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墨鲤愣住:“什么太子府?”
老管家正在帮赵墨鲤收拾东西,头也不回答道:“昨晚你闯下那么大的祸,太子他大人有大量,不仅没有责备你,反而提出要让你去太子府的决定。”下面的,不用说,赵墨鲤也知道了,陈将军哪里敢不答应。
赵墨鲤本是想表现的吃惊一些,或是说表现的稍微有些惊喜的样子。但是他现在很累,累的连眉毛都动不了,手指也抬不起,只能靠着床头,看着老管家热心地帮忙拾掇,然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两声怪怪的笑。
旁边的画师白了他一眼,赵墨鲤假装没有看见。
又来了一个人,穿着白衣,头发被盘起,上面绕着金线,是陈澜木。赵墨鲤就是再累也得下床来给陈澜木行礼。
出乎意料,陈澜木竟然伸手止住了赵墨鲤的动作,他漂亮的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对赵墨鲤说:“赵夫子的东西可收拾的妥当了?”
赵墨鲤抬头有些讶异,他清楚,自己算个什么东西,这陈家的小公子竟然会来称自己一声夫子。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陈澜木大大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目光就移来了,他笑着说:“这纸笔怎么还铺在桌上,夫子是要临别作画么?”
赵墨鲤转头,果然看见靠床的桌上铺着纸,纸上还压着一块镇纸,纸角有些皱,旁边的毛笔笔尖上的墨都干透了,变硬,墨粉子都往下掉。
赵墨鲤再仔细一看,那张纸是空白的,上面什么也没有,空空一张。
他明明记得,昨日,在上面画过一条鲤鱼的。
画完那鲤鱼,忆起往事,自己心里难过,滴了泪,那泪痕还在,鲤鱼却不知去向。
陈澜木已经走了过去,从笔架上拿了新的笔,自己倒了些水磨了些墨汁,转头看赵墨鲤:“夫子,来作幅画吧。”
赵墨鲤上前,陈澜木把笔递给他,赵墨鲤举着,手微微颤抖,半响,笔压下来,泪痕被墨迹掩盖,他画了一朵牡丹。一笔终了,牡丹盛开,明明是冬季,却仿佛嗅的到那香气。
陈澜木看着点点头,朝着赵墨鲤笑一下,拿过他手中的笔,在牡丹边上提了两行字: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陈澜木的字写的不算好,间架结构带着稚气,有些松散。赵墨鲤疑惑地望向他,陈澜木斜眼看赵墨鲤,微微歪着头,不说话。
很久以后,赵墨鲤才领悟过来,那时的陈澜木,是在揶揄自己呢。
但当时他哪里知道,只得干笑,然后夸几句陈公子写的真好啊锦上添花啊难得难得大气大气之类的闲话云云。
老管家动作迅猛,很快将赵墨鲤的东西全部打成一个大包,扔进赵墨鲤的怀里推他出门把他塞进马车,就差没拿把盐站在路口撒撒了。
赵墨鲤在马车上回头看,马儿得儿得儿跑的快,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18
“赵墨鲤。”洛东蓟背手站在窗前,将这个名字在嘴里慢慢地咀嚼。舌尖一阵酥麻,他想起了那张脸。若是只看脸,那么什么也看不到。非常平淡乏味的脸。眼睛的颜色嘴唇的颜色都淡的随时会从记忆里被抹去,可自己犯了邪,却记住了,还是牢牢地记住。
他倒酒,倒酒时就靠在自己身边,能听到他压抑地呼吸声,看见他眼睫长长垂下,微微扇动。洛东蓟看见他手上有墨点,没有洗干净,洛东蓟心里暗揣,这个倒酒的不是一般的下人。
旁边的人叽里呱啦,似乎讲的很带劲,洛东蓟不动声色地喝酒,其实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室内很暖和,但空气却让他无法忍受,点了太多的薰香,层层密密的味道像是一张网把他束缚住,动弹不得。
门被打开,是菜来了,洛东蓟看着那个下人小心地端过菜,冷气随着他的动作也被带进来,却为这里添了一点新鲜。让洛东蓟能够呼吸。
于是洛东蓟开始注意他。他显然是没有发现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他服侍完毕后就会退到后面的墙角处,低着头,烛光照不到那里,只有一个隐约的影子在晃动。
他犯了错,把一大盘鱼给打翻,以为他会惊慌失措,可他只是睁大眼睛,眼角有些纹路,小小地泄露他的年纪,他突然倒下去,洛东蓟看见他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得刷白,接近那种死灰色的白。
眼睛闭的紧紧,下面有一层阴影。
“殿下,赵墨鲤已到。”宫人的声音惊醒了洛东蓟的沉思。
“要宣他进来么?”宫人问,洛东蓟摆手:“不必,让他住到蕉园去。”
“是。”宫人退下。洛东蓟又回到窗前,看见赵墨鲤背着小小的布包,跟在宫人身后,向前走。从上往下看,他的身影小的有些可怜,很瘦,背还有些弓,走路的样子有些轻飘飘,不像是踏在地上走,倒像是……像是在水里游。
洛东蓟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来毛病来,怎么会想到这个。再看,他人已经走远,不见了。
入夜。赵墨鲤洗漱完毕,躺在新居的床上,翻来覆去却无法入眠。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皇宫这个地方扯上关系,不,也是想过的,在他年少时,他也想过自己通过科举,独占鳌头,金銮殿中崭露头角,意气风发,不可一世——都是梦。
东宫的月亮也是圆的呵。赵墨鲤吹熄蜡烛,月光透进来,窗户没有关牢,明月皎洁。
洛东蓟没有点灯,他就就着月光,踏在铺着鹅卵石的小路上缓缓走。他也没有带人出来,只披了厚厚的毛绒披风,遮住了他的脸。他看见小院里黑灯瞎火,恐怕那人是已经睡下了。
风把云吹来,挡住了月亮,天地间仿佛没有了一丝光,到处都是黑暗,一片混沌,重返盘古未立起之时。
洛东蓟站在门外,里面没有声响,他举手,却悬在空中,半响,又放下,垂回了袖子里去,又缩到了披风中。
静静站在那里,心里却是一片安稳,洛东蓟深深吸了一口冬季寒冷的空气,鼻子嘴巴里都灌满了寒意,但是身上感觉不到冷,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初学武时的情形。
也是寒冬,教习并未因为他贵为太子的身份而对他有所偏袒,反而更加严厉。下大雪,让他只穿着薄薄的练功服到室外去蹲马步。
那时自己委屈的很,真是冷啊,手脚都冻僵,从小就开始服侍自己的老太监在一旁都流泪了,看着旁边屋里暖和和的火光,洛东蓟也开始流眼泪,越流脸上越冷。
正好这时父皇来了,洛东蓟看见那黄色的身影,还未来得及撒娇诉苦,就被一巴掌打翻在地。
年幼的洛东蓟捂住脸,惊恐地看着父皇。皇上皱眉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哭什么哭,朕的儿子竟然会为了蹲马步而哭,这般懦弱,有什么用!”说完甩着袖子就离开了。
地上的雪乘机钻进了洛东蓟的衣领里袖口里,然后化成彻骨寒冷的水,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流。洛东蓟擦干了眼泪,站起来,在雪地里一个人,茫然地四处看,一片白色。
后来洛东禾也开始习武了。他的母亲林贵妃常陪着皇着来看,洛东禾会扑进林贵妃的怀抱里黏糊,林贵妃笑,皇着也笑,洛东蓟在一边,依旧蹲马步,腿酸透了也不动一下。
洛东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来。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竟然还没有把它给忘了。他低低叹了一声气,月亮又从云彩堆里爬出来,洛东蓟看见自己吐出的气是白色的,很快不见。他又举起了手,推开了那扇门。
出乎洛东蓟的预料,屋里并不暖和,和外面的温度差不离。他转手小心地带上门,向里面走。洛东蓟常年习武,视力很好,很快便习惯了里面的黑暗,看的清东西了。他看见床上躺在一个人,那人像是怕冷的厉害,蜷成一团,被子裹的紧紧的,走进了,发现不止是被子,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盖到了身上去。
洛东蓟走到床边,那人连脸都埋到了被子里去,只在外面留了一绺长发。着魔般地伸出手,洛东蓟抚摸那绺头发,柔软的像是最上等的蚕丝,握在手心里,冰凉光滑,流水一般。
头发真的从洛东蓟的掌心里向下滑,洛东蓟大惊,反手狠狠揪住,被窝里传出了痛呼。
将他的头拉出被窝,洛东蓟向下看,看见赵墨鲤睡眼惺忪,嘴唇微张,因为突然的寒冷牙齿在抖。
赵墨鲤看不清是谁,他只看见模糊的影子,那身影挡住了窗缝中微弱的光,融在了黑暗里,自己的头发被揪住,很疼,手劲很大,刚刚自己还以为头皮会被扯下来。
洛东蓟弯腰,赵墨鲤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黑暗中他的脸仿佛在发光,洛东蓟的确是长得很好的一个人。
眼睛、鼻梁、嘴唇,都是很完美的轮廓,让人看了后很难忘怀。所以赵墨鲤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是谁。
一下子清醒过来,赵墨鲤觉得现在两个人的姿势实在诡异,洛东蓟已经坐到了他的床上,自己的头发还在他的手里,被揪着,头皮麻麻的疼痛。
“太子……殿下……”赵墨鲤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可话一出口,又发现不妥,他现在这个样子,行礼也是不可能的。
冷风从窗缝钻进来,被窝里好不容易捂出来的热气很快就散光了,赵墨鲤赤裸的脚感觉冷,他弯起膝盖,把腿缩起来,洛东蓟却还是动也不动,眼睛盯着他的脸,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可能是有耗子,床旁边的小桌上的烛台一下子倒了,“呯”地一声滚到了地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洛东蓟终于松开了手,赵墨鲤那一绺可怜的头发立即滑落,打到了他自己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也的确是狼狈,赵墨鲤穿着睡袍,很破旧的睡袍,他知道那上面有大大小小的补丁和大大小小的破洞,很难看的。
洛东蓟神色不变,突然开口:“你往里面去一些。”
赵墨鲤闻言干净向里面缩,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谁都看不见的球。
洛东蓟将身上的披风解开,盖在了赵墨鲤的身上,然后他自己脱掉鞋子,钻进了赵墨鲤的被窝。
19
随着洛东蓟一起进来的还有寒冷,洛东蓟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大冰块,粗暴地把本来就稀薄的一点点暖意给挤走了。
赵墨鲤背对着洛东蓟,拼命地打寒颤,他心想:“唉唉我这把老骨头了可禁不起这样的冻了啊啊。”但是无奈对方身份实在太过显赫,只能暗中小小的腹诽,其余动都不敢动。
洛东蓟平稳地呼吸声在耳边响起,热气也喷上来,带来一阵酥麻的感觉。赵墨鲤有些不自在了,两个人靠的实在太近,身体已经有了小小范围的接触,即使还隔着薄薄的布料,但是体温已经开始升高,渐渐地,被窝里又暖和起来,而且更加的暖和。
真的是很舒服,可赵墨鲤还是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洛东蓟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样子,赵墨鲤实在是忍受不住,转头,看见洛东蓟眼睛闭的紧紧,已经睡熟。
赵墨鲤“咦”了一声,的确是很吃惊。
难不成是自己的这张只铺着木板的小床很舒服吗?赵墨鲤实在不敢相信太子竟然跑来和自己挤被窝,还睡着了。
睡着了的洛东蓟看起来很天真,他的嘴角有些上翘,是天生的,有些稚气的样子,五官都舒展着,非常的柔和,和上次赵墨鲤所见的仿佛是两个人。
洛东蓟的睡姿却很拘束,侧着身体,头发压在身下,手放在脸旁边,看起来很无害。赵墨鲤放下心来,他猜测是不是洛东蓟怕冷啊所以跑自己这里来,但又不对,堂堂太子,长得又不错的样子,难道缺暖床的人么?
据他所知,这位现年十九岁的太子已经立了两个侧妃,皆是朝中重臣的女儿,听说样貌才学俱佳,都是难得的美人。
市井小民最喜欢嚼的就是这些皇家的闺中密事,对那些遥不可及的人有些最深最浓的好奇心。赵墨鲤以前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常买一杯茶,坐在茶馆里听别人扯这些,津津有味的,比说书人讲的怪谈还有趣。
现在这个一直认为是遥不可及的人,竟然就在自己的身边,两人一点距离都没有的靠着,体温融和在一起,互相取暖着,他竟然还睡着了,赵墨鲤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使劲捏自己的大腿,真疼啊。一旁的洛东蓟动了一下,翻了一个身,后背对着赵墨鲤,继续熟睡,他的腿伸直了,靠到了赵墨鲤的腿,两个人的脚也缠到了一起去,都很暖和。
洛东蓟的后背很宽很结实,一看就是习武的人,赵墨鲤忍不住伸手抚摸下,他身上所穿那件睡袍布料的手感真是好,不知是用什么织出来的,布料底下的身体,摸起来硬梆梆的,但是又热乎乎,赵墨鲤的手黏在了那上面,有些贪婪地吸取温度。
真是个太过真实的梦啊。睡吧睡吧,说不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住在那间破庙里呢。
赵墨鲤干脆什么也不去想了,任那温暖的气息包围自己,舒舒服服地合眼睡着了。
20
一觉睡得很踏实,但是也不能说是安稳。
洛东蓟一动,赵墨鲤也醒来了。但是赵墨鲤依旧紧闭着眼睛,装做睡眠的样子。
能感觉的到,洛东蓟坐起来,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是怕弄醒赵墨鲤,他掀开被子,冷气让赵墨鲤轻微地抖了一下,赵墨鲤不知道洛东蓟有没有发觉。
洛东蓟在穿鞋子,鞋子里似乎很冷,洛东蓟发出“嘶”的声音,但是他没有将那件披风拿走,依旧盖在赵墨鲤的身上。
他临走前还将被子理了一下,把赵墨鲤给包起来。
赵墨鲤听到关门的声音,才睁开眼,屋子里依旧很黑,天还没有亮。远远地能听到打梆子的声音,似乎初过寅时。即使是赵墨鲤当年读书最刻苦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早起床过。
他终于敢从被窝里伸手去摸摸洛东蓟盖在自己身上的那个披风,乖乖,真厚啊,怪不得那么保暖,披风里面是厚厚的羊毛,还带着温度。
赵墨鲤缩回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管怎样,都觉得有些冷。他甚至有些想念洛东蓟那厚实温暖的后背。
真是要不得,赵墨鲤皱眉头,洛东蓟躺过的地方,皱纹还在,他把手放上去,不知洛东蓟身上的衣服用的是什么薰香,现在赵墨鲤的被子床褥上都残留这那好闻的气味。
赵墨鲤把头埋进被窝里,突然觉得住在太子府其实也挺好的。
到白天的时候就感觉到了真的是挺好的,非常非常好的。
赵墨鲤的餐饭是和府里的下人们一起吃的,在厨房边上大大的厅了,他吃的实在是很高兴,东宫的伙食好的出乎他的意料,连米饭都香的让他差点把碗都吃下去。
坐在赵墨鲤旁边的几个小宫女用袖子掩着嘴巴偷偷地笑,赵墨鲤发现了,也有些不好意思,这才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有一个胆大的对赵墨鲤说话:“喂,你是新来的吧,住哪儿?”
赵墨鲤看看那小宫女,宫里的婢女都生的不错,年纪也都不大,和陌生的男人说话时脸还会红。
他温和地笑着答话:“我住那个偏西的院子里,似乎……似乎是叫蕉园。”
“那里啊,还真是偏呢,你叫什么?”小宫女继续问,旁边几个都笑地弯下了腰,拍打那小宫女肩。
赵墨鲤道:“在下姓赵名墨鲤。”
“这是什么怪名字,你是鲤鱼吗?”那几个小宫女也不知道是听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只管吃吃地笑,赵墨鲤看着她们笑红的脸,心情也挺好的。
小宫女看见赵墨鲤面前碟子里的菜已经被吃的差不多,于是就把自己的推向赵墨鲤:“我吃不下,给你。”
赵墨鲤笑着接受,伸手去拿,两人的手不慎碰到了一起,赵墨鲤不觉有什么,那小宫女的脸已经快被蒸熟了。
不知是谁先发现的,惊讶地叫了一声,接着,大家都看见了,没想到洛东蓟竟然出现在门口。
太子从来没有涉足过这个地方,一时间宫人都感到惊慌,停下进食,刷刷跪倒在了地上。
赵墨鲤也有些茫然,他看周围的人都跪下了,于是也赶紧跟着学,和那个小宫女跪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