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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番外篇——by简称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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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托秋毫之末,而大宇宙之总。

“……天气浩荡,风兴云动,雷声雨降,并应无穷。

“此帝之所居。伏天地,和阴阳,节四时,调五行,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死水般的白光中涟漪乍起,重重迭迭铺排开去,便再也无休无止。颛顼战袍的袖角猛一鼓荡,抬眼,风起。

惊雷轰响,鬼出电入,一刹那豁破了汗漫无涯的死寂,颅顶天光骤现,苍青如铁,云端金楔玉构,隐见阊阖。

“地气激昂,分有五方,含德化和,既集黎牤。

“此人之所居。呵谕覆育,万物群生,润于草木,浸于金石。”

地水沧浪,滂湃作响,八纮九野,分明形埒。

不周山从渐渐褪落的横流中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残败如垂死的巨龙。数不清的幸存者走出山腹茫然伫立,神情无措,渴盼却凄惶。

被燧人、神农、轩辕合力煅灼过的西北天空色如铁水,彤云漫卷,半壁血红。天柱倒塌时划破的巨大裂口已然弥合,狰狞的创口处星辉点点,隐成银汉,依稀当初吞噬了神山昆仑的星云。

……大渚泽桑野万里,青水出碧,明庶风和柔的抚过旸谷扶桑木细幼的枝条,十日代出,流金溶溶;丹穴山德音韶韶的神鸟舒展开耀如火焰的翎羽,徘徊旋止,应和着青娥呢喃的舞歌;北陬幽都冰冷刺骨的天洪缓缓归流于千万载寂静的溟海,九州至中,枯萎的建木再一次发长滋荣,枝叶间突出嫩黄的蕊尖儿,花香郁烈,凝重而尊荣。

一天一地。

第五十章:茫茫·阙初生民

颛顼的战靴踏过不周山巅石洼里的积水,同轩辕一起,扶着昏睡的神农倚靠上山腹入口前的石础。

千万年的风雨足以改变一块顽石的根本样貌。颛顼不清楚,轩辕却还能依稀记得,曾几何时像是也有这么一场混战,西北三山大荒崩毁狼籍,燧人带头竖起这块大石作为标记,少昊年纪小,才恹恹的睡醒,遥遥见伏羲过来,便兴冲冲的张开双手要抱。

石础积年的厚苔已被洪水冲洗净尽,表面剥蚀出些许锋利的棱角,原本真正棱角的所在却早磨得浑圆——岁月从来不会在一个神祗的身周留下多少痕迹,却只有这个时候才彰示了他刻骨的无情,燧人也好,少昊也罢,当年晴荫脉脉一如昨日,却仿佛眨了眨眼,便都不在了。

轩辕与颛顼站得不远,喘息沙哑,略作休憩,便召集四方神祗,各自分派安顿——他语句简洁,有条不紊,但亲近如帝孙颛顼,却分明觉察得出他话语间的疲惫与恍惚:早在这一战之前轩辕便已消瘦下去,而今侧影如剪,挺得笔直,骨子里一份硬朗倔强煅如金铁,哪怕残破了,却始终不曾改变。

身后有人笑了一声,低低问道:“轩辕,你累不累?”

颛顼一惊,猛然回首去看,却见神农依旧斜斜的靠着,只这么片刻,竟是清醒过来,浅棕色的眼眸定定注视轩辕,良久,又道:“……你和我都输了。”

轩辕并不接口。

“九州一统,这天下再不是我的,却也不是你的。”似乎早已习惯了轩辕的缄默,神农唇角噙着一痕微笑,敛去了耀如火焰的暴烈,便又透出那种自嘲的、面具般的谦冲消磨,“这天下,甚至也不会是他的。”

他随手一指颛顼:“不会是他的了——轩辕,神是神,人是人。从前神与人混居一处,那是三界边缘混沌、天地相通的缘故,而如今天地分划,两气隔绝,神魔妖蜮便不该滞留人间。”

“人和神不一样,九州八夤容得凡人千秋万世的杀伐,却再容不下一场有如今日的战争。轩辕——”他微微偏头,紧盯着轩辕同样黯然的眼,静了片刻,却喃喃的轻声自语,“……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竟然做到了。”

他什么也没多说,也什么都不必多说,那人的名字是提也提不得的伤,分明司掌着九州华夏的番育滋荣,在两人心中却是一场同样凛冽的刺痛,阊阖寥落,遍地委霜。轩辕眼底一片荒芜,痴立半晌,却抬眼去看头顶漫天的星河。

诚然,新生的天地再也禁受不住另一次的争神。昔日天与地的支撑已然不在,不周山天柱残破,断裂的缝隙间血迹斑斑——北地刀一样的劲风撕扯着絮乱的苍云,战死的英魂嘶吼着扑面而来又呼啸着蓬然去远,一路飞铃遗响,疏离回荡,不甘不瞑。

那不是青铜飞铃撞击的声响……是琴声。

听清琴声的刹那颛顼整个人都忍不住的战栗,胸口热血冲突积返,压制到极处,眼前不由阵阵发黑——然而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掌忽然就轻轻拂上他的双眼,水香依稀,含带了他沉醉一生的温柔。

……便如一场深致而久远的梦境。

打破梦境的是一声悠长的叹息,绝白的手掌放了下来,在颛顼未复的模糊视野里带起一片月光颜色的掠影,有几点水珠飞溅上颛顼额角,他感觉到他神祗微凉的吐息,一字一句,雍容而纡徐:

“……结束了,颛顼,终是要结束了。”

凌乱的光影逐渐明晰聚合,眼前不周山乱石纷披,逆着天光投下狰狞错合的阴霾。盛装吉服的神祗不知何时已静静站在重重叠叠的阴霾里,大袖挽风,环佩陆离,十二冕旒明灭的玉光沾染着天河寒凉彻骨的水汽,渲开眉眼润泽的颜色,便只见得遥远淼茫。

伏羲怀中,古琴若木断纹殷红,君、臣、民、事、物五弦齐绝,星星点点的血珠宛若断线的玛瑙,自冰弦末端滴落触目惊心的痕迹。颛顼本能的抓住那只手,这才蓦然惊觉,方才溅在他额头上的,是血。

——巨大的恐惧霎时间涌上他的胸口,颛顼喉头“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一个最简单的音节。

却听见伏羲轻轻地苦笑:“你也受伤了么?”从颛顼手中抽出手掌,却转而将他干枯的右手覆在自己掌心。

两人冰冷的指节纵横着丝弦同样深深浅浅的割伤,血水鲜红,肌肤却是毫无血色的青白。伏羲的指腹顺着颛顼伤口轻轻摩挲,青绿色灵光漫处,那伤口便飞也似的痊愈弥合。

颛顼心中苦涩已极,口唇嗫嚅,却只能道:“你……先顾着你自己,先顾着……你自己。”

伏羲笑了一笑,脸庞略微扬起,从来睿智洞彻的黑眼却第一次显得无比空蒙,茫茫昧昧间,仿佛全无光影,也全无焦点。他就那么冥冥漠漠的望着颛顼,良久,忽然摇了摇头,唤道:“——龙驹。”

敲击山石的马蹄声突兀响起,渭水的神灵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伏羲身后,月白的瞳仁借着睫毛的阴翳凝成了无穷无尽的晦暗,将眼中的一切深深埋藏。

它问伏羲:“都结束了?”

伏羲“嗯”的一声,只是微笑:“是。”

龙驹淡淡的道:“文武二弦,天命在周,千年后渭水之畔,连同后天八卦,我都会交付给那命定之人。”

伏羲含笑道:“是。九州气运,皆在此处,那只怕是我不能顾及的了。”

他说话时偏着头,束结的发丝遮住雪白的一段后颈,有几缕脱散开来,便与龙驹凌乱的颈鬃纠葛到了一处——有那么一瞬,龙驹瞳仁内的死水波澜乍动,它狠狠的闭上眼睛,咬着牙,用只有伏羲与最近的颛顼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字道:“洪水未退,天柱不起,这烂摊子旁人收拾不起,你又说什么结束。”

“的确结束了。”伏羲叹息,风吹起他玄黄的衣裾,下半身碧鳞青章,消散了龙神之力,仍旧便是蛇尾逶迤,“混沌无极,我的力量却究有穷尽。再分阴阳,重塑天地,我能做的事情,早已结束了。”

“收拾山海,立正四级,做这些的人不该是我。”他唇角一丝笑纹淡薄的如朝霞升起时的晨露,似是全不觉察颛顼那远较砥石更为僵死的手掌,也看不见轩辕神农绝望中破碎而沥血的目光,想了想,放开颛顼双手,从眉心引出一道淡绿色的灵元,指尖和着鲜血在空中虚划一道咒文,曼声低吟:

“帝出自震,重光御宇。受天之祜,怀德维宁。”

昙花馥郁清绝的香气一缕缕的飘扬开去,分明幽昧不知来处,却顷刻涣漫在山海之际。远方浩荡的长风送来古拙难辨的歌吟,笙簧呕哑,逡徊而缠绵。

“……教腾义镜,乐缀礼修。灵之圣之,岁殷泽柔。”

女神昙花般清绝端丽的面孔从咒文中缓缓浮现,皓腕凝霜,素衣如雪,单薄的绫绡飘摇婉转,褶皱边缘流淌下长发漆黑的夜河。

——那是一张同伏羲一摸一样的面容,鲜血拼就的咒文中淡然相对,即使眉心一痕垂怜的弧度,亦是看不出分毫的差别。

阙初生民,长发其祥。

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宅殷土茫茫,正域彼四方。

不周山巅,残存的神祗们耸动起来,诧异的气息涟漪般四下扩散。轩辕袖角不为人察的一颤,别过脸一言不发,神农却勉力从石础上支起半个身子,神情无比震惊:

“——女娲!!!”

——女娲。

……抟土造人,礼成嫁娶的大神女娲。

重伤的炎帝嗓音嘶哑,一句话脱口而出近乎凄厉,却再明白不过的传入众神耳中——于是这一天一地倏忽就沉寂下来,无数道眼光交织汇集,怔怔的仰望着已然隐遁了整整一万年的大地之母,从探究,到敬慕,从麻木,到期盼。

绝然凝固的死寂当中,便唯独伏羲温温淡淡的笑声:

“……姐姐。”

昙花的香气重新流动,沉睡的女神徐徐张开她静如古井的黑眼,眼色苍苦,烟水迷蒙。

她深深凝视着伏羲失去了神采的眼眸,口唇张翕,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有两行泪水沿着那清隽无俦的颊线悄然滑落,在衣衫下摆打湿几点深色的斑痕。

龙驹闭了眼,神情忧伤。

“我从不敢想,若有今日,要你……怎么办。”

不知又过了多久,伏羲突然极低极低的开口,唇角淡不可收的一点笑意似乎被话语间的踟蹰沾染,只一恍惚,便透出一角积埋经年的苦楚凄恻,“我从不敢想,这之后你要怎样、你会怎样。”

他目光缓慢的犹如摸索,一点一点、近乎小心翼翼的看向颛顼。直到一根伤痕累累却兀自玉一般温凉的手指微微点上颛顼唇瓣,少年神祗才呆呆的惊觉,原来伏羲说的,竟是自己。

“……失去我力量的护持,轩辕神农终有一日要随我而去,那么你呢,你要怎么办?”

“我们……打个赌罢,颛顼。”咬了咬形状优美的下唇,伏羲固执的不肯眨眼,“如果有一天,你找到我,我便永远不再离开。”

他手指依依不舍的移开,一滴泪水终是落了下来。幽都之门荡涤的不周风沛然而起,那神祗就在这风里化作无数飞舞的青碧色光晕,停得一停,随风而逝。

第五十一章:山海·维以告哀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那是许多许多年后,人间的传说。

没有一句提到过那人。

——没有一句。

那天之后,又过了许多许多年,许多许多年。

颛顼不记得那究竟有多久,有时候他觉得或许该到了建木发荣、一树春华的季节,却又隐约的想起,天地人神间相通的道路早已被自己派遣重黎一一截断,连同这棵九州正中参天的神树一起,这许多年,怕是早已零落成尘了。

……带领众神自九州大地隐退的是他,在这九州大地孤身游荡,茕茕数千年的也是他。

他永远不会忘记伏羲最后的话,他要他找到他,这之后,便再不离开。

伏羲,我用了几千几万年,才发觉天地如此广大。

“九州之大,纯方千里;九州之外,乃有八夤;八夤之外,是有八紘;八紘之外,而有八极。”——海风最盛的那年人世间遍地焦土,颛顼就坐在扶桑木空空荡荡的枝头,遥望那名出身东夷的射手拉开自己曾经赌上过一切的神弓,弓弦震响,坠落金乌垂死的哀号。

那情景也像是昨天,精卫鸟轻盈的翅影借着海风掠过颛顼鬓边,眼中满满尽是复仇的执着——然而倏忽秋风悲翰,洛水的神女将冯夷送上骖螭荷盖的车架,却再不会唱起曾经无忧无虑的恋歌。

洛水出猎山,一路西行,沿河而上,便是渭水滚滚的浊流。有时候颛顼便日以继夜的坐在河畔,回忆多少年前,华胥氏之女漫不在意的踏波而行,持着那般宠溺却放任的口吻,和他说起那人幼年的往事。

他也有时会想起轩辕,想起轩辕逝去之后遗留在桥山上的陵墓——桥山与渭水相去不远,用一个神祗的目力,他甚至能够眺望到桥陵巨大的封土:那封土近年也渐渐地坍圮了,没有什么禁受得住岁月,只有颛顼自己,一个人停留在岁月里。

龙驹在渭水的波涛深处固守着华夏的历史,与颛顼相隔咫尺,却不愿相见。后来有一年,水畔的浅滩多了两位老者,一位悬丝垂钓,一位抚琴观天。

那晚颛顼听见水底龙驹犹如哭泣的长叹,他颤抖着,惊恐的、慌不择路的转身逃离——后天八卦、文武二弦,那情景那词句会勾起他一生一世摆脱不得的梦魇,粉碎他在今后无尽光阴中聊以支撑生命的信念。

……却原来,真的已是那么多年。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

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

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匪鹑匪鸢,翰飞戾天。

匪鳣匪鲔,潜逃于渊。

山有蕨薇,隰有杞桋。

君子作歌,维以告哀。

苍梧山斑斑泪染,他曾经的苗裔披发行吟,扣指苍天。

终于有一天,颛顼回到他千万年前的属地,静静地坐在北冥海边。

北地穷发,一如往昔,冥海雪白的浪尖重重叠叠拍打着焦黑的石岸,巨大单调的声响从来不曾改变。颛顼拂散海面乳白色的寒雾,就那么痴痴呆呆却满怀希冀的等待,直等到重新漫开的雾气将衣袍打得透湿,却再也没有什么人在那水中安然回眸,淡淡的向他微笑。

他缓缓的闭上眼睛,将身子浸没在冰冷的海水里,第一次不再压抑,撕心裂肺的痛哭失声。

……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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