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我正在雁国东北边疆带兵,龚野这小子衣不蔽体地突然出现,连杀我数十士兵体力不支,才被我擒住。我花了不下五年时间才把他驯得服服帖帖,稍微能说一点人话,我在他身上投入的精力比我所有带过的兵都多,你觉得我会放弃这么一个天赐神将让他卸甲归田吗?你觉得他们野人族的神力除了征战还能为什么存在?!”
祁融依旧不答话。
雁皇子狂傲地笑道:“同为野人的驯养者,只有你才配做我的对手,不要让我失望啊祁融。”
祁融道:“我无意取悦你,不要把我的小路跟你的狗相提并论。”
雁皇子的红脸瞬间转为黑脸,他从椅子上蹦起来直取祁融咽喉,却被后者轻盈闪开钳住手腕,但祁融的指力远比不上祁路,被雁皇子轻易挣开。雁皇子倒也不进攻了,只恶狠狠道:“只有我能叫他狗,你还不配!”
祁融点点头:“你也记住了,小路是我的亲人。”
会客小厅平静下来,祁路依旧坐在祁融边上,龚野站在雁皇子身后。
一片寂静中,祁路试探着开口:“龚野哥……”
三双神色各异的眼睛齐刷刷瞄向他,他咳了一声,继续道:“龚野哥,我是你的族人。”
小路啊,这事儿大家已经知道了。
龚野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起来。他蹙眉想了片刻,然后点头道:“是,但我,讨厌你。”
龚野这话说得支离破碎,但意思还是传达到了。祁路很惊讶,祁融很愤怒。
祁路问:“你为什么讨厌我?”
龚野道:“是你害,死娘,是你害,大家挨打,你丢下,我们自己,走……”
祁融插嘴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校场那里不是说得很顺溜吗!”
龚野一本正经地摇头:“不能。”
雁皇子解释道:“校场那段是我教他的,练了三个月才能说成那样。”
祁融默然。
祁路摇头道:“我根本没见过你娘,怎么会害死她?”
龚野说:“不是我,娘,是你,娘。她把兽皮,给你,自己,冻死。”
祁路怔住了。他依稀记得那个寒冷的冬日,娘把身上的兽皮衣脱下来裹住自己,对他温柔地笑着,然后闭上眼停止了呼吸。
这一幕正好被躲在门口的小龚野看到,于是他便认定,这位时常摸摸他的头对他微笑的温柔女子,死于自己儿子之手。
不管怎样,有个一可以恨着的人,就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从龚野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祁路得知,在自己成功出逃后,族里的其他孩子受到迁怒,每个人都被狠狠打了一顿,重伤加上寒冷,有个孩子在当天夜里就死去了,其他孩子也几乎都在鬼门关前转了一趟。龚野恨祁路,恨他拥有一个温柔的娘亲,恨他夺走了她的性命,恨他逃跑时不告诉任何人,不捎上自己。
“但是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逃出来,碰上少主。”龚野说,“所以我,现在决定,不讨厌。”
祁路看着他认真的脸,弯了弯嘴角:“谢谢你。”
第26章:锡纸蜜瓜
龚野之于祁路的意义非常重要,相当于他十多年来唯一一个同类,虽然此前龚野揍得他很惨,但他显然已把这事撇在脑后。当他提出要跟龚野私下聊聊时,祁融的脸阴沉下来,而雁皇子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最后祁融完败于祁路的眼神下,进而还帮他说服了雁皇子。
看着自家乖娃高兴地把龚野拉进内间,祁融自残的心都有了。
一炷香后祁融坐不住了,在雁皇子戏谑的目光下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前,然后温柔扣门细语道:“小路,你们聊完了没?”
不一会儿门从内侧被打开,祁路点头道:“聊完了,融表哥久等。”
祁融泪流满面地想:你知道我久等就好。
回去之后祁融试探着问祁路聊了些什么,祁路也不避讳,便直说了。龚野把从野人族逃跑的经历告诉了他。祁路逃跑之后,野人族对族人的制约和监督更加严格,他前前后后跑了不下三次都没成功,每次抓回去都被打得半死,一次比一次伤重。后来他挖了条地道,才躲过了族民的严密监视。这么算起来,他比祁路晚五年逃脱成功,与雁皇子相遇时,他已经十三岁了。
过了最佳的教育年纪,龚野学起说话和改变习性非常困难,因此他至今仍保持着吃生肉的习惯,话也说不利索,但他对救命恩人雁皇子非常忠诚,这一点跟祁路没什么两样。
“这么复杂的事被那语言障碍的人说出来,你怎么能听明白?”
“我们有族语的,龚野哥用族语讲,我听得懂,但不会说。”祁路道,“他还对我说,‘你天赋比我好,但出来得太早,不懂得怎么使用神力和神速。凭你现在的力量,打不过任何一个成年族人。’”
“打不过就打不过,我们又不回去,要那么大力气干什么?”
“万一有人利用我们族人来打我们……”
“你们族人会被人利用吗?”
祁路摇头:“除非别人进山。族长说我们的魂系在大山里,离开太远失去神仙的庇护,活不长的,所以他们从不出山。而且族长说我们是神的第一个儿子繁衍的子孙,拥有世间最强的血统,不会屈服于天地间的任何事物。”
“倒是狂傲,不过这血统确实无人能及。”祁融笑道,“他们出不来,我也不会让你回去,你还担心什么。”
祁路继续摇头:“我要变强。我已经跟龚野哥说定了,从明天起每天去找他学习一个时辰,融表哥你不能阻止我。”
这才是密谈的关键啊!有祁融在祁路肯定不能得逞,现在生米煮成熟饭,祁融还能每天把他关在府里不成?
小路你变坏了啊!
尽管祁融在内心咆哮不已,他对这个定局毫无办法,只能随祁路去。于是雁皇子府的后院里每天都能看到龚野与祁路的对练,以及顶着怨妇脸的某人蹲在一边泪汪汪地看着心上人占用与自己相处的时间跟别人眉来眼去……不,拳来脚去。
另一方面,在雁皇子这边,公主之死的调查进入了僵局。为龚云采买唇脂及能随意进出寝宫的丫鬟都已在天牢里被每日的问话折磨得神志不清,得到的所有线索却一一被排除。目前唯一肯定的是,来刺杀的暗卫直接听命于雁皇,而雁皇绝对不会杀死爱女,不然和亲就没有必要了。
这日午后,祁路和龚野在雁皇子府后院练武,万年跟班祁融坐在一侧屋檐底下一边喝茶,一边欣赏祁路曼妙的身姿。
雁皇子向祁融提出他对凶手的看法,并无可奈何地表示自己已无能为力。
“如果不是雁皇和凌皇,唯一的得益人便是皇子!”祁融道。
“你凌国哪个皇子那么可恶,竟然杀害我妹妹!”
“喂,雁皇子,公主死于雁人之手,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一定是你们雁国皇子干的,即使凌皇子有参与,那也是勾结,谁请得动雁皇的暗卫啊?”
“你竟然骂我没脑子!”
“唷,你竟然知道我在骂你。”
“找打!”
“你觉得哪位雁皇子比较有可能?”
“谁都不可能!”
“要我说……你最有可能。”
“你说什么!”
“你不远千里匆忙赶到,不就是来确认令妹死没死,若没死,便就地补上一刀。”
“你胡说什么!我杀了你!”
“方才我只是在测试你,事实证明,凭你的智力不可能策划这场完美的刺杀,所以凶手不会是你。”
“……”
“他为什么要让公主先中慢性毒呢?一次性杀掉不是更好?”
“为什么?”
“因为万一失手,就难以再进行第二次刺杀,所以必须一次成功。而且据太医说,公主的慢性寒毒已经积累到了相当量,即使没有刺杀,她也活不过一个月。”
“为什么……”
“因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迫使凶手提前动手。慢性寒毒就有这个好处,不痛不痒,平日里一点感觉也无,即使渐渐畏寒起来,一般人也以为是自己体质的问题,而且它不算毒,检查不出来。需要人死的时候,稍稍加大些剂量便可毙命。”
“有什么事……”
“公主在凌国最重要的使命是联姻,这毒也只可能与联姻有关。那么导致凶手提前动手的原因很可能是,她与我准备订婚了。”
“为什么……”
“至于为什么不在雁国下毒,而是等到来凌国之后,是因为在雁国的时候,公主还没有肩负和亲的使命。说到底,凶手杀公主的目的,就是阻止两国联姻。”
“你能不能让我问完话……”
“两国联姻的最大获益者是谁?便是和亲的双方,我和公主代表的权势。若公主嫁给任何一位凌皇子,都将对其他皇子构成很大威胁,而我孤家寡人一个,凌皇子们势均力敌,反倒少了动手的理由。而公主那边,她跟你最亲厚,她得到了凌国的力量相当于你得到了凌国力量,所以凶手更可能是雁国人,而且是与你争夺皇位的雁国皇子!”
“哪有什么争夺皇位的皇子……再说我也不是储君。”
“雁皇忍痛把爱女嫁到异国,难道没有把皇位传给爱子的私心?你啊,真浪费了你父皇一片苦心。”
“我……”
“我感到很奇怪的一点是,现在这个联姻破裂的重要关头,他怎么能把你送到凌国来呢?雁国有一位城府极深的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已经不惜对公主下了杀手,这时候应该越快把皇位传给你越安全啊。”
雁皇子的脑子已经一片混乱了。
祁融顾自边思考边喃喃:“若雁皇想另选储君,把你丢到某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就行,何必送到凌国,给那位皇子造成极大的威胁,除非……”
“除非什么?”
祁融还未答话,一名仆人走上前对雁皇子道:“禀告五皇子,公主的蜜瓜已经做好,是否现在送过去?”
雁皇子道:“好,等我一起去。”
“什么蜜瓜?”
“小云喜爱甜食,昨晚托梦于我,说想念家乡的蜜瓜了。我一早起来便叫下人用锡纸去订做一些,这就给她送过去。”
祁融暗想:果然是那妮子的风格,因吃而死,死了还不忘记吃。不过话说回来,做一个蜜瓜所用的锡纸都够在阴间买一筐蜜瓜了吧?这锡纸蜜瓜哪里看得出产地,也就这个傻皇子会这么做。
雁皇子起身的同时,龚野也停下招式,跟到他身边。
祁路对刚才的比试还有些意犹未尽,这时候热血尚在,就冲祁融喊了一声:“融表哥我们也去吧。”
相当意外的是,祁融竟然没有反对,一反平日里恨不得与祁路私奔的态度。
“送东西给死人的戏不常见,说不定会出现几只鬼共抢一只瓜的情景,去见识见识也无妨。”
雁皇子额角青筋暴起:“不说话你会死吗!”
一行四人来到公主陵,这里是凌国历代公主下葬的地方,埋着众多香消玉损的佳人。而其中非凌国的公主只有龚云一个,不能不说孤单。
五十只巨大的锡纸蜜瓜已经摆在她墓碑前,雁皇子走近,闭上眼默默与他妹妹交流一阵,然后用打火石擦起火,点燃大堆的蜜瓜。
空气里传来一阵淡淡的香味,混在烧锡纸的烟味里不甚分明,却逃不过这几个习武人的鼻子。
祁融首先意识过来不好,正欲上前扑灭火,嗡嗡的声音从蜜瓜堆里传来,由轻及重,很快变得非常清晰。
那是蜜蜂的振翅声,而且是一大群!
灰蒙蒙的浓烟里,一群蜜蜂像黑雾般聚集在一起,黑雾下摆连着被烧得变形的蜜瓜,使得它的体积不断增大。
蜂群笼罩着蜜瓜,嗡嗡的声音震得人头皮发麻。这时候去扑灭火已经不可能了,祁融只能把雁皇子扯过来推给龚野,自己拉上祁路转身就跑。
蜜蜂的飞行速度远比常人快得多,待蜂群整装完毕开追时起,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在不断缩小。
而雁皇子明显还不在状态,边被龚野扯着跑,边顾自喃喃:“云儿,你的瓜……”
祁融嗤道:“放心,它们还在烧。若你自己也想下去陪她,现在转身走几步就到了!”
雁皇子的魂还没回来,不然他肯定又得跳脚。
眼见蜂群的声音越来越近,祁路和龚野对视一眼,同时抓住自家家长的腰把他们举起来,不同的是,祁路采用公主抱的姿势,而龚野则把雁皇子扛在肩上。
祁融惊呼一声,顿觉这回自己丢脸丢大了,竟然让自家夫人抱着走。但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于是他决定把这笔账算在雁皇子头上。
在超速的奔跑下,四人没过多久就甩掉了蜂群。为了不对皇宫其他人造成影响,祁路和龚野特地选择了无人问津的逃跑路线,所以最后他们停在一个不知名的林边。
两人把身上之人放下,忽略祁融一脸纠结夹幸福的表情,雁皇子这里就不太妙了。
他双目紧闭,脸色青紫,身上出现大量红斑,喉咙也肿起来,俨然一副中毒的模样。
第27章:雁国政变
“是毒蜂。”祁融眉头紧蹙,仔细检查雁皇子裸露在外的皮肤,在他手臂上找到了数个毒蜂蛰过后留下的伤口,“他的体质对蜂毒过敏,这下可麻烦了。”
龚野一把推开祁融,二话不说用指甲在雁皇子伤口上划出个十字,然后低下头猛吸,把带毒素的血吐到地上,如此反复。
雁皇子的身体痉挛起来,脖子不自觉地抽动着,喉咙里发出无法呼吸的“咯咯”声,不过多时便静下来不动了。
龚野脸涨得通红,双目突出充血。他顾不着吸毒了,双手按压雁皇子的胸腔,俯身低头拿嘴迎上他的唇。
祁融和祁路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人家那纯粹用作救人的方法在两个做贼心虚的人眼里难免带有些不同的意味。祁融甚至还有心思肖想他对祁路做人工呼吸时的模样。
碰了数十次嘴后,雁皇子的手抽动了一下,终于又开始自主呼吸起来。龚野稍稍松了口气,一咬牙,在雁皇子臂上伤口处划开一个大大的口子,顿时血如泉涌,瞬间染红了整条手臂。
他抱起雁皇子,竭尽平生最高之速,朝皇宫中心方向疾去。
祁融和祁路从震惊中醒过来的时候,龚野已经消失在视野中。祁路默默看着那个方向,祁融道:“他们应该去御医堂了,我们也跟过去吧。”
祁路点点头,正要对祁融下手,却被后者尴尬地拂开。
“……还是用背吧,到了有人的地方一定要把我放下来……”
祁路继续点头。祁融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够丢脸的。
两人赶到御医堂时,一堆太医正围着雁皇子打转,嗡嗡的说话声跟追赶他们的毒蜂群相差无几,但愿不会让昏迷中的皇子做恶梦。
龚野躺在邻边一张床上,侧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雁皇子。他的手臂开了个洞,血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流到雁皇子身上。
一炷香后,龚野因失血过多陷入昏睡,雁皇子的呼吸已渐渐稳定下来。御医搭了搭雁皇子的脉,拔出连接两人的管子止好血,遣众人出去,只留一名太医在房内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