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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相手札 上——by清风入我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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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头还有好些事情没办完,臣下告退。”宁怀宣寂寂地回了一句,都没回身,不过侧头那样说了一句,仍旧是背对着易慎的。说完了,转过头,他也就开门离开了。

一直在外头候命的小福见宁怀宣出来了便即刻上前,正要开口询问,见小宁大人眉间浓重的落寞神色,他便迟疑着不知究竟要不要开口。

宁怀宣看着一直忠心侍主的小福,勉力在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道:“没事了。”

立时书房里就传来一记声响,瓷器碎裂以及迸出的水声,混合着从已经被阖起的门扇内传来,想是易慎摔了方才那只杯子。

小福不知所措地看着宁怀宣。

还穿着官袍的男子依旧笑得很浅,也好像很疲惫,道:“让太子一个人待会儿吧,就是要辛苦小福公公了。”

“小宁大人说的哪里话,这本就是奴才的本分。”小福看着宁怀宣走出了东宫的园子,抬头时,才发现竟然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稀稀拉拉地就洒在空中了。

书房那扇门还闭着,小福叹了一声,想着该是时候去准备好火盆,好等易慎传话的时候,他直接就送上去,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20.毕竟不复当年(二)

今年帝都又是连着好几场纷飞大雪,天地皆冻,绵延了视线,总是一片晶莹素白,就连宫道上也总有扫不完的雪,踩在上头吱嘎作响。

下朝之后,宁怀宣照旧去了养心殿。

已经缠绵病榻多时的帝王此刻正卧在榻上,才服了药的脸色微显红润,就是往日威严的目光此时带着垂垂的病态,说话也不见有多少力气,却是在见到宁怀宣进来的时候,还算殷切地叫了一声“怀宣”。

“皇上。”宁怀宣进来的时候已经掸过来时落在肩头的白雪,此时被屋里的暖气一烤,雪珠成了水滴,零星地沾在他肩上。

近几日皇帝未临朝,朝政都是由几位阁老与易慎共同商议的,如今皇帝手头那几本折子便是才送来的奏报。

“江南那里的事,怎么样了?”皇帝问道。

“小侯爷还在查,说是已经快近尾声。皇上,臣想奏请前往江南一趟。”宁怀宣拱手道。

后头那句话恰巧就落在了走入养心殿的易慎耳中,怔得那大步进来的太子忘记殿中还有其他人,大步流星地就到了宁怀宣身边,一口气提着正要冲那垂首默然、沉眉静目的宁怀宣发作,却又堪堪忍了下来。

“怎么了?”对易慎始终改不了的脾气皇帝亦是无奈,但毕竟长子已经在自己的督导下将政事处理得还算妥帖周正,他便不多寻错处挑剔。

易慎终是将火气压制下来,朝皇帝行礼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那青年太子总是健步如飞,此刻这样细看着到底是眉然倦色,身上的雪珠都未拂去就进了来,也不知究竟是在急什么。

皇帝照例向两人询问了些情况,并不细究,便将易慎与宁怀宣打发了出去。

易慎走在前头,宁怀宣跟在后面。踏出养心殿的时候,宁怀宣听见身前的人问自己道:“你打定了主意要去江南?”

就是想去看看,温汲给了他机会,去一下又何妨?但当易慎这样问他,宁怀宣又仿佛不确定了,踌躇着站在原地久久未答,任飞雪盈发,落在眉梢。

纵然是冬季这样穿得厚实严密了,宁怀宣的身子也比旁人看着小了一圈,那张脸比周围的雪花还要白,黑瞳的颜色倒是深,抿紧了的唇跟条线似的,快要看不见。

“去。”宁怀宣答道,恰有一阵寒风吹来,将那一声听来沉沉笃定的音节送入易慎耳边,吹开了,也扩张了,不容置否一样。

易慎觉得假如自己不是现在的年岁,再小一些,还能胡作非为,他一定会将宁怀宣拖去雪地里狠狠地揍一顿,不为别的,就冲这个人这些时日来对自己的疏远,不知在跟自己较什么劲,让小福去找却找不见人,就算是直接在下朝的时候去拦,小宁大人也是跟一大群人在一起快步着就要出宫。

“宁怀宣!”易慎咬牙切齿地念着这样三个字,像要切进骨头里,深深地刻在上面。

“太子还有什么吩咐吗?”宁怀宣问道,故意低下视线不去看跟前的易慎,在又加剧的寒风中不自咳了一声。

“你……”心急着想要说些关心的话,但见着宁怀宣如此不咸不淡的态度,易慎一个恼火便将话都吞了回去,又不知如何发作,只好重重一甩袖子,转头回了东宫。

大雪下得犹若鹅毛,隔在两人之间,宁怀宣终于不用苦苦压制从身体里散出的难受,又咳了几声。在易慎从视线里消失之前,他也转过身,走上与易慎相反的方向。

翌日,宁怀宣就离开帝都,启程前往江南,正是这几天来,帝都降雪最厉害的时候。

东宫书房里火盆总也烧不热的似的,偌大一间屋子冷冰冰的,像是没有人烟的模样。

小福又添了个火盆放在易慎身前不远,书案后头的太子正在看书,他不敢打扰,生怕惊动了那仿如被书本催眠的人,东宫里就少不得又是一片怨声载道。

炭火“哔哔剥剥”地烧着,跟那时候跳动在易慎与宁怀宣之间的声音一样,但眼下就只有易慎独身一人,不见了那时候青衫儒雅的少年了。

手里拿着那策《与君书》,是最开始宁怀宣给他的那一册——当初相府小公子答应重新为他抄的那一本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送至他手里。

书页早就被翻得极软,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被扯碎。泛黄了的纸页上,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了,易慎也无心再去想那究竟是什么字,反正送书的人此刻也不在身边,他不好再装傻充愣地问宁怀宣那究竟是什么字。

以前要是觉得闷了,想要找个借口与宁怀宣说话,易慎就会拿着这本古旧的《与君书》问道:“宁怀宣,你过来看看,这上头是个什么字,我看不清。”

每到这时,那个叫宁怀宣的人就会淡笑着到他身边,矮身在他肩头的地方,凑近了书册去辨别那个字。有时宁怀宣还会眯起眼仔细看很久,以表示他很用心地在帮易慎这个忙。

清瘦的脸颊离自己很近了,还有那淡红的唇抿着,在眼前停留良久,像在等什么。

易慎把持不住便贴上去啄宁怀宣一口,看着那人错愕得受惊的目光,他只是坏笑着,趁机揽住宁怀宣肩头,将瘦削的身子拉到身边,讨好道:“我就是这么亲了一小口。”

宁怀宣不会泼辣地用“你再敢亲一大口试试”这样的话来将易慎狗血淋头地数落一通,他只是安静地靠在易慎身边,渐渐又变回固有的从容,道:“嗯。”

这算是什么回答?好还是不好?喜欢还是不喜欢?

易慎玩心大起就又想去亲一口,宁怀宣将那册《与君书》从他手里抽来直接贴在易慎脸上。冰凉的书面贴上他殷勤的脸,易慎满肚子委屈,拽着宁怀宣不肯放。

“出去走走吧。”宁怀宣笑道。

那个时候,他们还会在相府的园子里坐坐,晒晒太阳,听听鸟叫——皇宫外头的鸟鸣好听许多,尤其是这相府里的,格外悦耳。

易慎怎么就不知道宁怀宣这样做是防止他再做出什么越矩的行为,但没关系,只要宁怀宣在自己眼前,那就是秀色可餐,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多想瞧两眼,再逗那个人玩似的不时叫上一声“宁怀宣”,看那一双黑瞳朝自己望来,痴痴傻傻的样子,就觉得特别开心。

总是过去的事情能让易慎再笑一笑,感叹着那时候多好啊,除了听太傅讲学就是跟宁怀宣腻在一起,什么烦恼都没有,要一定说有,就是被那个闷葫芦给气的,弄得他有气没处撒,回回都把自己憋得恨不得找棵树狠狠撞几下。

小福发现易慎笑了,目光飘到很远的地方,没落在任何一处,连身边的皇帝叫他,易慎都没有发觉。

“易慎。”皇帝靠着软枕,越发虚弱的身体如今连说话都开始困难了,叫了易慎一声,要隔好久才有力气叫第二声。

易慎在小福的轻推下才回过神,转过头看着病中的帝王,问道:“父皇,怎么了?”

“该是我问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皇帝想要坐起身。

易慎扶着皇帝起来,再伸手整理好后头的软枕才教一国之君靠上去,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听见一句“易慎,你该是时候成亲了”。

二十三了,早该成亲了呢,易勉都快有第二个孩子了。

但找谁成这婚,那又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呢?

“你母后为这事考虑了很久,人选备下了,回头你看看,不能拖了。”皇帝第一次这样慈祥地同易慎说话,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什么都惯着,婚事也就拖到了如今。

“嗯,由母后做主吧。”易慎在这件事上头一回松口,看着皇帝带着病态的神容,觉得也该做出些了断了。

皇后将太子妃的人选给易慎挑,易慎说请皇后拿主意,最后定了御史大夫家的千金。

那时候易慎没想别的,就听着皇后的话频频点头,待皇后走了,他就坐在书房里,看着以前宁怀宣总是站着的地方,仿佛那个人还立在那儿,低着头跟木头人似的不说话。

易慎对着那一片虚空问道:“宁怀宣,终于轮到我成亲了呢。”

二月,皇宫里就办了喜事,当朝太子迎娶太子妃,普天同庆。那时,宁怀宣还在江南,没有回来。

一整天下来,易慎只觉得昏昏沉沉的没什么力气,挑开新娘的盖头之后他便丢下新婚的妻子去了书房,甚至连那姑娘长个什么模样都没正眼瞧过。

为什么呢?因为满心满眼的就宁怀宣一个,但那个傻子居然一个人跑去了江南,快四个月了,都没有回来,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抱着酒坛坐在书房的地上,易慎将过去的时光又重新回想了一遍,感觉那些画面都快被自己看烂了,却依旧忍不住。

“宁怀宣,你有种就别回来了。”打了个酒嗝,易慎跌跌撞撞地扶着身后的书案站起身,蹒跚着脚步到那根柱子下面——以前宁怀宣就站在这柱子前,只要他再往后靠一靠,他就一定能变成这根柱子。

“你说你躲什么?我会吃人的吗?”易慎将酒坛揣在怀里,伸手指着那根柱子,醉眼朦胧着仿佛那个人回来了,就站在自己跟前,垂头像知道自己错了,正在听自己的训话。

“我要会吃人,一早把你吞了,还能让你就这么去了江南?你说,你去江南做什么?查贪官?你查得过来吗?我告诉你,最大的贪官在这儿呢,在帝都,在你跟前,就是……”又是一记酒嗝,易慎昂头往口中灌酒,却是有一半都倒在了身上,就顺着脖子滑进衣裳里,冰凉得跟小时候摔倒在雪地里,被白雪浸了脖子一样的冷。

“说,你去江南做什么?去找温汲是不是?你就是觉得他比我好是不是?”易慎推了一把眼前的人,但不知为何自己反而往后退了好几步。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见宁怀宣还是那样站着,姿势都没有变过一下,他又觉得生气了,冲上前斥道:“每次都是这样,说你十句也得不到一句回应,除了叫一声‘太子’还会说什么?叫我的名字就这么难吗?叫一声易慎就比叫温汲难?”

“其实你不傻,傻的那个是我,眼巴巴的着了你的道,先认了喜欢你。明明是你先引的我,不声不响地就把我的魂给勾了,末了自己撒手就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帝都,有没有你这么狠的?”抱着酒坛的手一松,书房里就响起了一阵动静,将外头的小福引了来。

“滚!没叫你呢!狗奴才!滚!”易慎抱着那根柱子,视线里却是抱住了宁怀宣,还跟木头一样的脸,冷冰冰的总也不能被感动似的。他伸手去抚那眉心,慢慢地往下移,抚过宁怀宣的眼睛、鼻子、嘴,还有那人尖细的下巴,触了一手的骨头,硬邦邦的,抱着根本不舒服。

但就是着了魔一样想这么抱着,一刻都不想松手,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恨不能将宁怀宣变成玉坠子,走哪都揣在怀里,触手即温。

“宁怀宣,说句喜欢我不碍着你的仕途吧。劝我娶亲你也换句中听点的话,那些大道理都是骗人的,你好好跟我说,别什么国家大事都放在我前头,我会听的。”易慎抱着自己想象里的那个人,贴着他的脸,好凉,怎么就是暖不起来呢?

“宁怀宣,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就一句也成……”易慎觉得宁怀宣一定是被冻着了,所以更用力地抱着他,但那把骨头就真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也不回他的话,就任由他一遍一遍地叫着宁怀宣,跟外头飞扬的大雪一样铺天盖地……

21.毕竟不复当年(三)

后来又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雪,一场大过一场,最后下得人都快出不了门,但皇帝驾崩的消息依旧不胫而走。

易慎赶到养心殿的时候,皇帝几乎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眼皮已经重得快抬不起来,但在看见易慎的时候,还在努力试图看清冲来床边的身影。听见易慎一声“父皇”,青年太子略微颤抖的声音教他不免心底多了几丝欣慰,伸手想要去抓什么。

易慎握住那双已显得枯瘦的手,想起过去总是神采奕奕的一国之君,会风仪不可侵地同他说一些身为储君的准则,再是冷冷地叫他的名字,更多的是皇室身份之间的传承,而非一脉骨肉的血浓于水。

原本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忽然,皇帝对太子的教导就加快了脚步,相关政事的处理接踵而来,教易慎不得不走入过去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那个世界,慢慢地,也就跟宁怀宣走远了,但还念念不忘着。

皇帝是在易慎眼前断的气,九五之尊的离世跟普通人并没有区别,不过身后事办得隆重,并且举国哀丧。

齐康帝算是个有道明君,在位这二十多年也尚勤政,广开言路,察纳雅言,朝中臣工各司其职,四海升平,确有中盛之景。

皇后与皇帝相敬如宾,夫妻情深,面对国君薨殁,一国之母悲恸难当,竟也就此卧床不起。后宫之事,就此暂且交给辰妃照料,而临朝百务,必定就落在了易慎这当朝储君的肩上。

朝中几员老臣始终从旁协助着易慎将先帝后事置办妥当,最后国丧期过,有人上疏,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易慎尽早登基。

真的就这样换上了一身明黄龙袍,在举朝注目之下踏上金銮殿,坐上了那把龙椅,接受百官朝贺,高呼“吾皇万岁”。

那样的声音震耳欲聋,昭示着王朝新一任帝王的继位,再开盛世,共享太平。

登基大典之上,易慎黄袍加身,帝冕垂苏,坐在龙椅上俯瞰群臣,居高临下,果然是看见了那个人。

宁怀宣从江南回来了,此刻就在臣工队列之中,还站在前头,只消几步,易慎就能跟过去一样站在他的面前。宁怀宣瘦弱的身形还是没变,官服就此看来又显得大了,不太合身,那人低着头不曾看龙座上的新任君主,玉笏握在手中,神色沉静得仿佛置身事外。

登基大典在万众瞩目中华丽落幕,唯一超出预料的,便是祭天仪式之上,易慎颁了身为王朝最高统治者的第一道诏令——拜宁怀宣为丞相。

这是几位朝中元老在大典举行之前便一致做下的决定。老臣们都年事已高,再经不起多少折腾,能真正如宁谨铭那样连生命最后都埋在成堆公文中的人自古至今就屈指可数。再有宁怀宣之前的政绩,以及此次青年显贵回归帝都时带回的江南地方官员肃整名册,头功自然也是他的,曾经的相府三公子,如今的小宁大人。

对此存有非议之人必定是有的,但几位老臣力荐,再有宁怀宣的政绩在前,那些从来在帝都中养尊处优的官员亦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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