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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番外篇——by简称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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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祗的声音微笑着,叹息般的地在颛顼肩窝处响起:

“……我不骗你。”

第二十三章:悬圃·我心苑结

“我不骗你。”

他的神祗的声音依旧清清淡淡。

只一句,便缄默了天与地间的一切声响。

颛顼一颗心猛烈地跳动,胸腔生疼。

巨大的狂喜充斥着胸臆,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

苍白的手指离离绕进神祗漆黑冰冷的长发,颛顼缓缓、缓缓将郁积在心中不知多久的气息吐出来,一时之间,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眼下,小心翼翼拢在怀里的,是他一生的梦境。

“伏羲……”

门扉忽然被轻轻叩响。绝顶的安静中,一个年轻恬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羲皇,您又误了吃药的时辰。”

那声音响得突兀,颛顼一怔,伏羲便已飞快地挣脱他环抱的手臂,匆匆应道:“我就来。巫阳,你别告诉巫抵,他又要生气。”雪白的脸上已然红了一片。

隔门巫阳似是一笑,而开口的,却是另一人:“巫抵已没有力气再和羲皇生这个闲气。”伏羲“啊”的一声轻呼,道:“巫抵,你也来了。”向来从容淡定的黑眼里,居然生出几分心虚的颜色。

巫抵哼了一声,虚掩的沉香木门轻轻一响便即打开。一袭白衣的俊朗男子大步迈进颛顼的卧房,步态指间竟颇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气。他身后一个同样装束年纪稍轻的少年悄声跟进,一双灵动至极的挑眼在伏羲僵笑的面上略略一探,飞快的道:“羲皇恕罪啊恕罪啊,不是我没拖住他,实在是今日逃开的时辰太长了,那个……”余下的话被巫抵一双冷眼扫过,尽数咽进肚子里。

“你的帐,待会儿再算!”巫抵从牙缝中挤出一句,眼一转,双目灼灼,只是狠盯伏羲。伏羲面上心虚更甚,攥着颛顼宽大的袖角四下打量,似乎便想找个什么所在,就这么一头藏进去。

颛顼听得三人对话,隐隐已有些明白,回望伏羲时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苍白的脸“轰”的一声,红得冒出烟来。

却听巫抵道:“羲皇果然神通广大,这才几日,便连药也不用喝了么?”伏羲摇头——一瞬间颛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分明看到巫抵在吐出“药”这个字眼时,伏羲完美的容颜破碎了一刹。

那样的神情似曾相识却又同病相怜。颛顼呆了呆,这才明白原来不止自己,便是子桐山麓那个道貌岸然把药碗端到自己唇边的强大神祗,也是怕极了药的。

他的目光掠过伏羲森青的长尾,担忧方生,随即释然:伏羲既能回复蛇尾原身,伤势便是痊愈了。轻轻将伏羲一缕长发别向他耳后,颛顼唇角不觉上挑:“原来如此。”

——一颗心喜悦得仿佛飞在九天云端,这一刻,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害怕。

巫抵的眉皱起来:“羲皇,今时不同往日!这次您逆命而行、几乎冲破了娲皇的封印!您——”

“我知道。”

伏羲抬眼。

心知他不愿在北帝面前吐露什么,一直没有作声的巫阳忽道:“颛帝昏迷近月,如今醒来。也不知有没有不妥。巫抵,你押着羲皇去喝药罢,我去叫巫服。颛帝是他治的,可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巫抵偏头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道:“也好。”回身对伏羲一礼,“不知羲皇意下如何?”

伏羲颔首起身:“走罢。”

直到内室重又剩下两人,巫阳才对颛顼露齿一笑:“颛帝的伤势已无大碍,并不需巫服探问。颛帝尽可不必担心。”

颛顼低声道:“我知道。”

巫阳道:“颛帝在榻上躺得久了,若是气闷,不妨在这阆风巅的中庭走上一走权作散心。昆仑山虽鲜有人至……”话未说完,只闻得颛顼道:“伏羲究竟伤得怎样?”

巫阳微微一愣。颛顼又道:“伏羲方才打断巫抵的话,可是有什么不愿我听么——巫抵说他冲破了女娲封印又是怎么回事?他如何逆命而行!?”他声音极低,一字一句却顿挫铿锵,最后一句问出,眉眼如刀,气势凌厉已极。

巫阳却笑了。

——不愧是轩辕黄帝的血脉,非但眉眼,便是这一身冷厉骄矜的气势,也继承了七八分的相像。然而在这昆仑山颠,便是轩辕黄帝亲至、又能怎样?

“巫阳是娲皇的佐臣,娲皇隐退,便只唯羲皇之命是从。羲皇不愿颛帝听的,巫阳又怎敢多嘴?”

白衣的神巫深深揖拜,然而面对他恭谨的背影,颛顼却知道他什么也问不出了。

你们,是女娲的佐臣。

为巫抵的一句而跌下云端的心沉得愈发深痛。

他得到了伏羲那抹似是承诺的微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那个男子曾经以那样忧伤切骨的口吻,低低的,致命的叹息:

“……她在我心里……她会回来的,她一直都在我心里……”

伏羲,在你心里,女娲是什么?

而我,又算什么呢?

我不见兮,我心苑结。

昆仑号曰昆崚,在西海之戍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万里,又有弱水,周回绕匝。山高平地三万六千里,上有三角,方广万里,形似偃盆,下狭上广,故名昆仑。山三角:其一角正北,乾辰之辉,名曰阆风巅,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

伏羲的所在,便是昆仑宫正殿。

昆仑众神巫之首的巫相于伏羲面前躬身而立,眼眸深邃。伏羲盘尾而坐,右手轻轻转着一个空了的白玉药碗,殿内珠光温润,浅浅流动在他纤长姣好的指间,绝白的颜色,竟与手中的玉碗不分轩轾。

“那么,我要划清天地人三界之分,你是一定不许的,对么?”

巫相躬身,一双眼却定定地注视伏羲。

伏羲叹息:“澄清三界,本就是盘古的初衷。现下三界边界模糊,人神鬼蜮混杂交居,已露乱端。何况三界混乱之下,苗疆,东夷,中原各自为政,彼此势同水火,眼下坐镇中央的轩辕又是……那样的性格,倘若再有阪泉、冀州那样的生灵涂炭,便是我的罪孽。”

“羲皇,您是在逞强。”说话的是巫相左首的巫抵。

伏羲睫羽微微一颤:“没有。”

巫抵一咬唇,道:“您为北帝逆天而行,不仅元神有所损伤,更将风灵之力暗中授予北帝,如今、如今……这还不是逞强么!”

他的眼色痛苦而倔强。伏羲望了他半晌,蓦然一笑,起身行至窗边,缓缓卷起鲛绡帷幕,目视晴空,淡淡的道:“我的元神从不曾完整过。如今虽有损毁,于我也大体无妨——至于风灵,最擅长防护,他灵力过于峭拔峻戾,送他防身也好。”

“至于我……”他微笑转身,面对巫抵,身后的窗外苍穹广阔碧蓝如洗,骤然一道青龙也似的电光横空而至,尽撕裂万里肃穆,雷鸣隐隐,“……有我曾经的力量便可。”

帝居在震,龙德司春。

震宫初动,木德唯仁。

——这才是我伏羲,真正的力量。

第二十四章:阆风·式勿从谓

推开青玉的月门,越过正盛的一树琅玕,颛顼抬眼,遥遥望见渺茫在烟涛云海里的天墉玉城。有鸾鸟自极远处倾声而鸣,飘摇着长长的五色尾羽翔过阆风之巅的一片翠色冷光。质若琉璃的桥下清泉相逐泠泠作响,着履踏过,足音清越。和风温柔的抚过脸颊,西角悬圃堂檐底铁马琅琅。

锦屏烛日,朱霞九光。

转朱阁,低绮户。碧瑶树花开得正盛,腴润的莹白中渲开清淡的嫣红,逐风沾衣,如同人间纷纷扬扬一落经冬的大雪,拂了一身还满。颛顼别开头顶挂住散发的低枝,一片花瓣便正被他夹在指间,不染一丝凡尘气的颜色,教他忽然想起那个人微笑着的唇瓣。

不经意间,已在那花瓣上悄然印下一吻。

——然后蓦然惊觉。

碧落苍然,一道仿佛包含着天下光明的闪电犹如生发自无何有之乡,刹那间占尽了眼底的色彩。颛顼猛然扬头,那电光却霎时熄了,若不是风卷雷声灌耳,便如同方才的一幕只是生逝之间明灭的幻觉。颛顼直觉地唤了一声“伏羲”,却听一个懒懒的少年声音叹道:“早听说羲皇的龙神之力是诸神间最为强大力量,可惜一直没机会见到,如今啊,终于长了见识。”

那个声音颛顼熟悉得很——咬牙切齿的熟悉。

几十步外的花树下,共工妖娆的桃花眼波光荡漾,嫣红湿润的唇瓣似笑非笑:“北帝,你精神得很嘛!”

有质无形的杀伐之气在两个司水的神祗之间迅速的凝结成形,冰冷凛烈,利可切肤。白玉石阶上飞落的花瓣重新逆卷而起,纠结出气流的过痕。

颛顼拧紧了峻峭的眉:“你是谁?怎么敢在这里!”

“我是谁呢?”共工绷紧了原本懒怠的背脊,轻挥素白的左手,脸上笑得满不在乎,“北帝高高在上,怕是不知道我呢——我叫共工。”

共工,火神祝融之子,炎帝神农的直属后裔,纵然不加帝号,单论血统的高贵,亦浑然不输于轩辕一系的帝孙颛顼。

……难怪,会驱使水属诸臣中的九首相柳。

“……至于我怎么敢到这里的啊,北帝,你没有问过羲皇吗?还是即使问了,羲皇也不会告诉你?”少年眨眼,阴柔的容颜无辜又得意。

一字一字曼长轻柔的拖下来,该死的可恨。

颛顼挫着牙,猛然一甩袖,转身便走。

——忘不了子桐溪中共工放肆的手指与唇舌,那般微微的浅笑着,紧紧将失神的神祗揽在怀里。当时强自压抑的杀意于两相瞪视的如今再一次翻腾卷涌,然而颛顼记得那时伏羲纯黑的眼中,仿佛已然心力交瘁的慈怜勘察。

四百九十九年前的阪泉之战炎黄二系正式撕破了面子上的和睦谦恭,从此纠葛切骨,相睨至今:这些旧事颛顼从来未曾亲历,除非少昊偶然在漫不经心的谐谑里提及,无论轩辕神农或是伏羲都始终没有说起——但在于伏羲,当年之事恐怕他一生都无法释怀,倘若自己与共工当真便在这昆仑之巅倾身一战,那双从来清冷淡然的眼底,又当流露出怎样深沉的哀恸?

式勿从谓,无俾大怠。

……不忍见,故而不轻战。

见颛顼径自离去,共工皱了皱眉,颇觉无趣。他对着颛顼肩上斜披的龙纹黑衮盯了一会儿,才轻声向一丛花树后憩息的开明兽道:“轩辕野心勃勃,颛顼又是这般的性子,我瞧过不得几载,怕是他们还要和我们开战呢——如今好在还有羲皇压着,帝座才对轩辕皇帝百般忍让,可万一羲皇当真出了事呢?”叹了口气,神宇间倏忽晃过一丝与他少年容颜绝不相符的郑重忧虑,不忍再说。

开明兽睁开湿润的黑眼,虎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是啦……”共工眨眼,微微苦笑,“你自从羲皇作天帝的时候起就被困在昆仑悬圃,瑶宫寂寞,千秋深锁,我们这般人的勾心斗角,你又懂得什么了?”说着笑了笑,在开明兽毛茸茸的头上轻轻一拍,便也离开了。

颛顼踏上昆仑宫长殿前的白玉阶时打眼便见伏羲与巫抵从殿中缓缓走出,伏羲似是想起了什么,低低在巫抵耳边说了一句话,巫抵面上露出了略微错愕的神气,呆了一呆,躬身领命,延着沉香木廊快步去了。伏羲望着巫抵走远,眼中忽见感伤之意,怔了一阵,转过脸来,向颛顼舒颜一笑。

颛顼心里不知怎么狠狠一跳,脸上不自觉地绽开笑容,拾级而上,道:“原来你早看见了我。”

伏羲淡淡笑道:“你一来我便知觉了。”蛇尾逶迤,行至颛顼身边,与他并肩而行。颛顼抬眼仔仔细细观察他气色,蓦然正色问道:“伏羲,你究竟伤得怎样?”

伏羲摇了摇头:“不要紧。”颛顼紧盯伏羲双眼,重复道:“不要紧?”

少年神祗眼色锐烈,竟如依稀可直射入伏羲看尽了千百年的眼底一般。伏羲略略心惊,终是微笑道:“我好得很。只要收回一些东西便无碍了。颛顼,你跟我来。”说话间已抢前了颛顼半步避开他目光,颛顼急忙跟上。

两人步履悠闲,绕宫过廊,时而低头避开头顶横斜的花枝。颛顼跟着伏羲愈行愈偏,初时还遥遥可见宫殿半墙玉青色的拱脊为雪白如氲的花树遮蔽得若隐若现,偶有小兽扑跌奔过,后来便只见玉山嶙峋,幽草萋萋,满眼青白翠绿之中一抹云气缱绻开来,随着渐行渐近而愈发浓郁,周身静寂得连一声鸟鸣也没有。

再须臾,便隐约听得水声翻滚的涛涛沉响。

颛顼注视着伏羲朦胧在氤氲水汽里的绝白容颜,轻声问:“这是哪里?”伏羲黑眼弯了弯,忽露出了极幸福的笑意,道:“你看。”

他右手平伸,玉一般的瘦腕上不知何时已带了一串黑曜石手链,珠色圆润,一颗一颗漆黑的光泽流转便如他微笑时的眼。随着他唇间气息轻吐,凝白如脂的雾气渐薄渐淡,猛然间长天之下昆玉碧草间千万里琉璃色白波浩荡,恍惚便在眼前。

“瑶池。”

——瑶池,昆山西王母的辖所,从来人迹罕至,便是司水的颛顼也从不曾来过。却不想今日伏羲带他来看的,竟是这里。

眼前水色空蒙,似经历千万年清寂苦寒的沉淀淬洗,波光浮动间,犹如叹息。

颛顼眼望湖水,呆了半晌,才低声道:“早听说神池浩淼,如天镜浮空,今日一见,却当真名不虚传。”伏羲“嗯”了一声,盘尾坐在池边青玉岸上,任蛇尾发梢都浸在水中洇散了森青与漆黑的颜色,一只手荡了荡水面,笑道:“我还是年少时在这里玩过,如今已过了几千年,这里却是不变。”

他低头时一缕黑发掠过肩头直渲入水里,睫如蝶翼,颊似梨白,纯黑与绝白强烈的交相对比,一刹那那份美丽得竟已教人心碎神伤。颛顼心底有什么骤然火烫,轻轻替伏羲将那发丝掠回耳后,便微微颤抖着手掌,将伏羲水中冰冷的双手都握住了。

……心里忽然间慌得可怕,口唇发干。

似感觉到了身侧少年神祗的异样,伏羲回眸,轻声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他的睫闪烁就在眼前。颛顼摇了摇头,强逼着自己稍为后退些许,开口,声音却是说不出的哑:“我……我……我突然想亲一亲你、抱一抱你!”

第二十五章:瑶池·彼泽之陂

“我……我……我突然想亲一亲你、抱一抱你!”

出口的话语浸透了惶恐而渴盼的颜色,心底强制的深深压抑阻隔在这一刻终于承受不住离离切骨的期待与痛求,一字一句,仓促却真实。北帝年少的眼底隐忍着深褐色的火焰,似也为自己全然不曾考虑过的一句惊得呆了呆,睫毛轻颤,终于在瑶池之畔这一片几乎令人窒息的苍冷沉寂里低垂下去,水下紧握住伏羲双手的手掌也缓缓放松开来。

“我……”

年长的神祗纯黑的眼色略略一动,却淡淡的笑了。

“……好。”

猛然抬眼,颛顼甚至不清楚那句轻淡得仿佛叹息的应答究竟是不是这过分的静谧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幻觉——只是伏羲冰冷而柔软的唇瓣当真轻轻地吻在了自己唇边,带着初见时便一生难忘的草木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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