:“不怕!不怕!”
烈匕图再次大声喝问:“你们会不会死?!”
“不死!不死!”
有节奏的呼唤声,一阵连着一阵,犹如滔天巨浪,万丈雄波,声音震天,震动山谷!
贾涉眼见烈匕图即将冲出包围,跺脚道:“想不到鞑靼军,竟然如此善战,战败之时,竟然全不畏死!”
正在此刻,忽然北面一声炮响,更加雄壮的喊声呼喝而至:“天水必胜!天水必胜!”
贾涉一惊,抬头看去,却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乌林,顾鹏飞追兵已至,天水士气大振,将烈匕图死死的包围了起来。
烈匕图冷笑一声,发出号令,他周围的士兵即刻点燃火把,将他的身影照亮。
烈匕图大声道:“贾涉,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
贾涉躲在李文德身后,低声道:“老子就不出去!”
烈匕图厉声道:“你今天,是当真想与我,决一死战吗?!你是想让你天水朝的十万将士,丧身此处吗?!”
贾涉看了看周围,他看不到顾鹏飞,更加看不到前来增援的部队,但是可以看得见李文德周围的士兵。他们在面对鞑靼军的时候,双眼所散发出的恐惧!以及周围,躺着的漫山遍野的尸体。
烈匕图继续道:“我烈匕图,从来都不怕死,你想和我拼命,那我成全你!”
说毕,烈匕图厉声下令道:“各军听令,今天不杀光天水之人,誓不北还!就算还剩最后一人,也必须手上沾满鲜血,腰间挂满敌人的脑袋!”
鞑靼士兵齐声大叫,呜呜高喝,一时之间,杀喊声再起,哀鸿遍野。
天色渐渐的转亮,风雪尤为停下,贾涉已经看得到顾鹏飞所带部队,从一开始出发的时候的五万将士,变得稀稀落落,却还在拼死作战,而北面所来的强援,他此刻也已经看清,原来是淮南制置使李光之所带的队伍,仅有不到两万人马。
鞑靼军此刻都已经杀红了眼,倒下不少,更有不少在拼命作战,和天水朝的军队厮杀在一起,铁剑挥起,人头落地!
贾涉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还是实力相差太过悬殊,无法歼灭烈匕图了!
他看了令狐春水一眼,令狐春水即刻高声道:“烈匕图四王子,贾枢密有话和你说!”
烈匕图即刻下令,双方暂停交战。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烈匕图一身血污,从众军中走出,骑在马上,单手持剑,等着贾涉。
贾涉一缓缓的走出,站在山崖边,看着烈匕图。
烈匕图道:“我今日,以鞑靼真神的名义起誓,诚心议和!”
贾涉道:“认输了?”
烈匕图仰天大笑:“若要拼死一搏,你拦不住我!但我不想让我的二十万将葬身于此!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在急于北归!你难道想所有的人,死在此地?!”
贾涉微微垂眼。
烈匕图道:“你之前所提出的四项条款,本王尽可答应!你放我北归,我与你歃血为盟,永不互侵!”
贾涉冷笑了一声:“我不相信你的信用!”
烈匕图大声道:“本王也不相信你的,来人!”
即刻有烈匕图的怯薛上前,烈匕图指着面前的峭壁,道:“将那四条和议条款,刻上去!”
随即有怯薛拔剑,朝山崖上扔上铁钩,勾住凸出来的一颗老松,一剑为笔,只听得叮叮嗤嗤之声,一炷香过后,一面犹如石镜的峭壁上,刻上了贾涉所提出来的四条议和条款。
一曰归还江北所占土地以及邓、唐、蔡、陈四州;
二曰归还所得汉人俘虏两万人以及两百汉人工匠;
三曰每年送上和谈金二十万两白银;
四曰永不互侵疆土;
烈匕图解下头盔,取出腰间匕首,割破手腕,将血放了半头盔的血,看着贾涉:“贾大人!”
贾涉回头,看着已经来到自己身边的顾鹏飞,低声问道:“我们真的拦不住他么?”
顾鹏飞道:“放他北归!”
贾涉咬牙:“可我不甘心!”
李文德看了贾涉一眼,附在他的耳边,低声道:“贾大人,他回去,是要搞内斗的!如果我们真的把他打死了,那最高兴的,是哈里格!现在烈匕图肯议和,总比哈里格收编了烈匕图所有的军队,再来攻打我们要好的多!”
贾涉咬着唇不答,却忽然听见烈匕图身边的郝经大声道:“贾大人,你若当真要拼死作战,半点好处都得不到!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会不会允许你葬送十万军队的性命,去换取一个谈不上胜利的胜利?”
贾涉叹了一口气,轻轻的摇了摇头:“他还会回来的!他肯定还会回来的……”
顾鹏飞拍了拍贾涉的肩膀:“烈匕图要去和哈里格交战,此役他元气大伤,回去之后又是汗位之争,五年之内,鞑靼必然无力南顾!”
贾涉抬头,看着顾鹏飞:“他如果卷土重来呢?”
顾鹏飞看着贾涉的双眼:“这五年,不仅是他的时间,也是我们的时间!”
贾涉一咬牙,拔出匕首,匕首上的宝石,在阳光雪地的反射下,耀眼夺目。
烈匕图咦了一声,依稀认得那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见贾涉的时候,所送给他的匕首。
贾涉朝烈匕图喊道:“把你的头盔,送过来!”
烈匕图身边的怯薛将装着烈匕图血的头盔送过去,贾涉先是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最后却只割破手指,滴了两滴血在头盔之中。
两人鲜血相溶。
烈匕图将那装着血的头盔一扬,血喷洒在刻着和议条款的崖壁上,登时侵入崖壁,周围云雾环绕,刻字猩红,血珠垂落,好似开在峭壁云海之中的红梅。
烈匕图看着贾涉,笑了一笑:“今日我与你山崖盟誓!此崖在,我必言而有信,永不相负!”
贾涉点了点头,道:“好!今盟誓于此,永不相负!”
烈匕图哈哈大笑,一挥手,命所带俘虏与汉人工匠尽数出列,归于贾涉,又命副将取出四周地图,交与贾涉。贾涉命人收好,让开一条道路,放烈匕图北归。
烈匕图命自己的军队先行,他勒马停于路边,直到最后一个人都走了,烈匕图朝着远处的贾涉大声道:“贾涉,本王有句话,想跟你单独说,你敢不敢过来?”
贾涉本来不想前去,但此刻烈匕图敢一个人留下,自己有大军守卫,反而不敢上前,那也太孬种了。
贾涉犹豫半晌,终于走到烈匕图的马前。
烈匕图在马背上俯下身子,凑到贾涉耳边,低声道:“本王这次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背后捅刀子的人!这次回去,就是要收拾他,你是希望本王胜,还是希望本王败?”
贾涉挑了挑眉毛:“你是死是活,和我有关系吗?”
烈匕图道:“今日盟誓,是本王和你立下的,若是本王死了,这盟誓自然就无效了!若是你死了,这盟誓也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