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易箽拿出个旅行包,随便将几件换洗衣物收进包里,带了随身听又离开了宿舍。
卫然跟着易箽来到长途客运站,买了到佳里的票,搭上车,却不知道易箽打算去哪里。
难道是打算回家吗?回七股去?
08.从新认识
海边、盐山、稻田、泻湖、学校,还有小巷里买的那些用盐巴腌制的小吃……好怀念。
夏天的刨冰、冬天的沙茶火锅、香甜的水果,小店里客人们用台语聊天的声音。
卫然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那么的想家。
台湾,才是自己的家。
易箽用手指把玩着香烟,由于车厢禁烟,他并没有把香烟点燃。
冷气有点强,易箽从旅行包中拿出灰黑间隔的围巾披在身上,打算小憩一下。
台北到佳里的车程,卫然没记错的话大约需要四个小时,应该足够让易箽睡个好觉。
卫然知道,这几天易箽都没睡好。
诶?等一下,为什么这条围巾这么眼熟?这正是卫然最爱的那条围巾。
好一阵子找不到,没想到竟然被易箽拿去了。
卫然很肯定是同一条,现在易箽身上这条灰黑相间、苏格兰款式的围巾,的确是卫然不见的那条,因为上头同样一个角落,有卫然不小心落下烟灰所烫出来的破洞。
那个时候自己还手忙脚乱的乱跳……
「烫到了、烫到了啦!怎么办?破了一个洞了!」
「不是告诉过你要小心的吗?」
有人接过他的围巾检查,看上头真的被烟灰烫出了一个洞。
卫然很沮丧的瘪了下嘴,那人好像很心疼,拍了拍卫然的头。
「没关系,这条给我。我找一条一模一样的送你?」
「找不到的啦,这条是限量版。」
「你别管我怎么找,总之我会找到。」那人宠溺的微笑,捏了卫然的脸一把。
恍惚了好半晌,看着眼前睡得不甚安稳的易箽,与记忆中那人的面容重叠,卫然心中滋味百感交集……他开始不解,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些……温馨的记忆给忘记了?
放松身体,轻轻靠在易箽熟睡的肩膀上,卫然心中慢慢涌出丝丝安定的感觉,那感觉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这个人,这个人为什么给自己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为什么让自己想靠近却更想逃避?
易箽跟自己的关系或许一点都不简单,只不过卫然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想要承认。害怕的感觉比好奇或其他什么奇怪的情愫更强烈,卫然不敢问南,也无法继续探索下去,比起了解,卫然情愿继续这样模糊不清的,看不清真相。
也许自己就是一个这么自私的人,才会一直不断的让身边的人受伤。
也许那些受伤的人当中,也包括牧易箽。
易箽的耳机隐约传出音乐的旋律,让人心酸的歌不停的唱着,似乎没有停止的痕迹。
离家的路还有大约三个小时,希望易箽这夜能有个好眠。
到达佳里后,易箽睁着略显迷蒙的眼,招了辆计程车。
上车后,果不其然,卫然听到他对司机说到七股。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也差不多快十一点了,夜色深沉,天气很冷。下了车,易箽拉紧身上的灰色大衣,围好围巾,燃起一根香烟深吸一口,烟被吸入心肺,易箽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
易箽没有回家,反而找了一间旅馆住了下来。也许是夜深了,不想现在去打扰已经入睡的家人吧。
登记入住后易箽就在阳台发呆,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一趟车程差不多花了快六个小时,难道易箽都不会觉得又累又饿?
看着易箽的侧脸,卫然有些淡淡的心疼。
这些日子跟在易箽身边,卫然比谁都清楚易箽是在过着怎么样的日子。
吃,吃不好;睡,睡不好,每天出神的抽着一根又一根的香烟,不像是享受更像在折磨自己。
日思夜也想,整天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卫然不明白,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能比得上自己重要?
活着,不是为了快活?为什么牧易箽看起来那么的晦暗,那么的不开心?
想到这份上,卫然却没想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情况或许比起易箽好不了多少。
难道活着原本就是那么一件枯燥无味的事吗?
卫然就算现在是真的死了,还是不懂。
为了什么会笑?为了什么会哭?卫然似乎已经变得不了解。
用变得不了解来解释自己现在的状况,是因为卫然觉得自己或许可能曾经了解过吗?
原来人不是死了就一了百了,原来就算真的死了,生前搞不清楚的事情也不会突然变得明朗。
朦胧的继续朦胧,混乱的持续混乱。
卫然现在才明白,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个里程碑,需要学习的事情还很多。
反正现在自己是那么的清闲,时间多到花不完,待在这个看起来对自己异常用心的牧易箽身边,卫然决定要尝试去了解一下牧易箽。
自己已经死了,易箽还活着,两个人怕是不会有什么交集。
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害怕的理由呢?
压下心底那微微的恐惧,卫然说服自己尝试一下。这个人,是这样的牵动自己的心,已经没有办法再否认下去。也许生前跟牧易箽的关系让自己用重重枷锁封闭了起来,此时此地,看着易箽烟雾里哀愁的脸,卫然对那些曾经被自己封锁起来的事情抑止不住的好奇。
希望真相,不是自己所不能负担的就好。
易箽完全没睡。
隔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梳洗过后就离开了旅馆。
周围的环境是那么熟悉,跟台北比起来,七股倒是没什么改变。
卫然的心情很轻松、很怀念,这是前往东京那么多年来都少有的好心情。
回忆蠢蠢欲动,风很轻、阳光很柔,就连清晨的鸟叫声都悦耳动人。
沿着街道拐进小巷,飘来一阵豆浆香,就算不饿也会被引得想坐下来喝一杯热腾腾的豆浆。
没想到这间老店还在,不知道以前那个有些孤僻的老伯还在不在?
想起易箽昨晚就没吃什么东西,卫然不禁在旁边怂恿,「进去吃些东西吧?」
虽然觉得自己这个行为很傻,易箽又听不见自己说的话,但是也许是心态不一样了吧,卫然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现在看起来有点傻傻的样子……反正也没人看见。
感觉经过早餐店的时候易箽顿了一下脚步,然后就真的往店里走,「老板,热豆浆加油条。」
「好的,马上来!」老板是个看起来朝气十足的年轻人,应了易箽一声后,手脚俐落的盛了碗还在冒着热气的豆浆。
就在年轻人端上豆浆、油条,打算回去忙时,易箽出声叫住他,「请问一下,以前这间店的老伯……」
「你说我爷爷吗?去年夏天的时候过世了。」
这个消息让卫然和易箽都愣了一下。
「夏天的时候爷爷说热,要上街去买冰吃,不小心在外面滑倒……就这样走了。」年轻人抓了抓围在身上白色的围裙说道,「爷爷走得很快,没有痛苦,要是让爷爷知道他那么辛苦供我读完大学,我却跑来卖豆浆,一定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大骂我不孝孙。」
年轻人的脸上挂着清亮的微笑,小声地问道,「小哥跟我爷爷很熟吗?」
「呃……读书的时候爱来这里吃早餐……」
那个老头子虽然有点儿孤僻,但是对穷学生很好,来这儿买早餐他都会算便宜给他们,想当年还在念中学的时候自己和易箽都受老伯不少照顾
09.遗忘的过去
等等,自己……和易箽……
没错,卫然还有一点印象,关于易箽和怪老伯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说了给你就拿去,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老伯,我不能要。」
「你真的不要?」老伯看易箽还是呆站着,就一把将原本塞给易箽的饭团丢到垃圾桶去了。
「老伯!这样浪费食物不好。」老伯并没有理会易箽说的话。
之后每次易箽来吃早餐或者打包东西(打包啥),老伯塞到他手里的饭团他都没敢再拒绝过。
卫然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易箽很穷很穷,已经穷到三餐不济的地步。每天只吃早餐和晚餐,午饭就算有钱都会省起来不舍得花。他们读的是私立学校,学费比公立的贵上很多,易箽很争气,靠的都是学校给的奖学金,他参加很多比赛,比起出名易箽的目的其实是奖金。
卫然还知道,易箽很会做菜。对萨克斯风有种莫名的狂热。最喜欢的是明太子口味的饭团。
……原来,他对易箽的了解远比自己想像中的还清楚。
易箽喜欢的颜色、钟爱的打扮、专注的梦想,卫然都能够如数家珍般一一道出。
而且有信心,绝对不会记错。
卫然想起了自己的目光黏在牧易箽背上的那个年代,就算牧易箽并不会发光,他也能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他。眼角、眉梢、鼻梁、宽肩、厚掌、窄腰、长腿,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能了如指掌。
酸,浸湿了灵魂。口干舌燥。
原来自己曾经,那么渴望过牧易箽。曾经单纯的想过,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就能够幸福。
他们拥有一段很值得珍惜的过往,为什么他会任由自己忘记这样触动心房的过往?
「老板……请问你能让我给老伯上炷香吗?」默默喝完豆浆后,易箽问道。
「没问题啊!」年轻的老板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你们两个帮我看一下店哦~」随意吩咐了坐在角落吃早餐的熟客一声,年轻的老板就领着易箽进入室内。
老伯的照片被安放在香案上,老板点了香递给易箽,旁边的卫然也双掌合十默祷。
「老伯,谢谢你之前的照顾……老板煮的豆浆跟您的味道分毫不差,想必只有真心想继承您的店才能有这么好的手艺,我想您在九泉之下应该可以安心了。」
上完香,老板笑着说,「刚才那番话不管是不是恭维,我都先谢过你了。爷爷最不放心就是我,如果你这么说可以让他老人家多少安心点那就好了。」
「对自己可不能那么没信心,你可是老伯最引以为傲的孙子啊!」易箽淡淡地说完,在桌上留下餐费就离开了豆浆店。
「我那个傻孙子啊,说要来继承我这间烂店……虽然他的手艺现在跟我只相差那么一点点,但是你有听过大学生来卖豆浆的吗?真是傻孩子……」
老伯的笑脸卫然还记得很清楚,那个孤僻的老头子很少对人和颜悦色,但只要一提到他的宝贝金孙,脸上的神色总是柔和得不得了。今天一见,果然是个好孩子。
老伯!说真的,你可以安息了。孙子看起来活得很开心啊……别再瞎操心了。
要是真的喜欢,苦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也没法律规定大学生不能卖豆浆啊!那孩子有很好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是只有在热爱生命的人脸上才能看得到的。
活着的的人总有办法熬过来的,不管失去了多么重要的东西……但是死去的人呢?除了放开,真的就没有其他的选项了吗?
沿着稻田一直走下去,可以抵达两个人曾经就读的私立誉青高中,卫然和易箽是在那间学校里认识的。
冬天的稻田里长满了黄澄澄的油菜花,阳光慢慢升起照在油菜花上,天渐渐亮起来。
不知道是早晨的风太舒服还是熟悉的景色牵动了卫然的心,明明已经没有了脉搏,卫然还是感受到灵魂深处的鼓动。
街头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有打算去买菜的太太们,也有到学校早读的学生。
银灰镶边的黑色外套、白色衬衫、暗红色领带,配上米色V领短袖毛衣,加上灰色苏格兰格子长裤是誉青高中秋冬季的校服,是烙印在卫然回忆里的打扮。食堂里喧闹的学生,球场上拍打篮球的声音,预备钟响起后的紧张感和教室门被推开的声音。高中那几年,或许是卫然在世上最开心的几年,也难怪卫然会这么的怀念。
想当年的冬天……冰凉凉的空气,教室里靠窗的位置,下山的夕阳照耀在易箽身上闪闪发亮。回忆蒙上陈旧的棉纱,泛黄却清晰。那时的牧易箽,眼底总像藏着什么让人难以读懂的情绪。沉稳、安静、高大却带着一点点的神秘,让卫然的视线无法从牧易箽的身上移开。
原来,人死了以后,回忆会变得如此鲜明,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
活着的时候被岁月带走的记忆,这个时候似乎慢慢回流到自己的心中,画面慢慢越来越清晰。
卫然还记得,当易箽盯着自己看的时候,自己强制镇定故作冷漠的模样。心其实跳得飞快,其实是多么煞费心思,希望他能好好的望上自己一眼……紧张得手心发汗,却让对方误会自己的意思。装作毫不在意,在心里偷偷思慕,就算一个眼神不经意的交会也能让一整天有好心情。
年轻的时候是那么天真、无知……但是那样的日子在现在看来却又显得那么单纯、可爱。
看得越来越多,知道的越来越清楚,心里的黑暗却也在相对成长。
不满足、不满足、很不满足……想要更多更多。
但是对于易箽,卫然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又怎么可能要求更多?
10.何谓悲伤
因为烟味活过来的那晚,易箽哭了整个通宵。
活过来才开始感觉到心口活生生被掏空,死去活来的痛。可惜就算那么痛,易箽还是活了下来,带着生不如死的伤口,每分每秒每时每刻被思念啃噬。
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不能让卫然就这样被放在一堆不知名的尸骨中被供奉,自己必须把卫然接回家。
日本警察在东京湾发现卫然的尸体,因为死因是枪杀而被扣留调查了一段时间才联络卫然的母亲。显然卫然的母亲并不愿意去领取儿子的尸首。易箽还能要求什么呢?卫然被母亲抛弃的事情易箽是知道的。
卫然的死讯几经辗转,最后才传到易箽的耳里。
以前曾经听说过,有的人天生会有种感应,重要的人发生了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可能会感觉到害怕不安。可卫然死的那天,易箽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相隔了半年没见,易箽其实约好那天要和卫然见个面。
原本是想双方分开冷静一下,给彼此半年的时间好好想想,是不是就算有磨难也坚持要一起生活。半年之后一如往日,易箽在约定好的公园等着卫然。卫然总是迟到,有些时候还会失约,但是易箽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迟到也没关系,只要卫然愿意来就好;失约也没关系,再约的时候卫然愿意接听电话,就好。
却没想到半年没见,却已经成为永别。
他死的那天,自己还傻傻的一个人在公园等他。
枪杀……怎么会被枪杀?易箽怎么想也不明白。卫然从来不喜欢惹麻烦,怎么会莫名其妙被人枪杀?
子弹射到卫然胸口的时候有多痛……卫然跌下海的时候有多冷……这些易箽全部都没有感觉到。自己用心、用整个灵魂在爱的人死了,自己却连他的尸首也来不及见到,毫无知觉的让陌生的人把卫然烧成了灰。
把卫然带回家的时候,他只剩下一缸骨灰。
易箽抱着骨灰默默流泪,这缸冷冰冰的东西一点都不像卫然,卫然虽然看起来清清冷冷,但是触碰的时候总是温暖的;呼唤他的时候,温和好听的声线有时候会带着一丝丝的不耐烦,但是不会沉默不语。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头发长了一些……还没来得及去剪。接吻的时候,易箽在卫然的舌头上尝到了苦味巧克力和淡淡香烟的味道。
好苦……好苦……好苦……那时候在公园里的分别那么苦,却及不上现在的万分之一。
为什么那个时候自己会舍得抛下怕冷的卫然让他一个人在街角吹冷风?
为什么告诉他我们该好好考虑一下应不应该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