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随见楚园过度反应,心想是不是自己太凶,有点下不了台的讲:「那就好。你也不想看我妈伤心吧。」
楚园点头,双肩垂下似乎很沮丧。
「你听完我解释,这样还生气?我一下课就在这里等你,连我妈都没去看。」
楚园呐呐地讲:「那你快去。」
张随觉得很心寒。这两天虽然着急,但他相信楚园一定能体会这种痛苦,就像他为楚园的遭遇而难过一样。结果,现实却不如预料中美好。
张随站起身,有点后悔自己干嘛解释。把最见不得人的丑事说给对方听,什么也得不到,甚至是一句安慰。
「张随!」楚园忽然喊他,张随口气不善地回答:「干什么?我要回家。」
「你还是先别去看阿姨。你脸上瘀青,这个很难说是撞的。」楚园把张随拉回来按椅子上,说:「你等一下。」然后就掉头走出病房。
张随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没几分钟楚园回来了,两手拿着碘酒、棉花棒与OK绷。
「不要动,我帮你上药。明天早上你自己用鸡蛋揉一揉,很快就会好。」
张随仰着脸让楚园涂涂抹抹,对方专注的表情,时不时皱起眉头,好像很痛的样子。
「你不生气了?」
「我干嘛生气?发生这种事……我也帮不上忙。」楚园说着,脸色黯然。「你可以告那个女的妨碍家庭。」
「告她,我妈不就知道了?」
「那、那怎么办?」
「不知道。」
抹完药,楚园放下手,被张随轻轻握住。楚园看着张随脸上的大小伤口,心头涌起一股罪恶感。纵使,与他无关。
「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讲。」楚园不太甘愿的抿了抿嘴,说:「我爸有钱,不花白不花。」
张随从没听过楚园主动说起他的父亲,也感觉得到楚园对于父母的复杂心情。然而楚园为了自己,却愿意低头向家里求助,光凭这一句话,盘旋在张随心中的阴霾全一扫而空。
张随张开双手搂住楚园,坐与站的高度差让他正好把头靠在楚园胸口。听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张随阖起双眼感受着,低声而沉浸地讲:「我不要钱,我只要你。」
楚园紧张却慢慢伸出手回抱着张随,稍微弯下腰,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势,下巴抵在张随头顶。
「…这样药会沾掉。」
「你再帮我擦就好。」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抱了一会,张随越来越觉得不够,于是他索性站起来调整态势,再度紧紧拥住楚园。
楚园配合地双手环上张随的腰,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望向他。虽然不太好意思,却很努力想给予所有的陪伴。
张随看着楚园,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隐忧。「他们是自由恋爱,跟我们一样。但是我不想跟他们一样,你懂么?」
「这两天,我以为你想清楚,所以后悔了。」
原来是自己搞错。张随谨慎地问:「你后悔么?」
楚园摇头。
「我们都不会变。」张随像是想确定,却又掺杂着不确定。
楚园歪了歪嘴角,挤出一个不太成功的笑脸。「如果你不变,我就不会变。」
「对你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我绝对不会跟我爸一样。」
「我不知道。」楚园不看张随,视线越过对方肩头,投向空气中虚无的某一点。「可能有一天,你会后悔跟我这种人搞在一起。」
张随不赞同,挺不高兴的讲:「反正我不觉得你哪里不好,后不后悔也不是你说了算。」
楚园松开手,坐上身后的病床,看一眼时钟,说:「你该回家了。」迟疑一下,又担心的问:「你爸会不会再打你?」
失去怀抱中的体温,张随觉得很不爽快。「我跟护士讲今天要陪床,晚上就在这里睡。」
「在这里?可是…你要睡沙发?」
张随左右看看,奇怪的问:「你这里怎么没有陪床位?」
「挡路,我请清洁工搬走了。」楚园状似无所谓的说着。
张随拦住楚园,「你床这么大,我们一块睡。」
楚园一愣,随即结巴起来,「床、床不大,我睡相很差,你、你还是赶紧回家睡觉!」
「那正好,我来帮你盖被子。」张随脱掉鞋子就爬上床,成功捕获想开溜的楚园,还能伸长手将电灯全关掉。
两个人裹在同一条被子里面,这时候就算有空调也莫名觉得浑身发热。张随半压着楚园身体伏在上方,呼吸喷洒在彼此脸庞,那么近,又那么烫。
「楚园、楚园…」
被张随喊得心慌,楚园逐渐觉得喘,张随发现了立即抬手拍抚他的背顺气,「深呼吸,放轻松!」
楚园听了恼火,「你这样我怎么可能放轻松!」
张随牵起楚园的手按上自己左胸口,有点尴尬的招认:「其实我也很紧张。」
一室漆黑,当真伸手不见五指,适应不了黑暗的眼睛顿时令感官变得更加敏锐,连衣物与被单磨擦的细微声响都放大好几倍。
张随抱着楚园,楚园也抱着张随,四肢僵硬的交缠在一起,好像两块打火石,每碰一下就引发短促的火苗。不熟练,毫无默契的两人不久就撑得手脚发酸,楚园先认输,卸除了全身力气瘫在床铺上。张随冒着薄汗,心里骂翻那些朋友借来的『教育片』,连抱一下都这么累。
楚园背过身侧躺,张随再接再厉的从后面搂上去,忽然福至心灵,大为顿悟。他带着有点兴奋的口气讲:「原来你要侧一点我比较好抱。」
「你还要不要睡觉?!」
张随笑了,虽然没人看见,手臂围着楚园细瘦的腰,找到对方的手与其十指交扣。他感叹的说:「难怪我同学都在交女朋友,这种感觉和自己一个人不同。」
楚园没说话,可是握着的手紧了紧。
「楚园,你高中要考哪间?」张随犹豫了下,「我成绩普通,如果你考太前面的志愿要早点讲,我才有时间跟上。」
「还没决定。你考你的,当然是考越高分越好。」
「你成绩很好?」
「不怎么样。」
张随一听乐了,「我们报同一间,说不定还可以分在同一班。」
楚园没响应,张随以为对方是累了。
「睡觉吧,晚安。」
在那之后的几年,张随都没搞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如果能早点发觉,如果能再多问几句。
太多的如果,也只是如果。
8
隔日清晨六点,护士查房的声响吵醒了张随。睡眼惺忪地和护士打招呼,白衣天使责备的看着张随,却因为楚园还在熟睡之中,暂时饶过他。拇指大小的塑料杯子里装着早餐后要吃的药,护士拿在张随面前晃一晃,张随赶紧点头表示知道,这才悄悄离开病房。
怎么这么多药?
随便一看至少五六颗,红黄蓝绿齐全。张随偏头看着楚园安宁的睡脸,心中尽是不舍与同情。他知道纵使开过刀,有些药也许得吃上一辈子。他从未曾有过这种心情,想替楚园吃掉所有的苦,却不觉得苦。
今天没放假还是得上学,张随轻手轻脚下病床,找到扔在沙发上的书包摸出钱袋子,便掂起脚尖做贼似的离开。
以最快的速度杀下楼出医院外面买蛋饼豆浆,不到二十分钟就又杀回去。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以后再不能看不起同学给女朋友献殷勤,那狗腿样子大概现在去照镜子就有。
张随慢慢拉开病房门,蹑手蹑脚地进入。轻轻掀开隔间的帘子,吊着的那口气顿时松脱。
楚园已经醒了,坐在病床上手里还抱着张随的书包。
「我以为你忘记带走。」楚园一副心虚的样子,好像当场被抓个现行。
「怎么可能。要走我也会叫醒你。来吃早点,吃完你好吃药。」张随熟练地在床上架起餐桌,将一提塑料袋子摆好,先拿出豆浆杯子‘啵’一声插下吸管,才递给楚园。
楚园吸了一口,有点烫,吐了吐舌头散热。注意到张随正盯着自己瞧,楚园疑惑的问:「看什么?」
「咳,没有。」张随边把装蛋饼的袋子开口往下卷好,随意地问:「你都喝米浆还是豆浆?」
「豆浆。米浆太甜了。」
「蛋饼加辣吗?」
「我不能吃辣。」
「喔,对,刺激性的不能吃。」张随把免洗筷拆好,再拿两只筷子交叉互相刮来刮去,又对着灯光检查一下,用自己的手摸摸看没有竹刺,最后才交给楚园。
「谢谢。」
楚园很不习惯被这样照顾,便伸手想拿另一双筷子礼尚往来。
张随先一步抽走筷子,两边嘴角弯起得意的笑了下,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态度。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吃,很快就消灭掉早餐。张随看着楚园乖乖把药粒吞下肚,禁不住叹气。
「那,我要去上课了。等我放学就过来。」
「我等下就去看阿姨,你放心吧。」
张随往后面看一看,确定周围帘子有拉紧,他转回头望着楚园,实在不想走。
「你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应该快了。医生说做完最后一次常规性检查,确认手术过后没问题,就可以办出院。」
「到时候我送你回家,顺便去你家玩。」
「我那里没什么好玩的。」
张随考虑下,试探性地问:「你家…你爸妈在吗?」
楚园目光闪烁,偏过脸往旁边看,「我自己住外面。」
「喔,我放假就去你家住,正方便!」张随故作兴奋的讲,「我们还可以挤同一张床睡。」
楚园嘴巴一抿,张随忍不住伸手摸摸他脸颊的小酒窝,低声喊:「楚园。我希望以后,能慢慢告诉我你的事。不管是好是坏,我陪你一起分担。」
楚园没回答,只望着张随。不晓得为何,虽然看得出感动,神色却有些悲哀。张随不明白,只当楚园因为家里的事情难过。心中暗暗决定,要是有机会让他碰上楚园的爸妈,一定要跟他们严正抗议,替楚园讨一个说法!
这时候,楚园扯扯张随的制服衬衫,张随身体便自然向前倾,紧接着楚园的脸放大,嘴唇触及温热。
张随当场觉得心都要融化,他又多碰了碰楚园柔软的唇瓣,感觉到楚园生涩地回应,彼此轻轻互蹭着嘴。有些慌张,有些焦躁,然而更多是蜜一般的甜。两个人面红耳赤的对看着,第二次亲吻,比第一次还欲罢不能。
第一次,满脑子都是这个人。
第一次,觉得天黑太快,而天亮太慢。
第一次,失眠。
第一次,跟妹妹借造型慕斯,忘记自己平头。
第一次,开始存钱。
太多的第一次,都只为了一个最单纯的理由。
此时此刻的张随还不知道,爱情,有多甜就会有多苦。
日日夜夜,辗转反侧。
9
张随磨磨蹭蹭终于被楚园踹出去上课。张随心情很好,好得像天上的大太阳,巴不得昭告全世界他有多高兴。
自然,分离的时间格外难熬。
张随呆在枯燥的校园里,要死不活的样子连同学都嘲笑他。不过无所谓,一想到围墙外面的楚园,他盯着教室墙壁上的时钟,很想直接拿来用手拨。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忍耐到下午四点二十分下课,张随突然肚子疼,让同学帮忙请假,抓了书包就往外跑,不知道的人真以为他急着拉肚子。
张随先回家洗个澡换套干净衣裤。以前总是嫌麻烦,今天他特意整理自己,混搭两件短T一黄一蓝,下面是深色牛仔裤配帆布鞋。夹脚拖当然不能再穿,太没形象。
他考虑了下,还是煮三人份的小馄饨,分开装。
临出门前,张随又往厕所去照镜子,结果看见一张笑得很傻呆的大脸。张随无奈,用手使劲往脸上搓一搓,再照,还是一样。
因为『提早下课』,所以张随不敢先去母亲的病房。他想着楚园见到自己意外惊喜的表情,结果又在电梯的镜子里看见从家一路跟到医院的傻子。
经过护理站,张随刻意放慢脚步准备吓楚园一跳。可是没料到,才刚接近病房外,没关紧的房门内,有一个不认识的妇人正在和楚园讲话。张随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便是这一停顿,让两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一连串变故,直至走上无法挽回的地步。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空听你废话。」
「哼,狐狸精的儿子嚣张什么?你妈勾引男人,怎么没把你生成女儿,母子俩一块去酒店卖啊!」
楚园站在病床边,手撑在不锈钢床架上,直喘着大气。但是他仰起脸,一副高傲而嘲讽的模样回答:「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连一个酒店小姐都比不上?」
「你竟然敢污辱我!你…」妇人不愿放过他,尖酸刻薄的语气继续讲:「如果你是女儿,根本值不了一百万。天底下居然有这种妈,卖掉儿子自己远走高飞。」
「是啊,我还值一百万。我是独子,我是独长孙,比你的两个女儿有行情!」
‘啪——’一声,妇人甩手给楚园一巴掌,可是楚园依然在笑,笑得挑衅而张狂。
妇人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捏着的手指一松,长方形的纸条便一飘一晃地落下。「这是给你付医院的钱,千万别以为是我可怜你。我公公婆婆下个礼拜做大寿,你最好识相一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能容忍你到今天,明天就难说了。只要我肚子里的宝宝生出来是个男孩子,我一定把你轰出去!」
「那就赌赌看吧,搞不好第三个还是女儿。算算看,欧巴桑,你已经四十五岁了,还能再生几年?」
从张随的角度能看得见楚园苍白的脸,很想冲上去保护他,两只脚却黏在原地,动弹不得。张随发现自己听不懂,听不懂那两个人说的话。站在门里的楚园,和他所认识的楚园,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他的楚园很不会回话,经常讲没几句就脸红。虽然有时候脾气挺别扭,但是别扭的很可爱,很让人心疼。母亲总是称赞楚园体贴,阿姨、阿姨的喊,很有礼貌。不仅三两天一串玉兰花和水果,每回都会顺手把热水瓶灌满才走,搞得护士以为母亲有两个儿子,张随现在也乐得不解释。
反正,绝对不会是现在这副嘴脸!
张随最不能容忍的是,如果楚园的妈是外遇对象,为什么还能这么理直气壮?难怪楚园的爸妈始终没出现,因为出现不了。
这时,张随已不自觉将自己代入。想到躺在床上和父亲纠缠的女人,想到衰弱的母亲。他无法接受楚园竟然一点罪恶感都没有,竟然得意洋洋,说出那些恶毒的话!
就像是一场太美好的梦,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睡在粪坑里。
是楚园,破坏了他的楚园!
妇人气冲冲夺门而出,差点撞上门外的张随。楚园看见张随,顿时脸色煞白,僵立在当场。
「张随…我、我不是……你听我解释…」
张随向后退了一步,他不想被眼前的楚园碰到。
门里面的楚园,不是他的楚园。
「张随!!」
张随掉头就跑。他逃开了,不顾楚园含着哭声的呼喊。
逃之夭夭。
10
惊醒。
楚园是被自己的气喘给憋醒的。大汗淋漓,抬手一摸额头都是水,他胡乱擦在枕头布上,也没力气起床洗把脸。
国三那个夏天的尾巴,阴魂不散地死死拖住他,直到现在,整整三年。
噩梦,也没有停止过。
张随当时的表情彷佛一帧帧画面,强迫烙印在脑海中,总是突袭播放,让楚园痛得呼吸困难。
错愕、失望、愤怒、厌恶,最后是逃避。短短几秒钟内,就能把这些情绪轮过一遍。
楚园曾经对着镜子模仿,模仿到脸都抽筋了也学不会。
那天,他并没有追出去。
然后,又多住院半个月。
他不想死。因为身体还残存着拥抱的感觉,就在早晨,只是轻轻碰着嘴唇的吻。
楚园歪斜过身子,伸长手勉强构到床边柜子上的速效药。
不可以多吃、不可以常吃。医生谨慎的叮咛他都记住。
因为他不想死。他要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夜幕低垂。
南松山饶河夜市外,捱着大马路边上的小摊子依然没什么生意。放学后一觉睡过十点的楚园,简单洗完澡换套衣裤便出门溜达,三天两头到这里晃晃,已经是他的日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