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了那一叹,神祗单薄如线的身子倏地消失空中。颛顼心头大震,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声音。却见几乎同时,伏羲的身形又在蚩尤神像宽容数人的眉心闪现,黑发乱舞,五指成箕,竟硬生生自那眉心抓出一抹红光!
巨大的神像猛然迸出了撕心裂肺的狂吼,激起空旷的洞中无数石柱石笋石壁与钟乳的共鸣。头顶生长了几千年的尖锐巨石脱离天顶轰然掉落,有些石块结结实实砸上蚩尤神像,只砸得碎屑迸溅,那神像却全无未觉。
顾不得再与神像纠缠,颛顼连连结印,设水障极力挡下从天而降的巨石。“伏羲!”他狂吼,喊声穿透巨石相错相撞的轰鸣,声嘶力竭,心里有绝望蔓生,纠葛如草,他却狠狠压制着,拼命的不去想,“伏羲!伏羲——”
“……这里。”
似是应了他的召唤,伏羲清雅的嗓音就在颛顼耳边响起,那么疲惫而沙哑的声音,淌在颛顼耳中却好像一泓水,淡淡地洗去年少帝君燎原般的焦躁与恐惧。颛顼心头一松,回身,正将伏羲脱了力的身子揽进臂弯。
靠在胸前的脸庞即使在暗中看来尤是苍白如雪。颛顼张口,满胸臆的质问诘责绕在舌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眼前忽一白,有什么袭向眉心,颛顼下意识地想要闪避,却听伏羲低声道:“不要紧。”绝白冰冷的手指,轻轻按上颛顼眉心。
红光乍起。有那么一刹颛顼只觉身上微紧,一缕凉意自眉心直冲心头,说不上难受,也并不舒服。那感觉顷刻而生,却也是顷刻消解,颛顼心下疑惑,不由问道:“什么?”
没有回答,伏羲突然推开颛顼,“哇”地一口血吐在身前地上。“我们走罢,”他拭去唇边血丝,怔怔望着那滩血,眼色莫可名状的有些沉重,“蚩尤魂魄虽散,但盘古的封印我已转在了你的身上,只要你还活着,便绝无人可破印而出。这神像中的神识方才已毁,眼下垂死挣扎,不过强弩之末。蚩尤神殿失却蚩尤神力支持转眼便会塌陷,颛顼,趁神殿未塌,我们快走!”
千古一帝的身子轻轻颤抖,颊边含血的浅笑触目惊心。
颛顼咬牙。他自来极有决断,一凝神,上前撑起伏羲身子,道:“你借我的力!”拈起速行之诀,飞向神殿甬道处退却。他既要全神贯注于头顶纷纷砸下的碎岩,又须费心顾及身侧甚至已有些昏沉的伏羲,便没有注意身后渐渐崩解的蚩尤神像石刻的眼中、蓦然有血红的光芒一爆!
——我功亏一篑、你也不要妄想全身而退!伏羲,你大意了!
似是包含着世间一切阴冷怨怼凄恨愤懑的暗色诅咒从神像眼中电射而出,直刺向并肩去远的神帝,与此同时,庞大的神像分崩离析,震耳欲聋的巨响里,真正成为一堆没有生气的石块。
头顶曾经涓涓流淌的细流此刻在头上结成了一张细密的网,柔软却坚强的拦下当头砸至的尖石。再有十几丈便进了神殿通道,只希望通道不曾塌了才好——不过当真塌了也无妨,说不得,如何来便如何回去——颛顼与蚩尤神像一战耗力颇巨,几个伤口却都极浅,并无大碍。
鼻间骤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颛顼只道伏羲又呕了血,望向他时,却只见他沉静的黑眼也正看向自己,眼中朦胧渐退,唯余清明。
“——后!”
同时回视,身后阴森的符咒挟着焚天灭地的杀意扑面袭至,沛莫能御。符咒四侧的石柱禁不得突来的强横力量,四下散碎,化为齑粉,而颛顼设下的水障在那符咒面前,竟恍如无物!
——这是什么!?
躲已不及。只是一呆,颛顼的背脊便撞上了一旁的岩壁,却是伏羲借臂力将他甩开。戾气纵横的符咒迫得伏羲青丝碧裾齐齐飞扬抽打,而伏羲则食指疾点,在几乎不可能启用神力的眨眼之间连发几十道风灵,道道迎向飞射而来的符咒。
他甚至来不及转身。
几十道灵力的相互撞击亦无法削减符咒流星经天的来势,但符咒本身的威力却实实在在的被减弱了。颛顼定定地望着伏羲摇摇欲坠的身影,猛然,明白了伏羲的意思:
躲不开,他便想以硬碰硬、一个人接下那几乎致命的符咒!
——他不能再受伤!
一抹水痕于蚩尤符咒和伏羲身子相触的刹那毫无预兆地拦在二者之间。下一刻,颛顼近乎虔诚地凝视着伏羲全无血色的脸,心口几乎被符咒打透的深深创伤血肉迸溅,一双眼却清清冷冷,依稀温柔,深不见底。
……总算是……赶得及……
展颜,很想露出和他见面以来自己的第一个微笑,眼前却完全黑了,耳中纷繁嘈嚷隆隆不绝,似乎有什么终于支撑不住,全然倾倒崩塌。
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蚩尤神殿塌陷了。
第八章:山中·我心写兮
朦胧地仿佛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小心翼翼、却满溢着怜惜的,那么温柔。
什么飞快地掠过鼻翼,凉凉的痒,好像是谁未束的发丝。
昏迷中颛顼不觉柔软了容颜。心口撕裂一样的痛,直痛得冷汗津津,他挣扎着要醒,却陷进梦魇里说什么也脱身不得,只能狠狠狠狠的咳,有什么冲口而出了,满腔的腥。
——不知何时一种舒缓悲悯的力量徐徐于身周流淌辗转,一点一滴消弭着冰火相煎的痛楚,颛顼紧咬的牙关渐渐放了松,叹息般地,将从一开始便萦绕心尖肺腑的名字呢喃出口。
“我在。”
雍雅的声线,为什么听起来会凌乱着淡淡的悲伤?
“不要走……”
“好。”
“……不要走……”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颛顼反手握住抚在自己腕上那只冰冷细腻的手,死命攥好,又沉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梦里弱水三千,却有那么一只手,轻轻拂去自己额头浮汗,一遍,又一遍。
颛顼醒来时那只手正欲图不着痕迹地从自己掌心挣脱。他一急之下,便想睁眼,孰料天光明妍迫目,刺得他眼睛一痛,几乎流下泪来。趁他双目开阖的一刹,那只手已然抽开,待颛顼睁眼,耀目的光线里正见远去之人森青的衣裾下一对赤足晶莹如雪,脚踝纤瘦,不盈一握,踏在微湿的土地上,犹自纤尘不染。
那样的一双脚——不是他……
全身骤然失了力气。
颛顼重闭上眼,躺在细心堆置的柔软的蒲草上,只觉隐隐作痛的心口又一次裂肉崩血,痛得几欲痉挛。梦里伏羲低沉的嗓音轻柔的手指仿佛还能那么清晰的感觉,却原来,梦当真只是梦而已。
离开的人是谁,突然不重要了。
便是心神混乱亦影影绰绰闻得足音轻盈,好像那人去而复返,旋即淡淡的药香气萦上鼻端。感觉那人向自己走来,心灰意懒中颛顼也不睁眼,只是低低的冷声道:“停下。”顿了顿,又问道:“你是谁?”
那人果真依言驻足,却似不知如何回答他,半晌,开口:“颛顼,你……”
那是伏羲的声音。
千真万确。
——颛顼猛然睁眼。
梦里的神祗静静站在自己身前,黑发旖旎委地,光可鉴人。他仿佛憔悴了些,长睫下清癯的容颜染着淡淡的阴影,嘴唇也变作了玉样的凝白,一双眼却深邃宁定如旧,望向自己时,依稀着熟识的温和与不熟识的担忧。
只那么一眼,颛顼便已知是他。
——纵使他裹在腰上的龙纹下裳之下露出的再不是逶迤三丈的森森蛇尾,而是那么一双修长精致到教人心痛的腿。
……是他。
几乎溺死的酸楚苦涩骤然焕释在眼前神祗温柔的目光里,颛顼微眯了眼,唇角上挑的弧度微带了些柔和。“逃出来了?”不着边际的一问,答案显而易见。
伏羲“嗯”了一声,道:“还好赶得及。”
“你伤得怎样?”
伏羲垂下眼:“无妨。”
颛顼也“嗯”了一声,他本想问伏羲将自己带到了何处,双眼四下里略略一转,又没有问——头顶青松亭亭如盖,重重叠叠的树影间隐约了穹落似洗远山缠绵;身下碧草郁郁葱葱,便是自己身下黄芦青蒲的间隙里,也零星点缀着色泽素净的小花;近处虬根盘结的树木稀疏却苍古,有些已教千百年的岁月掏空了心,兀自枝叶张拔侵天蚀地,连叶隙间的日光也被染的碧透;远一些却只见一片竹林挺秀随风揖身,绿云扰扰。
空气中弥漫着纵北宸帝阙亦不可比拟的浓重水气,耳边娇莺啼转,如一曲遗忘在洪荒中的歌。
蓼彼萧斯,零露湑兮。
即见君子,我心写兮。
……不必再问。
伏羲见他精神尚好,淡淡一笑,将右手中端着的什么换了左手。颛顼这才注意他手中原是平端了一个小小的陶碗,清淡的药香气正是从那碗中散发出来,不由皱眉道:“这是药?”
记得那时年纪小,颇教少昊用从神农那儿诓来的苦药狠狠调理了几把,那滋味,当真是记忆犹新,一生不敢忘怀,如今一见药,脸色未变,头皮先麻了一片。
伏羲不明所以,微笑道:“是药。你这伤不比寻常,又伤在要害,以我神力,只能沿你一命,始终医不好你。我想,只得用神农在人间的方法,试上一试……”说着走向颛顼,未曾注意北帝听见“神农”二字时,俊美的容颜微微破碎了一刹。
他步履优雅,并没有乍化为人形时的那种生硬和磕绊,反而带着蛇属特有的流畅从容,一步一顿,恍如魅惑人心的舞蹈。世上实是鲜少有人能将绝顶的端庄与入骨的妖娆那么完美至极地结合在一起,或许,便是列姑射之上最美丽的神女,也不能。
颛顼怔怔地望着他,怔怔地任他屈膝坐在自己身侧,怔怔地任自己半起的身子被他扶起、倚上他冰冷的胸膛,怔怔地任那绝白的手赭红的陶碗漆黑的药汁逼近自己唇边,然后耳中响起他和缓悦耳的声音:“喝药。”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一次颛顼的僵硬伏羲却是清清楚楚感觉到了:“怎么?不舒服么?”
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的年轻帝王眼里神色复杂:“不是。……一定要喝?”
伏羲眼眸如水:“我不比神农生来便能与药草为伍的本领,但喝了毕竟会好些。”
蕴含草木清香的气息,带着伏羲体温凉凉婉转耳侧,却教颛顼不单单颊上、便是心底也燃起火来。
——也罢,得他如此,纵然鸩酒,自己何尝不是甘之如饴。
入口的药汁并不似颛顼记忆中般苦涩辛辣,反而如同身后神祗给人的感觉,温温淡淡。伏羲将空了的陶碗放在地下,正想搀颛顼重新躺下,手腕却教他紧紧握住了。他一向脾气极好,心内风光霁月,也就由着颛顼握着靠着,淡声道:“你若心存疑问,不妨问我。”
颛顼微微偏头,道:“什么疑问你都答么?”
伏羲微笑:“你是轩辕帝孙,有些事,尽可不必问我。”
浅浅含笑的话语中带着不易觉察的疏远。颛顼眼神一暗,心底火焰被这一句浇灭大半,低声道:“我只问你,你还好罢?”
伏羲颔首:“很好。”
“很好么?”颛顼眉尖儿一跳,“既然很好,为何我完全感觉不到你的力量了?还有,你的蛇尾呢?”
这两句话问得犀利。伏羲与颛顼原本生疏,蚩尤神殿一战相互护持,自生出了些并肩而战的亲近默契。闻颛顼语气凌厉,伏羲也不以为忤,微一思忖,道:“我告诉你之前,你先回答我,究竟那天,你是如何潜入蚩尤神殿,却不被我和……蚩尤发觉?”
颛顼冷声道:“有水之处,何尝困得住我?”
伏羲何等睿智,颛顼只这么一句,他便明白颛顼乃是以水化形,借蚩尤神殿暗涌的地下泉流而来,只是颛顼为何要入蚩尤神殿他却依旧不知。但颛顼身为轩辕之后,对蚩尤一族自然极是防范,不放心蚩尤灵魂脱离掌控甚或被修补完整,也是有的。
正沉吟间,听得颛顼道:“你的答案呢?”
第九章:林下·心之忧矣
“我说我很好,并没有说谎。我的伤不算重,经这几日调养,已不打紧。”伏羲长睫轻轻颤动,一低眼间,流淌的眸色有些幽远,“我眼下神力尽失,只如个普通人,因而你感觉不到我的力量。”
颛顼心头一震:“神力尽失?怎么会神力尽失的!?”
——那日到最后他脑中存留的只有伏羲为蚩尤神像伤至呕血的残影:然而伏羲毕竟是继盘古女娲之下天地间最为尊崇的神祗,怎么可能就这么神力尽失、甚或沦落为人?!
目光远远越过颛顼的面容,伏羲不曾看见年轻神祗从来冷冽的眼中自最深处焚起的隐隐惊痛,但那般惶急而关怀的语气似一粒投石,终在他沉寂千百年的心湖里荡开一点涟漪:“我没有大碍——这本是当年女娲设下的一个封印,秉持那道封印,我便不能沾染自己的血,一旦沾血,则神力尽失,化形为人。几日前我呕血事出仓促,不留神还是沾了些,过几日恢复了便好。”
温润含笑的语音,便那么将自己的致命之处娓娓道来,全不芥蒂神祗之间对于彼此弱点的讳莫如深。颛顼眉拧得更紧,浑不知身后神祗究竟是自恃强大,还是原本就襟怀磊落坦荡,一俯一仰一顾一盼,便已尽容下了这白云苍狗,后土黄天。
或许……一念甫生,颛顼的心不由就跳得快了,或许他可以以为,伏羲是信任自己的?
他……信任自己……
心底泛上一缕甜意,正自沉吟,只听伏羲轻声道:“麻烦的,是你的伤……”
“我知道,”颛顼神宇清冷,恍如无知无觉,打断伏羲的话,“弑神之咒,诅咒之伤。”
弑神之咒,诅咒之伤,那是最戾烈凶狞的杀伐之术,传说中魔神的杀着。倘若颛顼不是神帝,在受伤的前一刻没有承受伏羲转自蚩尤灵魂的盘古封印,只怕当场便已魂飞魄散。颛顼虽年轻,却并非无知,他在蚩尤神像发招的刹那便已觉察出这招式的凶险狠厉,可是从来峻峭决断的北帝心中,偏偏没有后悔二字。
许多年后,他甚至都能记起当初的坚持——为那北冥波光里竟得你一场回眸浅笑的际遇,纵神形俱灭,我亦不会后悔。
伏羲低低地,又一叹:“你知道。”
“所以我不想听这个。”颛顼正色,“伏羲,我想知道的是,盘古封印所封印的究竟是什么,值得你如此耗尽心力?在蚩尤神殿借蚩尤神像要杀你的,又是谁?你方才所说的女娲封印,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三个问句,每一问都正砸在要点,不容人丝毫回避。
不愧是小一辈神祗中,唯一得践帝位的佼佼者。
伏羲不答。
于是忽然就这么静了,清风徐来,揉乱了漫生的夜岚。天色不知何时已然微微晦淡,离离群青,渐攀入眼。颛顼记得远在冥北钟山,山神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东,呼为夏,所谓年年岁岁都不过是他动静的转瞬,却想不到真正相待一夕,竟是如此漫长。
……伏羲,这四百九十九年,又于这漫长中被怎样无涯的寂寞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