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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番外篇——by简称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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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在黑暗中静静注视着自己的手掌,不自觉的低低一笑。

他此刻被咒文勾连的黑暗空间所禁锢,无天,无地,不知四方。轩辕以神力封印了他的神智,却永远也想不到,会将他的元神带入另一个更加古老的封印里。

女娲的封印。

——女娲,女娲,原来消散之前,我竟还能见你一面。

“……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燧人足迹遍布天下,你和盘古的事情他略微知道一些,有些重要的,我却不曾对他讲过。你该是记得,神农小时候脾气刚硬得很,长大成人,倒和从前不大一样。少昊从小跟着我,后来西去长留,最省心的,自然是他……

“这几个孩子,最不省心的却是轩辕——但若不是他,我也再见不到你。那孩子……呵,那孩子不爱说话,我从来就猜不透他心里想着什么,有时候以为自己明白了,他却一定要和我赌气——是了,轩辕这一系有个孩子叫颛顼高阳,性子和轩辕小时候有几分像,总是冷冰冰的模样。但若是略微冷落了他,他便别别扭扭的过来寻你,有趣的很……那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我想,无论他要什么,我给他便罢了……

“女娲,我终究不是你。眼下九州沆瀣,东夷、中原、苗蛮三危之地分庭抗礼,这一滩浑水在你眼中必然透彻至极,在我这儿,却总是一团乱麻……呵,你若见了,还不知怎样打趣我……”

亘古第一位神帝的语声清冷低沉,睫羽阴影深重,遮住了眼,便似乎也沾染起点点空灵澄澈的流光。无数血红而诡魅的文字从他身边一掠而过,他却恍如全然不觉,只是盘坐在蛇尾之上,定定凝望自己双手,自说自话。

他手掌微阖,轻攥着膝前云雷衬地的龙纹裳衣,透过苍白的手背,掌心织料深青色的细微褶皱,一道一道清晰可见。

“……元神怎么会破损了,伏羲?”

耳边忽然响起温温淡淡的模糊叹息,女子白皙优美的手掌,自背后缓缓轻搭上伏羲赤裸的肩头。

蛇属圣灵冰冷的温度,比之伏羲,反而算是温暖。

蓦然回首。

——许多许多年前便陷入沉眠的女神便那么安安静静的立在伏羲身后,同样绝白的容颜,同样漆黑的眼眸,清丽无俦,纤尘不染。她眉梢唇角与伏羲别无二致,脖颈修长,身上衣衫却是不带一丝杂色的纯白,绫绡单薄,依稀如同人间寂寂飘落的初雪,笼罩着落月冥冥霭霭的浮光。

两人的发丝纠葛在一处,凉滑润泽,瑰丽难言。

而她眼底神情,却是痛楚而怜惜的。

“我问你,为什么元神会破损成这样,伏羲?”

伏羲怔了一怔,不由笑起来。

——这一生何其漫长,这一肩所负亦是何其沉重,然而便在这一场令人窒息的漠漠无涯之中,却始终有这么一个人,永远可以倾诉,永远也不必隐瞒。

“我骗人了,姐姐。”他微笑着支起身子,半成透明的指尖点向女娲紧蹙的眉心,有些调皮的想把那里皱起的几道深纹揉平,便好像当年唯有姐弟两人相依为命时,洪荒大地上那个笑靥柔软的孩子,“我骗他们带着我给的东西,分出去的元神便附在那些东西上面——燧人的那片青玉他还给我了,我便在他头顶的斗笠上偷偷又附了一份——这孩子平时自命老成,论骗人手段,他却还不是我是对手。”

女娲深深望进伏羲眼底,薄唇微动,隐约想说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五根手指插进弟弟流落的发丝,将他狠狠地拥进自己怀抱。

“姐姐,我有分寸,你放心。”

——燧人头顶的紫竹笠,神农袖边的赤玉璜,轩辕腰间的龙纹玉璧,少昊颈侧的白玉充耳,句芒与飞镰束发的蒲草结,颛顼腕上的曜石手链。

“……万一当真支持不住,我便也在你心底乖乖睡上一万年,好不好?”

苗蛮麾下的神祗兵众终于开始崩败。

大神伏羲参悟天地而成的古老阵法果然是这世上绝难比拟的强大所在。颛顼立足云端,冷眼瞰视着烈山神农氏的部众一一向后退却,渐渐被轩辕部族追赶上来的熊罴之师淹没,绞杀成一片叠嶂凄怆的血海。

白骨相撑柱。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

降丧饥馑,斩伐四国。

旻天疾威,弗虑弗图。

“你败了。”颛顼扬起毫无表情的面孔,眼神冷漠却明亮,死寂宛如腕上漆黑的曜石,“共工,你自己清楚应当如何。”

共工抬手抹去糊住右眼的血迹,迎上颛顼目光,冷冷一笑。

“风灵。盘古封印。先天八卦之阵。好,好。”他笑着,仅剩的一只眼滞涩的一转,便又有血水滴滴的淋溅下来,“你要这九州?你要一统天下?好,这九州如今便给了你!——只怕你没本事要!!!”

猛然转过眼去,他死死盯住了天地之间隐没在不周山云岚里的一线:

“——颛顼,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得到了怎样的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肉生访谈·第三期

肉:亲爱的伏羲大人重见女娲感觉如何?

伏羲:……为什么一遇到女娲我的性格就崩坏了呢?(微笑)

颛顼(蹦出):伏羲,盘古斧借偶,晚上偶们炖肉!

第三十七章:大渚·胡迭而微

九天之上一道亮极了的白光直刺向下,便如撕裂苍穹的惊世一剑,剑锋冷利,竟将自这不周山以降的纵横八荒尽数劈破。苍云逆卷,滚滚堆砌,深紫的倾轧中破碎出猩红的血光。千万年前被大神盘古生生撕扯开来的天与地又一次失去了高可万八千丈的支撑,天柱崩毁,地维断绝,一瞬间近乎绝望的沉闷巨响便如同远自敻古洪荒的郁烈悲嘶,似摧折似迸落,激起的荒风云霭甚至将这一天一地的无数神祗也一一衬托得渺如黎牤。

禁锢在北方的三足金乌挣脱了脚踝绞缠的金链,纵声一唳,振翅转回极东的岱舆扶桑,纷飞的火羽隐去了滑向西北大荒的惨淡月影,流丽迸溅宛若漫天陨落星子。尘埃蔽天,漆黑的墨色氤氲扩散,须臾便与同样阴霾无际的垂天之云混淆在一处,一场几乎吞噬大荒晦暗难明中,却只有从西北溃裂天顶澎湃而下的白波九重,直逼入眼的清晰。

天河倾泻,铺天盖地,冰冷的幽冥之水洗过不周山每一寸沾染着神祗血气的土石,滔滔奔涌向东南。

——浪峰腥甜,倏忽便被染作淡红的一线。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四周有什么幽微的游离,温润和缓,缠绵悱恻,那么淡若有情的缱绻指隙,哪怕在苍古蒙潼的梦境之中洇得淡了,犹然似曾相识,未尝一日或忘。

是风。

……是风呢……

伏羲低低的叹了口气,却始终挣扎在那场梦里。他看见女娲悲哀而怜悯的纯黑色眉眼,只一低,便有一滴泪水飞快的滑落下来;他看见年轻的燧人微笑着压低头顶破旧的竹笠,蓑衣下青丝润泽,只顷刻却干枯成白发萧然;他看见神农单手抚剑意气风发,拉着自己指点江山,微一恍惚,不知怎么却又看见同样年少的轩辕站在两人身后毫不彰显的角落,神情是一贯的冷漠清淡。

心口突然就痛不可忍,便好像盘踞着极沉重的什么,压得人透不上半口气来。伏羲死死的咬住嘴唇,想咳,喉头涌上的却是冰冷彻骨的铁锈气息,耳畔似乎有人在说话,声音急促,他分辨不出。一双手猛地攥住了他抓向心口的指节,温热却稳定,隐隐教人心安。

“……颛、颛顼……”

“……我在。”

“……颛顼,颛顼……”

“我在。”

“——颛顼!”

“我在。伏羲,我在。”

“……少昊,你又在骗我。”

眼前光线陆离,停得一停,才渐渐分辨出被葛蔓分割开来的清澈日影。紫藤萝花开正盛,由远而近的蒙漫荼靡,垂坠在古木郁郁参天的阴影里,一片幽森浑然天成。

白衣的神祗静静坐在伏羲身边,面色苍白,笑容疲惫,一双懒洋洋的柳叶儿眼却依旧神采奕奕,琉璃般促狭澄明:“……醒了?倒是一宵好睡!”

伏羲深深浅浅的喘息,却不由淡淡笑了。方才梦里仿佛窒息的错觉稍微退却了些,他动了动身子,才发觉自己正枕在少昊腿上。年轻的帝君手掌紧紧扣着自己手腕,肌理苍白。

“这是……长留泉泽宫?”

少昊甩手放开他手腕,挑眉一笑:“这一觉睡傻了你?好歹也是你东夷的一支,我便只能呆在长留山不成——伏羲,自己的属地都不认得了?这儿是大渚宫,东夷。”

——果然便是东夷。青帝司生,东夷大渚宫占五行东木一位,构建另成一格,霜柏为廊,篁竹为舍,松荫为亭,梧桐为台,蒲草为茵,女萝为幕,较之北宸寒泽殿、长留泉泽宫别是一番景致。而如今身下结草成席,只消一眼,便缓缓契合进伏羲的记忆里。

见伏羲痴痴的不及答话,少昊不由又一笑,抬手扶他坐起:“做噩梦了?干什么没命的叫人?轩辕的封印我斩不开,原以为你得睡上好久,想不到你竟自己醒了……你怎么样?我瞧你气息紊乱,脸色也不大好。”

“无妨。”半晌,伏羲摇头,渐渐平稳了气息,却仍半靠在少昊身上,眉目低敛,一时间不知是深沉还是苍凉,“……而今东夷之外,轩辕还未和神农分出胜负么?”

他胸口穿透了的伤口早已愈合,肤色惨淡如昆山沐雨的白玉,半透明的淡青色血脉依稀在皮肤之下,顺着肩颈的起伏披落几缕乌光沉沉的长发。那发尾坠进龙纹下裳流淌的褶皱缝隙里,蛇尾青鳞幽冷,蜷曲蜿蜒。

少昊挑眉,对伏羲这一问却毫不意外:“这一战迟早的事。轩辕有胆子对你下手,便是铁了心要和神农再打一仗。我封闭了东夷之地一万二千里,却不知他们谁胜谁负——你放心,飞镰、句芒和蓐收我都派了出去,一旦有什么结果,自然会回来禀报。”语意顿了顿,忽然轻声笑了,道:“你还是偏心。轩辕那一手我都觉得太狠,你才醒,第一个问得居然又是他……且宽心罢,今时不同往日,阪泉之战过去了四百九十九年,这世上未必便还有一个阪泉。轩辕神农早在玄圃堂便动过一回手,如今正两败俱伤,谁也没有亲征的余力——听日前句芒传回的口信,两边领兵的一个是颛顼一个是共工。颛顼那孩子我也算看着长大,虽然冷峻,总会……总会顾着你些。”

伏羲指尖轻轻颤抖,一言不发。

他明白轩辕的谋划,那孩子自幼缄默,却始终存留着一统九州的心念,战阪泉,平蚩尤,中原一系自来兵戈未解,长存杀伐——而这一次他却的的确确操之过急了,时机不对,方位不对,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两个孩子,更加不对。

西北方向云气狰狞,隐见大凶。远远传来盘古封印近乎垂死的剧烈震颤,连带伏羲心口的女娲封印也开始动荡难安。

……西北方,那是不周、长留、昆仑三山镇守的西北大荒。

原来,天命如此。

“鸷。”他静静开口,唤出白帝少昊将近千年不曾有人提及的本名,黑眼凝定,清冷到了极处,一痕前所未有的凛冽峭拔竟如淬冰入骨的锃明刀锋,俊极无俦,惊心动魄,“若是这一劫避过了,你便是东夷之主。昆仑十巫常驻天西,九区泉泽此后便交在他们手上——句芒与蓐收有女娲在,我……尽力不牵扯上你。”抬手按在少昊肩头,猛一借力,长身而起。

少昊蓦然变色,也跟着抢起身子,一双眼恍然已是惊怒:“——你干什么、犯什么傻!?”

伏羲摇头苦笑,任由他捏紧自己手臂,却仰面凝视梧桐树苍翠斑驳的树影。

树影间劲风呼啸,转瞬即至,白发虎纹的英俊少年眨眼间便单膝跪在阶前:

“回禀父亲,中原一战北帝惨胜,共工怒触不周,天柱折,地维绝,天河溃决,淹没中原。共工、毕方、据比、应龙战死,风后、烛龙生死不明,余人死伤不计其数!”

少昊心里一沉,怔然望着阶下少子,良久才回眸看向伏羲,却见那神祗浅浅阖拢了鸦羽似的睫,连苦笑也隐没了。

……混沌便封印在神山昆仑,而不周山,则是最后一道盘古封印的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肉生访谈·第三期:

肉:亲爱的少昊筒子作为唯一一只米有被伏羲美貌诱惑的神帝乃有虾米感想?

少昊(默默翻《散仙》ing):……晚节不保。

第三十八章:九州·兄弟求矣

天河九重,绵亘万里,吞噬大地的速度便犹如赤饥经年的饕餮神兽,无度而贪婪——然而那场近乎疯狂的盛宴遥望进不周山诸神含血的眼内,纵然风口浪尖分割阴阳,却不过是那么雪白的、徐徐推进的苍然一线。

上闚青天,下潜黄泉。

九州,八夤,八紘,八极,自北辰而中原,自中原而三苗,天与地接合于翻覆鼎沸的波涛,便如同九黎断发文身的尸祝祭祀后垂落合拢的陈旧帘帏,天风浪浪,海山苍苍,何人谢幕,何人退场。

颛顼双手惨白,紧扣舆轼的指节渗出血脉颜色的淡青,十二旈紞崩瑱裂,螭龙车轨失衡绝,眼色如滞,沥血成伤。

将眼底猝不及防的惊惶一一黯淡,他声音却始终是沉稳而镇定的:

“玄冥,命四渎神祗即刻见驾。苍舒,诏河、赤、辽、黑、江、淮诸神,引天河入东海。仲容,散云梦、阳纡、大陆、圃田、孟诸、海隅、钜鹿、昭余之水,归入北冥、南冥。隤敳、梼戭,你二人传令,广开大冥寒泽、大夏海泽、九区泉泽、渚资丹泽、云梦浩泽、具区亢泽、无通大泽,大渚……罢了,东夷大渚少海既已封闭,便不必打扰。”

——伏羲,连我在内,其实祖父也好,炎帝也罢,这世上最不愿也最不敢惊动的,便是你罢。

……你等我寻你,你等我收拾了这疮痍满眼,便去寻你。

天缺地裂,中州耗斁,旄旗凭陵,风悲日翰。这些原本无一配入你墨色的眼,你便都不必看。

水曰润下,无孔不入。

舆前仓猝复命的各色水神表情凝重,伏跪时谨躬着幅度相同的背脊,来而复往,荒尘扑面。不周山巅的风更劲了些,神祗们交错的广衣长佩喑哑在厚积周旋的暗云之下,碧者成郁,苍者益灰,被滥觞九天的洪水洇湿了下摆,看在眼里,模糊宛如一场浑然不知远近的石青。

玄冥挽缰在手,鸟瞰东南,仔细听罢河伯的奏报,素来冷漠的一张脸忽带了几分沉思之意,半晌抬眼,低声道:“帝尊,四渎九薮有九山九塞相隔,山川阻绝,地势崎岖,恐有淤塞之嫌。六水之中尤以河水蜿蜒折曲,倘若疏导不力,非但人间,只怕东夷桑野棘林之地,亦会有所波及,不如上报……”

话未说完,猛听身后一个极冷漠的声音淡然接口:“不必。”

蓦然回首,本应坐镇紫薇的中央天帝孤身立在云端,眉心肃穆,面容清癯,帝衮文章黼黻翻飞凌厉,衣摆袖口只略略一掀一捺,倏忽之际便看得清衣下冷光氤氲的黄金袍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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