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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番外篇——by简称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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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袖挽风,猎猎作响。伏羲眉目低垂,无声无息的降至少昊身畔,一双眼黯如古井,睫影氤氲难辨。

他脸上全然不见血色,也全然不见一丝一毫的表情。少昊偏过头看他半晌,只是笑:“早说过、别这么看我……我还想着,句芒蓐收那几个没一个听话,将来、咳,将来有一天一定都扔给你养,你却也这副神态……哭什么,我这元神早晚要还给你……也算、眼下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别哭,伏羲,听话,啊……”

事出突然,若非如此,你我终究救不下他。

救不下他,你比我伤心。

……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便当我只是为了蓐收。

眼前不知何时已是漆黑一片,耳畔的风声模糊起来,有眼泪烙上皮肤,那感觉也正逐渐变得模糊。少昊不知道那是谁的眼泪,伏羲和蓐收对着自己都哭得可怜巴巴,而纵然记忆里那个疏通渊静、肃穆得有些冷漠的少年,方才淡淡一瞥,隐约似也看到他眼底的泪水。

……有那一滴眼泪,怎么也都够了。

当年东海归墟,授受的五音十二律犹然在耳。这世上永远没人知道,东海的浪涛深处葬着一把琴,每逢静海无波,月夜自鸣。

就如同世上永远没人知道,白帝少昊的宫阙,为什么会叫做长留。

……长留,长留。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

抑若扬兮,美目扬兮。

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

仪既成兮。终日射侯。

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娈兮,清扬婉兮。

舞则选兮,射则贯兮。

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啧,轩辕家的小孩儿,干什么塞给我养……嘿,娃娃,叫什么名字?

——……

——什么?没听见……你怕什么,叔叔我吃了你不成?来,别管句芒那小屁孩儿,你叫什么,跟叔叔说?

——……高、高阳……

伏羲,伏羲,分离无数载,却原来我依然是你。

第四十六章:洞冥·鲜克有终

长留帝君阖眼的刹那,佩环琴丝弦齐振,怆然若绝。

那琴便横在他身前,方才直面混沌之力,金徽缺、玉轸失,雁足贯裂,五弦仅余其三,这一振带血而啼,声如嘶唳,但听“崩、崩崩”接连三响,余下的三根琴弦,也都一一断绝。

少昊冰玉般惨淡的指节便那么浅浅的扶在琴侧,指骨修长,却再也不会生出哪怕一分一毫的气力与温度。渐渐有猩红而粘稠的什么从他袖底蔓延开来,那颜色却也是冷的,漫过琴身细密的断纹,缓缓沾上另一位帝君苍玄的衮袍。

伏羲龙尾盘踞,静静安坐在他身旁,一言不发。

两人身边便是当年东海归墟与长留山上白帝少昊抚养教导过的一众少年——蓐收生性沉静,却毕竟年幼,突逢大变,一双眼空空洞洞,竟是哭不出声;颛顼也是怔怔的,半晌,仿佛仍然不可确信,涩声唤道:“……叔父?”

他从来不曾想过——或许也没有人能够想到,九州战乱,炎黄相争,漫天苍云白水间一场浩劫宏然开启,第一个被送上祭坛的,却是这位心思再灵透不过的、于事外冷眼旁观了将近一千年的神祗。

云顶翅影横空,余光掠过,羽翼湛青。

几乎是从半空中跌下,句芒踉跄着跪落云端,口唇冰冷,只吼了半句“爹——”,声音倏忽便哑了,顿了一顿,泪珠滚滚而下,颤巍巍的回望伏羲,似哭非哭的道:“羲皇……”

伏羲轻声道:“……莫哭。句芒,不要哭。”

他睫上泪雾依稀,眼眸洞冥,却有如刀锋般锐利决然。话音方落,便见少昊苍冷的眉心,陡然亮起一点光芒。

那光芒幽微轻灵,色泽冥漠,飘忽之际像极了神祗的灵元,却并不似少昊灵光中惯有的凝白颜色,反而青绿幽碧,森然宛若大渚青帝曾经染就山河的衮裳。

众人一呆之际,那灵光已从少昊眉间脱出,逆风兜兜转转,却向伏羲飘来。伏羲神情肃穆,双掌合拢结阵,那灵光便飞快的遁入阵中,转瞬消失不见。

——也就是这一转瞬,长天之下,无数激楚奔腾的风雷云气猛就逆转了走势,惊雷如怒,横空炸响,闪电青紫的枝干就如同这天与地间的另一道裂痕,方生方逝的刹那几乎将这不周之野的幽都黄泉也一并照亮。颛顼与句芒蓦然回首,本能地发觉身侧伏羲灵脉中的变化,蓐收一张脸却霎时惨白,哭叫道:“父亲——父亲!!!”

少年怀中,同样白衣如雪的帝君面色安详,仿佛圆满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什么,薄唇染血,唇角一丝弧度却恍若含笑。不知何时,一缕火焰自他袍底曼生开来,金红便似长留白帝许多年来低眉眷顾过的反景,燎上少昊衣襟眉角那刻蓬然一爆,于是那神祗残破的微笑,倏忽便燃尽在火焰里。

火光消弭得太快,蓐收怀中转眼已是空无一物,耳听“咚”的一响,却是佩环琴失了护持,自云间跌进茫茫大水。

伏羲目不转视,道:“终要有这么一日。句芒,蓐收,去寻燧人罢,剩下的事,你们插不上手——颛顼,你也去,轩辕神农的伤势我无暇顾及,既然风灵我交给了你,他们我便都交给你。”

颛顼死死盯紧了伏羲袖角,道:“……是。”

那神祗双手便半笼在袖里,掌心断紞血迹斑驳,末端两颗白玉晶莹剔透,却是方才他从少昊鬓边截下的一对充耳。他口中殷殷托付,眉眼却依旧低垂,忽而指间泓光一化,那断紞充耳已化作了两根极细的透明丝索。

颛顼认得,那是琴弦。

——年少的神帝脸色惨败,目光滞涩,几乎有些惶恐的注视着眼前这熟悉的亘古第一位神帝,有那么一恍惚,却模模糊糊的又觉得,这人不再是曾经北冥海边子桐山中,那个慵懒的、疲倦的、心事重重的神祗——此时此刻,伏羲的灵息广大而凝厚,横绝积健,反虚入浑,一重重灵力扩散开来,便仿佛东方之极最浩瀚最不可窥测的深海,暗流涌动,而又平静无波。

……凌大波而流风兮,处雌霓之标题;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

不远处的云顶,龙驹的叹息悄然响起。

“你是哪个伏羲……是方才的那个伏羲,还是我认得的那个伏羲?”

白马月色的鬃毛倾泻如水,带了些微潮气,拂过同样月色的眼:“你若是当年那个太昊伏羲,这世上便再没了少昊穷桑,是么?”

伏羲摇了摇头:“世上终究只有一个伏羲。”

龙驹也摇头,像是不大习惯伏羲周遭强横的灵息,低低打了个响鼻。他与颛顼原本受伏羲安排,于昆仑山脚合力支撑先天八卦阵法,眼下颛顼先被燧人遣开,他又跟随来此,阵眼便已空无一人。

伏羲却不在意,抱过古琴若木,将幻化出的琴弦一根根装上琴身。龙驹斜眼瞟他片刻,忽道:“——文武二弦此时原是隐而不用之像,不该在你手上出世。”

伏羲眉心略微一凝,却不停手:“我如不用,后世之人未必再有机会去用。”顿了顿,竟是笑了:“……原来这两根弦,后世唤作‘文武’。”

龙驹道:“是。一文一武,加上你的君、臣、民、事、物,一琴七弦,万世罔替。”

伏羲“嗯”的一声,手中琴弦已然安置妥当:“那是多少年后的事?”

龙驹闭了闭眼:“我看不出,你却看不到了。”

“……大道有常,待而后生,待之后死。倘若看不到,那便罢了。”

裘冕纁裳的神祗长身而起,龙尾结鳞如镜,鬃鬣飘摇,色泽温润的指肚理过新旧七弦,隐然便有按捺之意,却用目光止住了龙驹将要出口的话语:“我知你要说些什么——文武二弦逆天而生,七弦奇振,则天行废止,阴阳五行尽数毁乱——可龙驹,如今我心中,另有一个决断。”

“当初盘古一战身死,三界尚且不及成型,便已动荡难安。我分授众神盘古封印,用以压制混沌;以五方神帝司掌五行,用以镇守八荒;为了承受女娲沉睡中的灵力,我甚至无法承受自己的力量,只能将其中泰半,化作少昊的魂魄——这一天一地,我勉强修补,整整一万年。

“然而此时混沌窥伺在侧,天地实无修补的余地……母亲说过,‘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既然无法可想,索性破而后立、全力一拼,结果如何,或许尚未可知。”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

疾威上帝,其命多辟。

天生烝民,其命匪谌。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第四十七章:纵横·容台掩覆

彻如龙吟的琴声终于贯响在天地之间。

曾经清天定地的神祗按捺起逆天而行的七弦,九州白波滔腾,遽然回溯,天心三足的金乌昂首嘶唳,琴声中相和着带血的嘶鸣。

于是苍天阙戾,四时晷逆,春秋缩其和,天地除其德。飞鸟铩其羽翼,野兽废其行走,经纬正中的撑天建木叶落如雪,从最细幼的梢头开始,层层叠叠的枯萎凋零,沉淀千载的地气失了抑止,浊息弥散,滚滚侵向早被烈火烧作锈红的天心。

山无峻干兮,泽无洼水;

植社槁而雩裂兮,容台振而掩覆。

当此时际,唯一无动于衷的,便只有东南那占据了半片天宇的青灰云气。

混沌云气愈发聚敛,内里星辉璀璨,重迭挤压,已成白炽之色,周边稀薄的灵息四外扩散开来,随了地气翻滚激突,却反而更显得惨淡阴沉——那情状便恍如炽白中心最明亮的所在正缓慢张开一只亘古长瞑的巨眼,眼中神情却也是惨淡而阴沉的,一刹那、一转瞬,无物不在眼底,无物不知巨细。

——神威千重,迫面而至,天地崩毁逆乱的同时,诞生自远古无未始有无之境的第一位神祗,终于在伏羲少昊操控心魄的琴声与龙驹颛顼先天八卦阵的牵制之下化形成相,排云驽气,向西北方漫卷而来。

腔子里狠抽一口含腥的湿气,颛顼猛然站起身子。

“我不能让他死。”他极轻极轻的道,苍白的字眼划出毫无血色的唇,无力的就好像永远不必被任何人听闻的自誓,“……是我的错。我惹下的,便由我殉葬,只是……他不能死。”

山野间燧人殷殷的嘱托犹然在耳,古旧斑驳,宛如一场混沦的梦。他即将交付性命的神祗便立在他身侧,琴头流苏疏离,带开润泽难言的水汽。五行阴阳莹然的灵光呼啸在神祗指肚与琴弦的错合中,或化生、或感和,或沉降、或湮灭,琴弦的每一丝响动,都有什么崩圮碎裂,再不复从前。

伏羲微微低拢着水汽蒙潼的漆黑睫眼,那么决然的沉静与肃穆,却让颛顼无端端的忆起,恍惚一段遥远如前世的光阴里,在北冥,在寒泽,在白云漫天舒卷的子桐山,在玉光遍地流泻的昆仑悬圃,那人回眸一瞥间,唇角不经意的微笑。

——你等我回来。伏羲,你等我回来……

你等我,伏羲。

仿佛那个人的名字就是这世上最伟岸的神迹,但凡一念所及,便会自骨髓里生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与勇气。颛顼右掌平端,乌号长弓幻化在手,空着的左手挖向眉心,血光闪逝间一送一扯,已将深埋于血脉的盘古封印、生生抓在手心!

他出手迅捷无伦,一抖腕,盘古封印已化为一支朱羽大箭。少年神帝额头鲜血淋漓,持弓的手却稳若泰山,搭箭、引弓,气力发得狠了,但听裂帛声响,一匹残袖霎时已绷得笔直——那弓弦蛟筋拧就,色如初雪,双折之际两点流光悄然汇接,竟也染就了长箭翎羽殷殷的猩红。

——当真是血一样的颜色。一箭横空,划破苍穹,腥而浓稠的慧尾拖曳进混沌钧旋无尽的浩荡星光,于是同样的血色在颛顼脑中蓬然炸裂,化作无边无际的黑暗。

“……世混兮冥昏,违君兮归真……

“……乘龙兮偃蹇,高回翔兮上臻……”

是……谁?

“……驰六蛟兮上征,竦余驾兮入冥……

“……历九州兮索合,谁可与兮终生……”

——是谁?

似曾相识的绰歌,繁复,汗漫,清冷,低沉,呢喃在晦暝游走的扶风中,依稀远来敻古,曾履洪荒。

歌声中就连身陷的黑暗也似曾相识。颛顼指尖一动,却迷迷懵懵的全不记得,何时、何地、究竟什么人,在这般似曾相识的黑暗里,温温淡淡,倚风而歌。

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个名字,他下意识的张了张口,喉间冲出的却是滚烫滚烫的腥——耳畔歌声在光影透入眼帘的一刹忽然消散开去,颛顼睁眼,便见燧人长眉皓白,紧紧锁在一处。

“……醒了。”苍老的神祗吁一口长气,眼中血丝盛满,终却看得出几分欣慰,“没受什么伤。这小子本事不错,命硬得很,也算少昊、也算你轩辕黄帝教得好。”

他说起少昊时神色黯了黯,颛顼怔怔听着,不觉也有些怅然,定神回想前事,正不知自己如何与燧人待在一处,却听轩辕的声音淡淡道:“如此可行。”

甲胄碰撞声起,神农从轩辕身后跨前数步,仿佛有些犹疑,道:“可行?——伏羲并不愿你我插手混沌一事……”

轩辕哂道:“那你又待如何?怕了么?”措辞颇不客气。

神农剑眉一轩,怒道:“——我怕?”话未说完,燧人摆了摆手,截口道:“又吵什么?都住口!”老眼厉如冷电,四下微一环掠,顿了顿才又道:“凡是因时而为、顺时而动,断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伏羲不教你我插手,咱们眼下看出端倪,却是不得不插手:眼下少昊一死,他独自对上混沌,算来算去,余人反倒闲置下来——到底这乱子是咱们底下惹起来的,不自量力也好,将功折罪也罢,能帮他担几分劫数,便帮他担几分罢了。”

他吐字缓慢,初时尚有些严厉的意味,渐渐便温和下来,见颛顼双目滞涩,仍旧怔愣愣的不知所云,面上不由泛起一丝叹息般的苦笑,伸出一根枯槁的手指,道:“你看。”往东南指了一指。

东南方向,浩荡的云气隔绝堰塞,自昆仑神境漫生起始,接天弥地,已将不周、长留、昆仑三山镇守的西戎之地与整片九州大地分割开来。伏羲、燧人、轩辕、神农、颛顼,乃至麾下分属东夷中原苗疆的几乎所有神祗皆尽困守西陲,极目望去,唯一所见的,便只有混沌。

蓐收曾传伏羲所言,谓之混沌,便是这世间籍以化生滋荣的根基与元气,无相无形,无始无终;如今混沌化形而出,形体神光内隐,无头、无足,不见七窍,远远望来,亦是命盘般周行往复的半壁星云——然而此刻,眼前混沌的星云却迥不同于颛顼昏迷之前所见,便在方才星辉最密集最耀目的所在,不知为何,竟凭空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创口,越过创口但见云后神山隐隐,恍然便是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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