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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番外篇——by简称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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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默然,低垂的青玉冕旒蔽却了一卷流光,雍雍淡淡的晕开了表情,只一点泉水似的琴音随了五指的些微按捺流散在空风玉响之下,泠泠澹澹,寂寂离离。

“……当年一战,盘古身死,而如今盘古在此,亦不足一战之力!”

——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蔽天火翼翻飞燎烈,先天阵法往复周行,贯然入耳的八荒之风浩然涤荡,上际九天,下契黄垆,无数无数的神与形化晨朏暮芒呼啸着流离错合,却无论如何也清晰不过混沌冷笑深处那一点最悄然也最惘然的叹息。

昔,天地未剖,阴阳未辨,四时未分,万物未生——然而终是有人一斧破开这延亘千古的汪然平静与寂然清澄,天运地滞、清浊升降之际一点幽微而萌始的光影,映痛的,又何止一个人的眼、何止一个人的眼。

吾于影中,得见汝光。

伏羲,你懂得什么?

……天地混沌如鸡子,惟盘古生其中,一场封印万八千载,虚无寂寞,萧条霄窕,竟再也不是曾经。

“——可惜得很,盘古已经死了!”

昆仑之西蓦有弦音迸溅,白衣神祗的嗓音清越犹如琴弦间碎裂的光影,一字语句饱挟了西戎之地锐金的利气,鸣镝般凛冽:“当年承蒙阁下一场浩劫,方有盘古身死故事,而今阁下感怀若此,实不敢当!”

那声音来得再快不过,长留山反景织就的凤纹深衣翩然作舞,白帝少昊反手抱琴飞身而来,倏忽已至伏羲身畔:“洪荒之初天地开辟,羲皇想必也不知情,阁下既殇盘古,却把这些旧事来对羲皇一遍遍分说,呵,呵。”笑了两笑,摇一摇头。

他神宇清俊,旁些时候尚不觉得,却只有同伏羲这么并肩而立,离得近了,才教人蓦然醒觉这两张脸竟是如何惊人的肖似——那几乎是一模一样笔直而修长的剑眉,一模一样氤氲却睿烈的黑眼,便是肃穆时嘴唇绷起的一痕凛冽弧度,也全没有一分一毫的差别。

然而那凛冽便似光影错合中的虚像,下一刻少昊眉间忽又泛起了平日里懒洋洋的嘲讽神气,挑着眼梢儿随伏羲轻拨琴弦,满不在意的笑起来。

白衣的神祗立在伏羲身侧,怀中佩环琴流苏漫卷,与若木古旧零落的长穗纠葛难分。西边漫天的血色在伏羲颊边融融的晕开一抹暖红,那火光滤过伏羲青黑的玄衣,少昊翻卷的衣褶便也淡淡洇出远山离离的群青。

一光一影。

……依旧是一光一影。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中心是悼。

仿佛有什么自原本就虚无一物的心底生发开来,同样虚无的眼中白光铺天盖地,骤然间撕裂了这一天一地的纷繁扰攘,被封印在远古记忆汹涌滔腾犹如同样倾泻向九州八夤的滚滚天洪,抑制不得,遏止不得,喘息不得,遗忘不得。

亿万年的曾经澎湃呼啸,招蛲振缱,斑驳陆离,糊在耳里甚至模糊了轰然震耳的风声水响,混沌却依然能听清那么幽微清冷的一点琴音。

一挑,一捺,一高,一低。

佩环与若木,清角与清商。

摄心动魄。

——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昔者伏羲氏作琴,以言心禁,以御邪辟,所以修身理性,返归天真。

燧人氏位尊火祖,轩辕神农长剑纵横,兵神蚩尤操戈奋戟,帝孙颛顼乌号凝冰,而九天十地间至为凌厉的武器,却从来掌握在东夷太昊氏与少昊氏的掌中:这世上最危险也最脆弱的是人心,最可怕的,便是操控人心。

自始至终未曾间断的琴声中,伏羲缓缓抬眼,凝视紫青雷光中迅速坍塌消弭的云气,口唇微动若有所语,却只叹了口气。

——少昊,若是有朝一日,我终究要收回你的元神,你肯不肯给?

——自然。

——别笑,少昊,不要笑了。

——没笑,本来就是你的,你拿便是……行了,别这么瞧我,我今天可没欺负你!

——……

——行,行,我不说……伏羲,元神给你,应我件事儿,成不成?

——……嗯?

——别死。伏羲,别死。那小子……那小子麻烦得紧,你若是死了,啧……你得应了我……

第四十四章:八夤·予羽谯谯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吐气者施,含气者化。

先天八卦之阵轮转往复,沉凝如山的倾压下便再无力兼顾脚下这白波万顷。大风卷水,天河汤汤,那白浪终是打湿了颛顼破碎的衣裳。

龙驹踏波而立,已然又恢复了瘦而峥嵘的人形,雪白的赤足埋没在同样雪白的浪涛里,面色疲惫,望向颛顼的眼神却依旧冷冰冰的带了几分惯有的嘲讽:“丙辛化水,丁壬化木。玄帝如今主坤二宫,又有羲皇风灵为佐,御水之力本当天下无匹,却是自家脚下的一点风浪也奈何不得?哈,轩辕教的好小子……是了,我记得了,你不是轩辕教的,是少昊教的——少昊便教得你这般模样?他是你叔辈罢,呵,分明来头比轩辕他们都大些,偏偏净拣这些个无聊的差使!”一面冷笑,一面双手分捺,掌心玄光荡漾开来,天洪波涛遽然折返,夹裹着同样波涛般排沓的龙气,涌向混沌所在的昆仑。

颛顼咬牙不语——他与龙驹均持五行八卦之力,却毕竟不及上古神灵远自洪荒的修为。如今先天八卦阵上承九天创裂横断、下抵混沌云气肆虐,与时变化,盈缩周恒,已将他一身能为调用至极致,纵然龙驹尚有余力开口,他却几乎一口血咳出腔子,喘息亦是艰难。

见他不接口,龙驹便又冷笑:“他是和光同尘得惯了……当年阪泉之野伏羲还没走呢,他便躲在东海归墟闭门谢客,不偏轩辕,不帮神农;后来蚩尤起兵,冀州一场血战,他更是从归墟直迁到长留山上,哪怕事关东夷伏羲又不在,也是铁了心的两不相帮。这次若不是你和共工篓子捅得伏羲也收拾不了,你道他会出面?便是他少昊自己有这份出头的心思,伏羲也舍不得劳动他!”

颛顼口唇轻轻颤抖,依从龙驹灵息的走向狠狠牵动波涛,仍是不发一言。

“……也不算舍不得动他,他那个身份来历的,啧。”龙驹笑了一声,眸子略略一翻,透过头顶的荒荒油云直视半空中抱琴临虚的两位帝君,吐字渐渐和缓下来,自说自话一般,“不能动他、以前伏羲是不能动他。如今……如今当真拼了命,也算一步暗棋。”摇了摇头,移目西望。

“伏羲心里自有盘算。姬高阳,你心里再怎样,压着,莫给他添乱。”约微顿了一息,龙驹语气缓落,淡月色的瞳孔被天际的火光映亮,近乎妖冶的血红,“混沌无形无相,便无懈可击,但即使化形而出,靠伏羲眼下这壳子,也一样奈何不得,除非混沌自己乱了——‘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这句话你听华胥氏说过没有?我想伏羲也不过就这个意思:逼混沌化形,不若混沌自己化形;混沌心平气和的化形,不若心烦意乱不得不化形——他心越乱,自身便越是削弱,一旦自‘无者’堕而为‘有者’,乱七八糟的化形出来,正不知要露出怎样致命的破绽——操控人心的事情,我不懂,那是伏羲的本事,少昊那一半儿伏羲分化时下了心思,只怕还更擅长些。”

颛顼目光陡然震荡,水势有一瞬险险控制不住,浪峰微滞,澎湃数丈。龙驹却浑未觉察适才说了什么,又道:“……只求燧人他们争气,堵了西面半片天的缺口,没这汪洋泛滥,上头那两个命也拼得安心。”

——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

阳清为天。万八千岁,万八千丈。

天裂贯绝,临幽都,际星汉。

一万八千丈的清气铺累汗漫,层层叠叠,积重为滞,多少年广袤无垠的苍青颜色沉淀下来,哪怕是为火祖燧人、炎帝神农与火神祝融氏从幽都召唤而来的烈火烧熔了半片天宇,兀自沉甸甸烧不化那份冷硬如铁的坚实与重浊。天似穹庐,那火焰便沿着穹窿的弧度直卷天心,雪练颜色的水线顺着苍天撕裂的罅隙争涌而出,有些飞快蒸干在火焰里,更多的,却依旧东流成泛,罔顾了莽莽烝民痛彻心扉的号哭。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

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燧人枯黄的脸孔在火光中色如涂蜡,须眉鬓发湿淋淋的,不知究竟是水是汗。他索性解了蓑衣,也不回头,只问:“还坚持得住?”

他身后神农一哼,指隙间红光暴涨,眼底五百载安然沉寂的温文谦冲仿佛与这天幕一齐撕得粉碎,冷然一顾,竟是同昔年兵神蚩尤一色酷烈的鲜血淋漓:“——问他!”

——这一眼神农看得原是扶在颛顼战车上的轩辕。九州之内,炎帝神农居离火、司朱明,此番举火燎天,灵息运用反而比火祖燧人更为顺畅。轩辕却是持中土,御雷雨,掌间青雷紫电反而被火灵掣肘,损耗之巨,实为众人之冠。

却听轩辕淡淡道:“要多久?”

他面色仍是木然,凤眼微眯,便如同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什么生灵涂炭沸反盈天,而是中极紫薇宫内肃穆庄严的巍巍长殿。神农被他问得一怔,道:“什么?”

轩辕道:“烧熔清气。之后命高阳全力止水,得此片刻,你我以魂为引,补天缺。”

他言尽于此,神农却也明白过来,正要说话,蓦地燧人笑了声,接口道:“你倒最清楚。”

“——眼下有龙驹和颛顼用先天八卦阵帮衬,这天再硬再厚,真正烧化了也不过须臾间事。你听罢,那边伏羲少昊动了真章,混沌一乱,化形也就在这须臾之间。趁着这档工夫,咱们正去了他两个的后顾之忧——句芒、是了,蓐收,还是你去,”燧人转身,顺手将蓑衣直甩进漫地席天的水火,“你脾气好,你去,昆仑山脚这就把颛顼那小子带过来。告诉龙驹,就说小老儿求他,先天八卦之阵他自个儿千万多担待片刻——不过怕是也担待不得多久。”

虎纹白衣的秋神躬身领命,对句芒浅浅颔首,化作一缕清风,倏忽远走。

“等颛顼过来,神农你便领着祝融尽全力罢。”燧人晃了晃脑袋,笑容依稀像是深了些,“补天么,用不上你们,天地间就我这么个闲云野鹤的,总算找到事情做——轩辕,待会儿你且将……”目光微一转,猛然发觉轩辕胸腹间赤金色的袍甲纹理已为鲜血浸透,不由失色,然而一个“你”字尚在气音,昆仑方向便听狂雷乍起,骤风披面,凌锐如刀。

第四十五章:长留·猗嗟昌兮

似乎周身的气流在一刹那全部凝为胶漆,燧人不及呼吸,已教铺天盖地的无形压力迫得张不开眼。眼前倏地光影凌乱,却是割面的狂风将他头顶竹笠斜斜削翻,“啪”的一声脆响,便连斗笠系在耳边的两根结绳也扯断了一根。

他身边诸色神祗也是猝不及防。神农脚步踉跄,衣袂翻飞下掩藏的火光已是飘摇欲坠,只来得及化力护住不远处的句芒,却再无暇顾及祝融等人。轩辕扶在车舆上的手臂猛地一绷,甲下鲜血俄顷湿透重衣。

之前他与神农联手却为混沌反噬,雷殛穿胸而过,较神农伤势尤重,方才勉强支撑早已不逮,此刻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而那从昆仑辐散开来的风势却也片刻便缓了,半空彤云密布、惊雷滚滚,压迫竟似更重一层。

句芒忧心幼弟,顾不得云隙间紫青的雷光一片片纵横闪耀,广翼舒展,迎风跃到比颛顼战车大纛更高的所在,极目东南,只叫了声“蓐收”,便不由自主的张口结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东南方向,青黑色的云气剖判阴阳,混冥弥靡,便如这荒忽宇内刻画无尽星轨的命盘,轴于中心杳不可察的一点,持衡邅回,钧旋周行。

下揆三泉,上寻九天,横廓六合,揲贯万物,动溶至虚之域、而游离灭亡之野。

——那是亿万年终始无废的星云轮回,周而复匝,瑰丽无方。

那一刻这世上再无万物,天光絮乱,风雷缭杂,无数无数的昧昧晽晽颙颙茫茫磅礴为一,这个世上便只剩了古神混沌这生自亘古充融万域的星云,溷涠甘瞑,汗漫徙倚,畛崖浮荡,景柱鸿蒙。

一眼之下,句芒已是心神恍惚,苍羽折翼,几乎便跌进脚下横流的滔天大水——那洪水被先天八卦之阵驱往昆仑,却禁不住混沌威压,回波西返,与天河决口处的洪峰相撞,交锋处白浪如壁,高可万丈。

冰冷的碎浪甚至飞溅上句芒的脸颊——那水冷、冷得很,自开辟之初便禁锢在宇外,日不能照、月不能及,寒碜碜的全不带半点温度:而句芒偏就教这森森冷意激得一醒,定了定神,瞳孔骤缩。

……本已被混沌吞噬的神山昆仑自云气中徐徐重现,炎渊成烬,弱水干涸,帝之下都日影不在,倾宫旋室掩覆难修,阆风之巅下倚着断壁残垣,那是曾经隐没在云海里的天墉玉城。

炎渊深处却正有人飞掠而来:为首那人周遭风灵环绕,劲风鼓动玄色的袍袖,偶尔鬓边丝紞荡开时撩起同样黝黑的额发,便看得见曾经骄傲的眉心,那么一道深深的纵纹。

他身后白衣的少年身形纤细,原是秋神蓐收。句芒眼力极好,自家兄弟一望即知,清楚与蓐收同来之人定是北帝颛顼,忙叫:“老弟、过来!快!!!”背后双翼并拢迎风滑翔,火急火燎的便冲去接应。

——然而转瞬之际、变生意外。

东帝年轻的佐臣瞪圆了从来生气虎虎的大眼,一声嘶叫嗄哑在干涩的喉间,未及出口,已是腥腥的带了血气。

……他看见混沌星云若剑,锋利的边沿破竹般切开颛顼与幼弟蓐收藉以护体的浅绿色风灵;他看见他的帝君霎时破裂了满眼的沉稳筹算、排云而起,却被身侧的白衣神祗猛然甩下;他看见他的父亲移影换形,只一晃便幻化在颛顼与幼弟身前,长留帝君的雷光未及绵延成障,已然迸碎如陨落漫天的星子——下一刻伏羲湛清的龙息泓然漫起,与混沌袭来的云气同时消弭。

之后无边的血色洇晕开来,点点染透白衣帝君身下雪白的流云,也一点一点染透了那从来流云也似的凤纹深衣。

……句芒突然发现,他什么都叫不出来、什么都叫不出来。

瞧着呆成一个模样儿的颛顼与蓐收,少昊忽然就想笑。

他没低头检视自己胸口的伤——那伤他懒得看,也不用看,挡在三人身前的雷障原是化自他一生的魂灵与血肉,碎了,碎了便罢了。

“……死小子。”他笑,站立不住,索性便不支撑,身子轻轻后仰,倒进幼子颤抖的怀中,“怕了?”

蓐收身形一震,手臂紧了紧即又松开,想止住颤抖却停不住,想抱紧父亲,却说什么也不敢。

少年说不出话,鼻音中一丝抽泣渐渐明晰。少昊笑得更深,喉咙痒得难受,略咳两声,冲出口的却是猩红的碎肉。“还是小孩儿……”他喘了几息,澄澈含笑的琥珀色眼眸浅浅掠过颛顼,依稀像是看了,又依稀像没看,“……终究比你龙神之力快了一步,伏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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