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唤。
「楚园。」
黑暗中,人影动了一下,不料灯光突兀地亮起,刺得人眼睛发疼。张随终于看清楚,楚园脸上来不及藏起的焦躁与无措。
和从前相同,又不相同。
什么时候装了声控灯,非要借外力残酷地提醒他们。横亘的时光,一眨眼,即已消逝。
楚园赖在石椅上,背靠石桌边缘仰望着夜空。无星亦无月,唯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他不说话,更不回头。
「跟我去提款机,领钱还你。」
「我一点都不想救他。」楚园冷漠的开口。声音比以前低一点,但清晰许多,像含了喉糖一样。「不是他,阿姨就不会死。但是,我必须还阿姨人情。这点医药费对我算不了什么,我不能看张晴跟着你没饭吃。」
「我还有钱,怎么样都不可能饿到她!」
「现在,问题是以后。」楚园坐直起来,抬手揉揉眼睛,脸转向另一边,不知道看什么风景。「我是在还债。还当年阿姨给我的……你给我的。」说到后一句,几乎轻得化开在空气里,又是那么沉重。
张随面色一凛,差点就要冲上去死死勒住他质问。
「你当我什么?让你用钱买得到?!」
「你当我是什么,我就当你是什么!」楚园厉声回,自分开后,他再也没有在张随看得见的情形下失控。变粗的呼吸声此起彼落,楚园背对着张随的肩膀因喘息而起伏。
「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张晴重要?就算嫌我的钱脏不屑用,你也没资格拒绝。」楚园站起身,迈开脚步毫不迟疑的往前行,张随一急便不经大脑喊:「楚园!」
楚园身形稍滞,却不停留。其实张随自己也不知道叫对方干什么,或许他只想发泄胸口中的闷气,或许是不甘愿。
张随疲倦地拖着双腿回到手术室外,他和妹妹等到清晨五点,手术才终于结束。医生告诉他们情况并不乐观,由于病人长期酗酒导致凝血机能下降,加上年纪大又被直接击中后脑,所以目前昏迷指数只有三。很可能就这么拖着,再不会醒来。总之,先送进加护病房观察几天。
妹妹哭了,张随哭不出来。他觉得自己挺薄情的,可是转念一想又理所当然。在他的印象中,父亲这一词从来只是个称呼而已,没什么实际作用。是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的把他和妹妹扶养长大。张随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要是哪天父亲死掉就轻松多了。但是他没料到竟然半死不活,竟然自己……还是会难过。
接下去在医院待着也没用,张随载妹妹回那个乱葬岗一样的家,看着张晴从错愕变成生气再转为沮丧。可是他不能倒。两个人先同心协力把房间恢复原状,否则连觉都没地方睡。
天光大亮之后,头痛的张随决定请一天假,张晴也说要请。反正都烦得睡不着,他们干脆将家里大扫除一遍。兄妹俩没什么话可说,各怀心事。
八点多钟的时候,张晴的手机响了,接起来眼光却瞄着张随瞧。
「在,今天请假。……嗯,好。」
挂断电话,张晴对她哥讲:「学长在楼下,叫我下去拿点东西。」
张随立即握住张晴的手腕,严肃的交代:「要是他给你钱绝对不能拿!」
张晴一愣,而后呐呐的点头。
出了家门,张晴飞快的下楼,打开公寓大门就看见楚园穿着昨天那一身衣服,不知道回过家没有。
「学长。」
「早餐,还没吃吧?」楚园将两塑料袋子给张晴,袋子里白雾雾。张晴接到手里一摸,热呼呼。
「谢谢学长。」
「你爸怎么样?」
张晴一五一十将情况说明,楚园听了皱起眉头。
「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张晴老实摇头,惶然与困倦让她失去生气,整个人闷闷的提不起精神。
「那个老女人勒?」
一讲到这个,张晴便充满气恨,她咬牙切齿的讲昨天张随回家后的景象,可是再怎么诅咒对方也弥补不了损失。
楚园掏了掏口袋,最后却还是空着手伸出来。他烦躁的讲:「你哥一定说不准拿我的钱对不对?」
张晴虽然惊讶,亦很感动。「我哥说的对,这是我们家的事情,不能跟你借钱。你也只是学生而已。」
楚园抬头朝楼上看,纵使什么都看不见。他低下头,压了压帽子,说:「有事情跟你哥讲不通的,来找我。」
「学长…你跟我哥其实交情很好吧?如果有什么误会的话,我可以在中间帮你们解释一下。」
楚园好像没听见似,自顾自的讲:「你快上去,走了。」
张晴不好再说,只能顶着楚园的注视下转身走入公寓。
回到家,张晴把与楚园的对话招供。不论如何,她很尊敬自己的哥哥,胳臂不可能向外拐。
只是说完之后,张随便陷入沉默。
张晴壮着胆子劝道:「哥,人家说同甘共苦。学长这么关心我们,你有什么事情好好讲清楚嘛!」
「快吃,吃完去睡觉。」
张随从袋子里拿了一份,张晴见自己哥哥像定格一样盯着蛋饼却不动筷子,便疑惑地出声:「哥?」
张随抬手胡乱搓了搓脸,才拆开筷子伸进袋里夹。
「帮我弄。」张晴将免洗筷递到张随面前,张随却偏开眼,说:「自己弄。」
张晴瘪瘪嘴,认份的一手拿一支竹筷,交替着刮掉倒刺。
13
半睡半醒的眯了一觉,张随索性爬起床洗个澡。身体舒爽了以后,那些模糊的思绪才渐渐清晰起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份工作,否则连遮头的地方都保不住。当然,摊子是不可能再摆,全砸烂了。张随从阳台花盆底下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边上网搜寻着打工机会。
看着看着,不觉日近黄昏。手边的爪机嗡嗡震动,张随按开简讯瞄一眼,便有些说不出烦躁的‘啧’一声。将窗户打开让风吹散烟味,张随赤脚走出房间,抬手敲上对面妹妹的门板。
张晴应声开门,脸色不太好看,像晒不到太阳的向日葵那样萎萎的。
「等下我同学要来。一个是男生,另一个是带发圈给你的。」
「喔。」
交代完没多久,楼下老旧的电铃声就响起。张随压下按钮自动开启楼下大门,不一会随着零散的脚步声逐渐放大,刘朝东的大嗓门就搞得楼梯间都是他的回音。
「张随,我们来看你啦…噢!你干嘛撞我?!」
颜立璟狠狠瞪一下刘朝东,才勉强换了副温和的表情对张随打招呼。「我带了今天上课的笔记,还有发下来的考卷给你。」
张随将二人迎进门,张晴便礼貌的点头说:「你们好。」
刘朝东一愣,搔搔脑袋不好意思的收敛点,讲:「你是张随的妹妹啊?长得跟张随不像。」
「大家都说我比较像妈妈。」
「还好不像你哥在学校老是臭脸,没人敢跟他讲话。」刘朝东嘿嘿的笑,毛遂自荐般地拍拍胸口,「只好我自愿牺牲!」
「这个是小蛋糕给你吃,要冰冰箱喔。」颜立璟给刘朝东一拐子,右手提着一房屋形状的小盒子交给张晴。张晴乖巧的接过,「谢谢姐姐。姐姐送我的发圈很可爱,我很喜欢。」
「天啊,张随赶快跟你妹学习一下!」刘朝东『无畏强权』的继续聒噪,颜立璟眼刀攻击无效,直接用脚踩。
「噢!你又踩我!」
「哼,成事不足败事有馀!」
张晴眨眨眼,搞不懂这两个怎么掐起来的,倒是张随看习惯了,摆摆手示意妹妹可以先回房去。
「我家没饮料,白开水可以么?」
「啊…不用了,不用麻烦。」颜立璟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纸,放在客厅茶几上,而后有些欲言又止的问:「张随,你爸还好吗?」
张随斜眼看刘朝东,后者没什么诚意地自首:「就我们两个知道而已,放心啦!」
早知道刘朝东嘴巴不牢靠,可现实是张随还真没帮得上忙的朋友。为了请假,敌不过刘朝东十万个为什么,想省电话费的张随只好简单扼要的说明几句。
不过刘朝东也是个有眼色的,看见张随沉默下来,他赶紧改了话题,用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讲:「早上有一个大热闹你没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刘朝东,你少乱讲话!」
「我哪有乱讲。」刘朝东绘声绘影的说:「那个楚园的大妈不知道干嘛,忘记吃药还是神经搭错线,居然跑学校去找人,说叫楚园把他爸交出来。我靠!楚园运气也够赞的,正好请假!搞不好提早收到风声所以开溜了。」刘朝东比手画脚,啧啧称奇的描述:「大老婆发威有够像疯婆子,就跟她说楚园请假不相信,还闯进教室去搜,把楚园的位子搞得乱七八糟。大家都笑翻了,楚园的爸又不藏抽屉!」
张随当场脸色阴沉,如烧焦的炭头般又硬又黑。刘朝东笑得僵在半途,末了干着声音打哈哈,不知道张随发什么火。
「还好没闹多久就被校警请出去了,楚园班上的导师应该有通知他。张随,明天要考国文和历史,不及格要罚抄写喔。」颜立璟显然不擅长,扭得很不顺。
「谢谢你们。」张随说这话诚心,他也感觉自己的反应不当,勉强向两人点了点头。
幸亏刘朝东是个自来熟,拍拍张随肩膀讲:「我知道你心情肯定不好。学校的事情我来搞定,放心照顾你爸!」
「有事别客气。」颜立璟把书包背起,「那我们就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
「张小妹,我们走啦!」刘朝东向屋子里喊,张晴便开门出来送客。
颜立璟挥挥手,笑了笑说:「明天见!」
张随送走两人,然而却握紧了拳。他一回头就问张晴:「把楚园的号码给我。」
张晴见自家哥哥这气势,往后退一步小心谨慎地反问:「你要找学长做什么?不可以打架喔!」
「快点,我有急事找他!」
张晴只好拿手机叫出号码给张随看,后者吞一肚子炸药的脸,像是一张嘴就能喷火。
电话一接通张随口气极差,「喂,你在哪里?……少罗嗦!报地址!」然后没讲两句就切断。
「哥,我也要去。」
「你看家,谁来门都别开。」
「哥!」
‘碰——’地甩门,眼见张随夺门而出,张晴着急的跺脚,赶紧再打电话找楚园。
张随猛踩脚踏车跟子弹头似,飞速地掠过大街小巷。他按地址不久便寻找到楚园的住所,那个三年前说好要去的地方。
一样是公寓,不过隔几条街身价就翻倍涨。不知道开好了还是有人没关,张随推开大门一路顺利的爬上楼。三阶并作两阶跨,一口气冲上第五层。
他喘着气,一双眼凶恶的瞪视着对方。楚园一派轻松地倚在门边,见张随来了,也没有请人进屋的意思。
可是张随不管那么多,手肘一抬挡开楚园,抬脚就踏入门内,还记得顺手将铁门带上。两颗眼珠睁大像牛铃一样扫视过楚园家中,他没头没尾的质问:「她找来这里了么?!」
楚园纠着眉毛一副被冒犯的不悦,「她是谁?你莫名其妙跑我家干嘛?」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确认暂时没有威胁,张随心头松了一大半,纵使早上到现在已经快天黑了,就是他现在赶来也无济于事。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焦虑,非亲眼看到楚园平安无事不可。
「不知道!」楚园迳自在地板坐下,张随这才发觉,这个家里头空荡荡连把椅子都没有。居高临下说话感觉很差,张随跟着盘腿坐下。一时脑子发热的后果就是尴尬,可是他并不后悔。
「我知道你那个……那个谁去学校闹。」张随寻不到恰当的代名词,懊恼地黑着脸讲:「为什么找你爸找到学校去?你家是出什么事?」
楚园冷笑一下,往后背靠着墙壁,悠哉悠哉的样子回答:「你可以直接说大老婆,或者大房。我不知道你这么八卦。」
「随便你怎么讲。回答我的问题,你爸跑哪里去为什么找你要人?」
楚园的答复很简洁:「干你屁事。」
面对这样冷漠甚至毫不掩饰厌恶的楚园,张随忽然冷静下来。
没错,不关他的事。
但是……
张随垂下肩膀,盯着墙壁上投射出来自己的影子,声音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他捏紧了拳头。
「但是你知道,我放不下你。」
楚园听见,脸上五官宛如扭曲般笑了出来。他仰起脸,望像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明亮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又酸又痛,快要张不开。
「知道,又怎样?」
楚园偏过脸望向张随,却发现自己看不清楚,眼前全是黑点。
「你说看到我就会想起阿姨怎么死的,还是你瞎了?」
张随缓缓呼出一口气,混浊的呼吸从肺里挤压而出,差点熏花了他的眼睛,蒙胧一片。他依然看着墙壁,彷佛那是他深埋于心底的身影。最后,他闭上眼,讲:「那一天中午,我在学校接到电话。她告诉我已经办好出院,准备回家。我很高兴。可是等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妈她…已经变硬了。」
这一段,楚园完全不知情。张随只说是被父亲气死的。于是他愣愣地看着对方,逐渐恢复的视野中,是张随低着头,死死咬着牙根的愤恨。
「我爸跟一个酒店小姐正在床上做……他们拉K,根本不知道我妈倒在床前面的地板上!」纵然事情已经过了三年,恨意却不断滋长,未曾解消。
「我妈不是单纯死于心脏病,她身上有外伤。隔天,隔天你来找我。我看见你,就想到你在病房里说的那些话。」张随大口呼吸,身体紧绷着,颈侧的青色血管浮出,「所以你们都一样,破坏别人家庭,还能那么不知羞耻的说话!」张随向前倾,额头重重抵在墙壁上,像一头负伤的小兽,嘶吼着鲜血直流。
楚园垂下头,一滩烂泥似的堆在墙边,有气无力。
「你要再跟我翻一次旧帐?」
张随转过脸,他伸出手抓住楚园的手,同样的僵直冰凉。「你能不能……再解释一次?」
楚园弯屈起手指,挣不开反而扣得更紧密。
「当初是你叫我滚,现在说这个有用么?!」
「当然有用!」张随爆发一样的吼,却在看见楚园眼中的痛苦时瘪下去,宛如膨胀到炸开的气球,剩下一层破洞的橡皮。「那个时候是我孬种,我怕!」
害怕不想听见的,害怕他们之间终究陌路。
楚园没有见过张随哭,纵使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在楚园的心目中,张随一直是坚定而强韧的存在。母亲病重之时照顾一个家,母亲病故后更是。就连去找张随解释的那一天,都只看见对方浮肿的眼皮而已。
「楚园……」张随阖起眼,沙哑地唤着。「就算不看,你还是在我眼前。」
「你干嘛早不问?!」楚园哽噎着嗓音火大了喊:「这三年我天天在你面前晃,你以为我吃饱没事干啊!!」
张随牵起楚园的手,将手背贴在嘴上印着。「你要给我时间想清楚,让我能理智到不再迁怒你。」
楚园气恨地甩开手,只是残留的热度烫得他直往裤子上擦。
「这一次要多久?多久以后你又要告诉我,你接受不了?!」
「再也不会,我保证。」张随直盯着他,楚园闪躲不开,彷佛被贯穿了灵魂,死死钉在张随的眼中。
楚园狼狈的扭过头,「不知道!之前是你说不管好坏,是你说不后悔。」
「我没后悔。」张随又盖住楚园的手,不过是松松握着,轻易能抽走。「后悔的话,我就天天让你吃韭菜了。」
楚园一滞,随即抿起嘴。张随看见对方脸颊上浅浅凹陷的小窝,忍不住伸食指碰了碰。像是本能的探寻温度,强撑着精疲力竭的躯壳,他张开手臂慢慢抱住楚园,却发觉记忆已经离得太远。
或许当年的他们,都不再是现在的他们。
又或许初恋总是遗憾。因为太过幼稚,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以为世界就要崩塌了,其实继续运转。
只可惜很多时候,变化是无形的。就算是因着彼此而起,也难免感觉陌生。
张随放开了楚园,结果是两人相对无言。并非不想说什么,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脆弱的关系在三年之后,踏出第一步,困难的却是第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