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去天津了吗?”
陆觉非一摊手,“回来了啊,两脚才着地呢,就被催着来探病了。”
“他们是谁?”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以后有机会慢慢和你说。”
苏徽翻白眼,“又是以后有机会?你到底要欠我几个故事啊,没听过这个还带赖账的。”语气不无怨念。
陆觉非觉得有趣,道:“你对我的事情很感兴趣么?想深入了解我就直说嘛,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组织保持十二分的坦白。”
“你又来了,就不能和你说正经的。”苏徽叹口气,“行了,刚回来就好好休息吧,我还得忙呢。”
两人别过之后,苏徽回到休息室,发现侯半夏一脸痛苦地蹲在墙角,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苏徽用眼光询问高伟成,小侯爷这是怎么了?高伟成摇摇脑袋,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苏徽走过去,踢了踢正在发霉的小侯爷,“诶,我说小侯爷,你这是被劫财了还是被劫色了啊。整个周末没回家,教授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侯半夏长叹,“别提了,和失踪也差不了多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高伟成跟着他一起蹲下,一脸探究地问道:“那你这是怎么了?据我二十几年的实践经验看来,官人面色红润,嗓音沙哑,莫不是酒后乱那啥了?”
侯半夏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突然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吓得高伟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你,你胡说什么!你才乱呢!”
苏徽一脸深究地盯着侯半夏,直到把人盯毛了。侯半夏讪笑,“师兄,你也想歪,绝对……没乱……”
苏徽道:“想歪?我为什么要想歪呢?可以歪都什么地方呢?”
“我……”侯半夏结巴了。
高伟成蹦起来,“原来真的有内幕啊!”
“滚!”侯半夏推开他,倏地一声没影了。
苏徽对高伟成嘱咐道:“发掘内部消息这样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不要让组织失望啊。”
高伟成激动地拉住苏徽的手,“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领导嫌恶地丢开他的手,“消毒去!你那是手呢还是病毒库啊!”
高伟成夹着尾巴遁了。
下班后,苏徽才出医院门口,就看见了一直等在那里的方柔。她脸上的浓妆去擦去了,一身素净的装束,显然是精心准备的。苏徽慢慢走了过去,在方柔面前停住。方柔见了他,立刻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有些羞赧地拢了拢鬓角的发丝。
苏徽笑了笑,“你其实不必如此,外婆早就认不得人了,根本不会注意到你穿成什么样。”
方柔的脸色有些难看,“小徽,我知道,你一直还在怪我。”
“没有,”苏徽看着她,“你错了,我不是一直怪你,我只是觉得我们很陌生,没有必要装出亲密的样子。”
“小徽,我到底还是你妈啊。”
“哦,那又怎样?”
谁规定亲生必定亲养?又有谁规定有亲必有情?
方柔不再说话,两人沉默了一路。到达疗养院的时候,护工刚刚给外婆喂好晚饭。老人家坐在靠椅里,目光呆滞,任由护工给自己擦嘴。方柔一进房间就急急地冲过去,俯身探向老人家,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苏徽倚在窗边,一语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老人始终无动于衷,方柔终于安静了下来,神色黯淡。
“你这又是何必?”苏徽离开了窗户,从床头拿了毯子给老人的双腿盖上,“又何必让外婆一定要记得你呢?也许,外婆最想要的就是忘记一切呢。那样反而更好吧。”
方柔怔住,然后哭了起来,伏在老人的膝上,哭得很是伤心。
让她记得,好让她说原谅吗?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做错了都可以得到谅解,想回头都能获得救赎?苏徽看着她,终于还是弯下腰将方柔扶了起来。
现在的医学发达,却仍然找不到阿尔茨海默病的病因。不管大脑的机制是如何运作的,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可能,是这些老人自己不再愿意清醒呢?世事太难料,瞬息之间,天人永隔。这种种的伤痕,让人很想逃避吧。
夏鹄来到酒吧的时候,一脸便秘的表情,几乎是扶着腰坐下的。陆觉非一脸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道:“今天又不是感恩节,用得着回馈社会,大义献身么您?”
夏鹄龇着牙,慢慢让屁·股适应椅子的硬度,缓了好久,才开口道:“新手,技术不过关,没办法,谁让我就是如此有爱心呢。”
陆觉非一副探索发现神秘星球的表情,嘴巴张的老大,“夏,夏鹄,你别吓我啊!你这是受什么刺激啦这么想不开?居然给人当练靶子的?!”
“得,您有事说事,别扯远了,没看我这正病号着嘛。”夏鹄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非得把我拉出来啊。你那么多狐朋狗友是摆设啊?”
陆觉非无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同性没兄弟,那些个成了家的有家属的实在是靠不住啊,想了半天,也就是你闲得慌,单身无压力啊。”
“滚!你才闲得慌!”夏鹄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自己的背窝在靠椅上,掏出烟点上了。“听说,叶绍琨兄弟回来了?”
“嗯。”
“靠!地球在萎缩吧,什么地儿都能撞见人。”
“叶绍珏你还记得么?他回来是做手术的,听说不乐观。”
“什么?”夏鹄被烟呛了一口,咳了半天。
陆觉非不忍心,伸手将他的烟掐了。“你也少抽点吧,这东西容易死得快,你也是一天瘾大过一天了。”
夏鹄看着他,“哟,上我这宣传新好男人政策来了?行啊你小子。当初你怎么就说戒就戒了?”
陆觉非笑了笑,“你以为是换衣服啊,说戒就能戒。不过,虽然难,却也不是办不到的事情。看你为谁去做了。想着,总不能走在他前头吧。他最看不得别人生病,最受不住生离死别。活得比他长比他久,最终面对离别的那个人不是他,就是对他的好。”
夏鹄诧异,打量了陆觉非半天,“你,你吃药了没?怎么了这是,这么文艺?”
“大概是被刺激了吧。你看叶绍珏那小子,当初多嚣张啊,半条命都快被他砍了。到头来,说不行就不行了。人这东西,真的很难说。”
“你才是东西呢!”夏鹄扫了扫刘海,长叹一声,“你别想太过。很多东西大概都是注定的。生老病死,谁能过这道坎?”
是啊,生老病死,人之必然。就算处心积虑,谁又能说,可以完全掌握命运?就连走在他之后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都未必能够实现。
生命有时候,脆弱得就像一张纸。风扬起,碎片成雨。
47、胸中有血心头有伤(四)
晚上回家的时候,陆觉非抓着苏徽不肯松手。“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寝食难安啊。”
苏徽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大脑内存又不够用了吧,抽的什么风啊。”
陆觉非盯着他的脸叹气,“你说,挺好看的一张脸,怎么就配了这么张不说人话的嘴呢?真是浪费。”
话音未落,肚子就被结结实实地喂了一拳。
“刚刚风太大,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陆觉非吃痛,捂着肚子。“这要是在古代,谋杀亲夫是要下猪笼喂河神的……啊,别,苏徽,我知道错了!”陆觉非高举双手告饶。
苏徽拍了拍手,道:“那个叶绍珏是你什么人?认识?很熟?”
“算吧。他到底什么病啊?真治不好?”
“难说,反正迄今为止,全世界也没有治愈的良方。”
陆觉非沉默了片刻,然后问苏徽,“可是你会尽力去救他的对吧?尽全力总会有些疗效的吧?”
苏徽看着他,然后笑了笑,“我是医生,有钱包治百病,你说呢?”
陆觉非也笑了,只是有些不由衷。苏徽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苏徽很少主动去碰别人,这个姿势,大概就是苏徽辞典里的安慰吧。
陆觉非看向窗外。只是,最需要安慰的人,不是我啊。
一大早,苏徽照例早早来到办公室。才进门,冯晋看见他,像见了救星似的,一股脑向他吐苦水,表情很是无奈。“苏徽,你帮我想想办法吧,小侯爷七魂去了六魄,完全一古墓派。成天这么魂不守舍的,我怀疑自己成赶尸匠了都。这孩子别是中邪了吧。”
苏徽笑道:“难说,最近地球不大太平,保不齐就是各种外星人附体。”
冯晋抚额,“哎哟,你就不能想点靠谱的法子么?带他跟手术我很有压力啊,生怕他就一个走神把刀刀线线什么的留病人肚子里了。”
苏徽哈哈大笑,“你放心,交给我了。”
朝会过后,苏徽勾勾指头,把高伟成找到暗处如此这般地了解了一番前因后果。高伟成没有辜负人民的期望,非常尽忠尽职地将小侯爷生活的里里外外方方面面都嗅了个清楚,得出了一个有点惊悚的答案: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不是明月不识货,奈何明月是个同。
苏徽闻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高伟成在心里竖了个大拇指,暗叹,偶像就是偶像,泰山崩于前依旧能从容不迫啊。
苏徽招招手,把神情飘忽的侯半夏叫到跟前,只说了一句话。“俗话说的好,GAY追直隔重山,直追GAY隔层纱,不就是一层窗户纸么?捅了!”
于是,侯半夏,亮了!
事后,冯晋啧啧称奇,你说同样是前辈,怎么说话的分量相差这么多呢?高伟成也特别有感触,你说,当今世道,不卖萌不卖腐根本就没有出路啊,我要不要考虑着也和主流(?)靠拢一下?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世事难料啊。
叶绍珏的手术相当复杂,虽说俗称神经癌,但更多的是神经疾病,病理至今不明。医院成立了神经内外科的专家组,打算采用蒋教授新研究的手术方案。这次手术几乎是打开了一个新的领域,风险很大,诱惑亦很大。蒋教授在北京参与了视频会议,表示值得一试。同时,他还大力推荐苏徽参与手术。医院经过慎重讨论,同意了手术方案。从常理看来,苏徽确实是太过年轻,以他的资质参与如此重要的手术很少见。然而苏徽从本科开始就已经展露锋芒,这么多年来,诸位权威教授的悉心栽培,使得苏徽在同辈乃至前辈面前一向都很有说服力。何况这次还有另两位德高望重的神经专家压阵,更是有保障。家属那一关也已基本敲定。本来叶绍琨考虑用苏徽的时候就已经查清楚了苏徽的各种成绩,因此也并无太大异议。
于是,诸事备妥,唯欠东风。
手术前一天,医院特地安排苏徽休息,好让他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漫长而复杂的手术中。苏徽没同意。他并不喜欢在手术前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显得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就和许多的网球大师在重要比赛前都有个人的小癖好一样,苏徽作为一个天生的执刀手,也有自己的准备仪式。他不会特地避开医院,反而会像往常一样值班巡房,将自己完全融入到这消毒水的味道中。在空闲的时候,会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将所有的手术步骤反复演习。那些人体器官,血脉,神经,在他的脑海中络脉分明。场面之逼真,仿佛人已真的站在手术台上。一场手术只会进行一次,然后对于苏徽而言,在下刀之前,显然已经有过无数次经验。
就在苏徽聚精会神想着明天的手术时,一个人突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是他?
苏徽怔了怔。对方也看到了他,显然有些吃惊,然后慢步走了过来。
“嗨,好巧!原来你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啊。”顾灵均指了指苏徽的白大褂,笑道。
苏徽也笑,“是很巧。你的头怎么了?”
顾灵均轻轻碰了碰裹着白纱布的额头,很夸张地倒吸凉气,叹息道:“没办法,人帅招人恨啊!刚刚裹好,医生说怕会有脑震荡后遗症,让我拍片。你给看看,我这么帅的脑壳是不可能就这么报效的吧,不要啊,我还有大把的青春等着我去挥霍呢!”
苏徽总算是理解此人为什么能和陆觉非成为好朋友了。物以类聚,二(?)以群分。他看了一眼顾灵均的额头。大概是没包扎好,鲜红的血重新渗了出来。苏徽道:“你享受了实习生的热情服务吧,缝线没缝好。啧啧,估计会留疤,以后你就能和哈利波特一样留一个刀疤笑傲江湖了,恭喜恭喜。”
顾灵均无奈地翻了翻白眼,道:“留疤什么的无所谓,就是给我止止血,别让我看起来一脸血跟跳僵尸一样就成。”
苏徽一边拿针线一边道:“便宜你了,我几年没这么廉价给人缝过线,记得一会儿缴费的时候多加小费。”
顾灵均无语了半日,道:“陆觉非得是多倒霉遇见的你啊。”
苏徽也不回话,只是动手给他拆线重新缝上,笑容不可不谓温柔,下手不可不谓狠毒。
“啊啊啊!!医生医生,我错了!你下手多少悠着点啊!这是一条人命呐!”顾灵均一边龇牙咧嘴一边乱叫。
苏徽烦了,狠狠加重了力道。顾灵均彻底没气儿了。
苏徽微笑道:“怎么样?手艺不错吧,宾至如归,绝对不需要返工。”
宾至如归你个脑袋啊!视死如归还差不多。顾灵均在心里将苏徽骂了个狗血淋头,嘴上却再不敢多说什么。
“还好还好,血虽然多,但伤口不算深,死不了。看你口齿伶俐的,应该也傻不了。过几天来拆线,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苏徽脱下手套,总算说了句医生该说的话。
顾灵均摸了摸重新缠上去的白纱布,尽管不愿意,还是得道谢。
苏徽倒是很大方地一挥手,“谢什么!待会儿多交点就行了。以后认准我这牌子了,有个头疼脑热搭错筋什么的都可以上我这儿治。记住,我们的口号是,有钱包治百病!”
顾灵均无语地盯着他看了半天。你说这二百五医生有什么好的!值得流氓这么掏心掏肺地捧着?心里不平衡啊!最后总结出一个真相:陆觉非也他妈就是一二缺!物以类聚,二以群分么。咱不难过!哼!
得,互看不顺眼的苏徽和顾灵均在心底默默地达成了共识,难得难得。
“对了,”顾灵均刚把外套穿起来,转头看苏徽,“你知道陆觉非当年的那件事了吗?”
苏徽在心里默默地将陆觉非再次揉个粉碎。好,很好,就我不知道是吧,罪加一等。
看苏徽咬牙切齿的表情,顾灵均猜出了个大概,顿时心情大好。“想不想知道?想知道就直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知道呢?你说了我才知道原来你想知道啊。”
苏徽切了一声,谁稀罕知道啊。
顾灵均叹气,你就死撑吧,想知道就想知道呗,别扭有钱拿啊!过来,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哥哥大发慈悲就告诉你吧。
苏徽脸白一阵黑一阵,最后没法子,还是竖着耳朵寒着脸跟过去了。
“其实,我也不是吃饱了撑的想和你拉家常。但是,我想,陆觉非最需要的人,应该是你,所以你应该知道。”一杯咖啡下肚后,顾灵均似乎不再嬉笑,开始严肃起来。苏徽坐正了身子,无论如何,他必须得承认,陆觉非在顾灵均的心里很重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