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东,还有谁没到?」张随反方向走入教室里,刘朝东也跟着一起,回:「颜立璟去办公室找老师。」
说人人到,颜立璟抱着一大迭厚重的书刊杂志,脑袋勉强歪着一边看路,张随与刘朝东两人赶紧过去帮忙搬走几本。
「呼,热死我了。」颜立璟绑着马尾,从裙子侧边的口袋里拿出卫生纸擦汗,一边讲:「老师说让我们先自己讨论,决定好做什么以后再写一份计划给他看。」
「搬东西干嘛不叫我?」刘朝东指着颜立璟笑,「哈!你长胡子了,原来你是男的,难怪这么大力气。」
赶快用手拨掉脸上的卫生纸屑,颜立璟不理刘朝东,问张随:「还有没有沾到?」张随摇头,「没有了。下次搬书让我跟阿东去。」
颜立璟摆摆手,「我能自己搬的干嘛叫你们。来吧,开始讨论!」
「我去把外面那一只拖进来。」刘朝东无奈的往外走。
「楚园在楼下打球,他好像很早就来了。」
张随不接话,只沉默地在书堆中挑着需要的摆到一边。这时候刘朝东唉声叹气的回来,「她说再十分钟,叫我们先做。楚园的魅力无法挡。」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颜立璟戴着一副圆圆的镜片,屈指轻轻一推,「你没看她喊半天,我在楼下都听见了,楚园会没反应吗?」
「我看他是在心里暗爽。有人当他的粉丝,高兴都来不及。」
「你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你帮他说话,你也喜欢他啊?」刘朝东站着三七步,把书本翻阅的啪啪作响。
「我是就事论事。楚园他……他家那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说他家哪样?不就是他妈当小三被大房告妨碍家庭,最后拿了钱,扔下儿子跑了嘛。」
「刘朝东,你一定要嘴这么贱?」颜立璟放下书,很不赞同地瞪向对方,后者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她板起脸严肃的讲:「你觉得他喜欢生在那种家庭吗?我跟他同一个国中,虽然不同班,但是连我都看过他被别人排挤。」颜立璟说到生气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知道他家里的事?从哪里听来的?这表示绝对有人在放话,不管楚园走到哪里,脏水就泼到哪里。他爸妈造的孽,欺负无辜的人算什么东西啊!」
刘朝东搔搔脑袋,小声反驳:「你也不需要这么气吧,又不关你的事。」
「路见不平,气死闲人。」颜立璟说完不再看刘朝东,低下头一边翻书一边讲:「他心脏不太好,国中那时候还有人故意堵他,直接挑他心脏打,害他送医院动手术差点死掉。」
突然‘碰!’一声,颜立璟与刘朝东都吓一跳,齐齐转头看向安静的张随。张随冷冷地绷着脸,捧起一大堆书『放』到另外一张书桌上,然后目不斜视的从两个同学身边走过,出声朝门外讲:「请你进来讨论。如果你不想做,现在就可以退出,不必浪费时间。」
颜立璟与刘朝东互看一眼,既讶异又有点害怕。不过,拜无名发火的张随之赐,小组讨论总算能顺利进行下去。
没人敢问张随怎么了,看着他古怪地拿红笔手写会议记录,便感觉一阵毛骨悚然。
4
纯公式化的讨论一路进行到下午,等张随写完最后一个字并且宣布暂时告一段落,刘朝东盯着那几张『血书』眼睛直发酸,好不容易能松一口气。
这时候已经过了饭点,被张随警告的女同学很不高兴,小包包一拿,招呼不打就甩手走人。刘朝东这人本来就属猴子的憋不住痒,忍到现在不插科打浑算了不起。
「你干嘛惹她,等星期一上课你就麻烦了,她肯定到处说你闲话。」
「最晚明天,我把这份记录整理成word文件寄信箱给你们。」张随将杂物收进背包,似乎根本不当一回事。
「她讲她的,还是没有跟她做朋友你就活不下去?」颜立璟不齿地瞥一眼刘朝东,再对张随讲:「一起吃午饭如何?」
张随抬起头看向站在桌前的颜立璟,勉强和缓了语气婉拒:「我要去接我妹。」
「喔…那下次吧。」颜立璟有些失望,但随即恢复开朗的说:「我昨天买一个发圈,结果老板多送我一个一样的。呐,给你妹妹用。」
张随一顿,「不…」
「当然,你要用我也没意见,我帮你绑个冲天炮来玩。」抢在张随拒绝之前,颜立璟将发圈扔入张随包里,「赠品而已,我没花钱。」张随只好说谢谢,于是一行三人便锁好门离开教室。
下到一楼,张随说要去牵车,与颜立璟刘朝东道再见,自己一个人往操场旁边的树荫底下走。
午后两点钟,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刺眼的光芒彻底照亮着球场,赤裸裸的水泥地表像一块铁板发烫。才四月,就已经开始觉得闷热。
沿着场边的步道,鞋底踩踏着柔软的泥土。经过三根高耸的旗柱,他瞧见不远处中央升旗台上横躺着一个人,不是等着领奖,而是在睡觉。
中央升旗台两侧都各有三阶楼梯,上台从左边,下台从右边。虽然成绩不那么突出,张随也走过几次。但是今天他没这个心情。
直直走到台前,身高正好超过一点,他听见大耳机里传出来的摇滚音乐,看得见平躺着人的脸庞,比印象中更瘦了一点。
轻轻地,冷热空气对流造成的微风吹拂而过,宛如一双无形的手,拨开垂落于眼前的额发。那人似乎感觉搔痒,不安稳地皱了皱鼻子。侧过脸枕在屈起的手肘,两片嘴唇之间露出空隙。粉色的舌尖,若隐若现。
升旗台上,磨石子地的凉意透过皮肤,缓解着即将入夏的焦躁。一闻到汗味,张随这才惊觉自己靠得太近。
可是他觉得口渴,需要盐分。
这时,天空中大块云朵正缓缓飘浮过,遮档住部分直射的阳光,幻化成不规则的影子笼罩在他们身上。
却,动弹不得。
楚园迷茫地望着张随,纯黑的眼瞳中映照出一张模糊的脸。张随想仔细看清楚,却见对方在惊讶与张惶之后,随即闭上眼睛。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两颊凹陷出浅浅的酒窝。
日头重新取回涂鸦的权力,光笔再度画下界限。单薄的制服衬衫被汗水黏贴在背上,张随不自觉握紧拳头,盯着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光影线。
喧闹的噪音消失又出现,静止的分镜图永远停留在某一天。唯有时间,毫不眷恋。
楚园翻了个身,背对所有的一切。把音量开到最大,才能压抑过震耳欲聋的心跳。
他们接吻,在曾经炎热的盛夏。
医院的冷气房里,满嘴都是小馄饨的味道。
张随走了。楚园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人呆坐在升旗台边缘,面向着光秃秃的操场,没有观众。
他仰着脸,睁大眼睛直视着太阳。他头晕目眩,却坚持而投入地唱着:
你说呢 明知你不在还是会问
空气 却不能代替你出声
习惯 像永不愈合的固执伤痕
一思念就撕裂灵魂
5
张随顶着大太阳,一路飞快地骑单车回家。他满头满身大汗,脑仁一胀一胀地疼。
踏进浴室,草草脱掉衣裤扔在一边,他抓起莲蓬头对准自己猛冲,清凉的冷水却浇熄不了翻涌的欲望。
如果只是欲望,就不会有这种近乎愤怒的痛苦。
这一切起源,可以追溯到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妈,我来了。」
念国三的张随一下课就直奔医院,探望因心脏病而长期住院的母亲。
「又跑这么快。来,毛巾擦擦汗。」因病以致于面黄干枯的妇人,唯一不变是母亲对儿子的关怀与照顾。
张随最近经常发现床边矮柜子上头有水果,但奇怪的是数量只有一个,来探望病人也不会这么小气。比如香焦一根、橘子一个、番石榴一棵,甚至还有菠萝罐头。
注意到儿子的目光所及,妇人将一颗桃子拿给张随,讲:「去洗洗来吃。」
「啊…不是,我不是想吃。」张随放下从家里带来的保温壶,「谁送你的?」
妇人温柔地一笑,「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楚园啊。呐,你看,还有这串玉兰花也是他送的。我只跟他说过一次不喜欢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他就去买一串,剪两朵花放我床头。」妇人叹气,充满怜惜地说:「年纪轻轻就得这种病,虽然家里有钱让他住单人病房,可是我听护士小姐讲,到现在他父母连来看一眼都没有,整天孤零零一个人。」
张随搔搔头,有点不太自然地讲:「不然我明天多带一碗馄饨去分他。」
妇人满意的点点头,「你们两个年纪一样大,一定比我还有话聊。我有叫他这个时候过来,等下就给你们介绍。」
张随只能应好,心想果然有预谋。
‘叩——叩——’
「请进。」妇人一出声,病房门便缓缓向右拉开,一个穿着肥大的条纹病号服的少年,在看见房内的张随之后,立即露出局促的表情,整个人缩在门后面。
张随倒是愣住,忘记礼不礼貌,一双眼直直盯着人家。
不是男生么?还是女生?
「…阿姨,护士小姐说你找我有事。」
喔,是男生没错。
张随听见那人发出的鸭公嗓音,少年走到病床边,张随才看清楚对方脖子上确实有小小的喉结。
「他是我的儿子,张随。」妇人向傻楞着的呆儿子使眼色无效,便伸手推了推。张随这才回过神,对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打招呼。
「你好,谢谢你送我妈水果,还有花。」
「嗯…不客气。」
其实也不能怪张随,楚园不像张随理了个爽快平头,头发长到可以绑一撮尾巴。加上身体不好,鲜少日晒的肤色对比成天在外面跑的张随,简直像两尊黑白无常。楚园偏瘦,病服又显得太大,袖子长到只露出一小截手指,更别说裤管还反卷起来两折才不会拖地。十五、六岁的孩子正在发育,快一点的像张随,慢一点的就像楚园,五官清秀还带着些中性的气质。
「楚园来,阿姨请你吃馄饨。张随做的喔,可不是外面买得到。」
言谈间不免流露出母亲对儿子的骄傲,楚园转过头看向张随,讶异的眼神中包含着佩服。张随顿时觉得飘飘然,还有点不太好意思。他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碗,放在病床上架起的小餐桌,说:「有韭菜、高丽菜和葱的馅。」
「不用了,阿姨。我也吃的话,这样你们就不够吃,我自己有买饼干。」
妇人朝楚园笑了笑,「我吃不下这么多。快,让你试试我儿子的手艺,看能不能出师。」
楚园盛情难却只好接过碗,用汤匙舀起一颗饱满皮薄的馄饨,一口全塞入嘴巴里。咀嚼着,鲜甜的肉汁流出,清脆的高丽菜化解了油腻,更增添几分爽口。
楚园刚咽下去想称赞一句好吃,一抬头看见两个人四颗眼睛都盯着自己,一下子突然紧张得结结巴巴。
「…很、很好吃…」
「好吃就多吃一点。」妇人想再替楚园多盛些,楚园赶紧护住碗讲:「三颗就够了,阿姨你们吃,我已经吃饱了!」
「这样啊,没关系,不好吃阿姨也不能勉强你。」妇人状似相当失落,楚园不知道怎么办,求助地望向张随。张随拿着大勺子的手一抖,差点掉地上。
「我妈是在跟你开玩笑。」
妇人眨眨眼,「哎呀,被发现啦?」
楚园立即松一大口气,拉长声音抱怨:「阿姨你太会演戏了。」
「我是希望你别跟阿姨客气,好不好?」
楚园有点别扭的点下头,就听见妇人关切的声音:「张随你很热是吗?脸这么红,该不会是中暑了吧?」
「我没有!是、是天气太热!」
「没有就没有,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结果连楚园也歪着脑袋看张随,说:「我刚从外面回来,今天应该没有很热。」
「那个…那个馄饨。」张随低头替母亲盛上一碗,边粗着声音讲:「看你想吃哪一种,我明天多煮一点带来。」
换楚园呆住,妇人笑着对楚园说:「我儿子在问你呢。」
楚园正想找个委婉的说法拒绝,无意间正对上张随看过来的目光,便不经大脑的脱口而出:「都很好吃。」张随翘起嘴角,一脸得意又不想让别人看出来的表情。
就这样,两个人开始熟悉起来。
以后张随但凡带什么吃的喝的,不用母亲交代必然有楚园的一份。而妇人病床边矮柜上的水果,也从单数变成双数。
然而半个月过后,单纯的关系却渐渐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那一天是学校段考,考到中午就提早下课。张随提着新开发的馄饨上医院,才刚进病房门,母亲便焦急的让他去找楚园。
「他怎么了?」
「他今天要做计算机断层,得打那个显影剂,身边没人照顾不行啊!」
张随知道显影剂的『功效』,连一般人打了显影针都恶心想吐个大半天。他想起母亲那时候的折磨,又想到楚园瘦巴巴的身板,便放下保温壶让母亲先吃,自己马上掉头出门去找楚园。
幸亏张随还记得路,他很快就发现等在走廊上的楚园。已经换好一件式的大袍子,一个人驼着背坐在椅子上。
楚园看见张随先是惊讶,随即换成一张嫌弃的脸色。
「不在病房陪阿姨来干嘛?不孝子,小心出去被雷劈。」
「要劈先劈你!不知好歹。」
彼此年龄相同,熟识之后很快就脱掉客客气气的假面具,露出真实的本性来。当然,相处得也就更加自然而默契。
不得不说有时候就是这样,人与人合不合拍,不是看认识时间长短,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张随心里有点窝火,「你爸妈到底在忙什么?做这种检查一定要有家长陪同吧?」这是第一次,张随当面问楚园有关他父母的事。先前总是憋着,怕楚园难过。
「我有传真同意书,签完名再传回来就好了,很方便。」
「这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你…」张随突然没办法再讲下去,因为他看见楚园漠然的神色,不带一丝情感地望向窗外。可是张随知道,楚园其实很害怕。就像他们一起在母亲身边说笑的时候,张随总能感觉到楚园掺杂着羡慕的眼光,并且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隔离在外,却又不自觉透露出渴望。
张随叹口气,抬起手臂环上楚园肩膀,故意装阔气的讲:「没关系,哥哥我陪你!」
「哥你的头,别想占我便宜!」
「我大你六十九天!」
「你急着要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先出来就比你大。」
「有,你的头比我大。」
「还想吃馄饨就乖乖叫我哥。」
「你不给我吃就跟阿姨告状。」
「喂,快点叫!我今天带新口味,没有你讨厌的韭菜。」
「叫什么?」
「叫哥!」
「蛤?」
「哥!」
「乖,请你吃糖。喔,放衣柜里了,等下再补给你。」
「……楚园,你找死!」
楚园哈哈大笑,引得旁人侧目。但是张随却不觉得丢脸,或者要他再更丢脸一点也行。没有为什么,就是忽然间这么想。
终于叫到楚园的名字,张随陪他进诊疗室里头。又长又粗的针管得先埋入静脉,到时候做计算机断层再由医师注入显影剂。楚园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把脸撇向另一边,张随紧盯着护士打针,手掌扶在楚园肩头。还好,护士的动作算老练,可是不管看几次张随依然觉得恐怖。
接着,楚园就被带进更里面的房间,不锈钢加厚的两扇大铁门缓缓阖起,张随看着楚园喊:「我在外面等你!」
楚园难得给张随一个笑脸,后者看了一脚踹上墙壁,被护士小姐骂半天。
等待的时间走的格外格外慢,张随快把手表盯穿了,好不容易才盼到大门开启,楚园从里头走了出来。
「怎么样,想吐吗?很晕吗?」
楚园脸色发白,病恹恹的讲:「我要换衣服。」
「我帮你。」
张随扶着楚园进更衣室,拿了钥匙开置物柜把衣裤取出,让楚园靠着门板站好,张随蹲下身先替他套上长裤。楚园的两条腿又细又白,小腿肚上一点毛都不长,跟自己的大不相同。张随顺手偷摸一摸,感觉很滑。一股不知名的燥热感从下腹升起,张随皱皱眉头,赶紧将楚园的裤子拉高穿好。接下来是衣服。将长袍脱掉,赤裸的上半身袒露在面前,张随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胸口左右那两点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