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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相手札 上——by清风入我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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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见易慎那一声像是带着怒意的叫声便纷纷回头,尤其是小福看着仿佛神游天外的宁怀宣就想上去将那木讷的相府小公子拽着抛出十万八千里。

“殿下自己小心就是。”宁怀宣还是那样站着,八岁的孩子昂首挺胸,若是身后换个背景,换成群臣上朝的金銮殿,他就活脱脱是小了四十多岁的宁相,沉稳持重得倒像是二十八岁的模样。

总有人喜欢唱反调,宁怀宣就是不管做什么都教易慎觉得不自在的主儿。昭王爷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帝都,他心头正抑郁着,本想好好闹一闹这皇宫深宅,但细想起来倘若真捅了什么娄子,现今没了昭王爷的庇护,一准要受重罚,这才将满肚子的怨愤都咽了下来。

想着爬爬树,看看那群侍者大呼小叫的样子,把气出在旁人身上总好过一直憋在自己心里头怄了自己,易慎没想到仍旧被宁怀宣这小子硬生生给堵了回来,好气不气地就剩下一个人在树上暗自磨牙,恨不得立刻冲下去就按着宁怀宣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易慎心思一动,果断就从树杈上站起了身。下头众人见了这小祖宗忽然就站在树干上,三魂七魄早飞出了九霄云外,一个个伸出手,就恨自己的手臂不够长,不能直接将易慎从树上抱下来。

“太子殿下,您慢点……”小福在树下慌乱地动着脚步,想着要易慎跳下来自己能最准确地接住他免得受伤,但易慎就那样站着,不上不下,目光落在宁怀宣身上,跟见了十辈子的仇人似的。

小福心里想着为什么偏偏就是宁怀宣呢?相府小公子脾气好,学问好,气度也好,总是让人看着觉得打心底里舒服,但易慎怎么就看宁怀宣不顺眼呢?想想皇帝对宁相那是礼敬三分的呀。

这里心思走岔了,那头就险些顾不上易慎,但见一个黄色的身影猛然从树上纵身跳下,引来周围侍者惊慌的呼叫声,教小福打了个激灵,跟着就大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那时候谁都没瞧见,一旁的荷花池里花开正好,还有蜻蜓恰巧就停在花瓣上,盛夏明光,将粉嫩的水中芙蕖照得剔透如玉,煞是好看呢。

07.也就是换了个人(一)

当朝太子当众殴打相府小公子的事……没有传开,因为就在易慎举起那只小小的拳头要砸在宁怀宣脸上的时候,有人躲在一边看热闹看得正欢。

易勉后来总想,要是当初易勤能把自己藏得好些,不至于那么容易就暴露了被易慎瞧见,是不是就能看一场好戏了呢?小时候他跟易勤动拳脚的机会多得是,唯独没有跟易慎见过真招,因为辰妃说了,要是易慎少了一根头发,整个后宫都能被翻过来。

易勉信了,因为从他第一眼瞧见易慎时,就看见皇帝抱着那个圆脸蛋、黑圆眼睛瞪起来好像要吃人似的的娃娃。说易慎长得好看,倒不见得,至少比起宁怀宣还差一些,但就是那股从小被养出来的傲气,硬是将易慎衬得跟旁人不一样,譬如易慎爬树翻墙最多就是抄书,他就可能要被罚跪。最狠的那次也就是易慎听了昭王爷说的事,觉得皇宫外头很新奇,于是大半夜不睡偷偷溜去了宫墙下试图翻过去,结果被人逮着,东宫的人没一个逃了责罚的,就是易慎自己都被皇帝当场打了好几棍,就此易慎才收了翻墙出宫的心,但在宫里翻天覆地的性子却越发大了。

谁都宠着易慎,皇帝如此,纵然平日也冷冰冰的,但谁都看得出三个儿子里皇帝最疼的就是这个长子。皇后把易慎捧在掌心当宝贝,毋庸置疑这就是母子连心。昭王爷这个做皇叔的也总往东宫跑,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第一个给易慎,就算送个侍读也是相府小公子,将来要入了仕该是个跟宁相不相伯仲的人,也这么到了易慎身边。

不过这些都是只能在心里小小非议的话,现今易勉拽着易勤站在树丛边,视线里是易慎揪着宁怀宣衣领的样子,小拳头举在空中就差冲着那张文弱秀气的脸打下去。

“你们怎么过来了?”易慎左手还扯着宁怀宣的领子,手腕一用力就将那瘦得好似竹竿的身子推开。

要不是这里刚才那么大动静,他能循着声儿就过来?易勉撇撇嘴,终究没把这话说出口,斜眼给了坏事的易勤一个责怪的眼色,就回头笑着对易慎道:“就是路过。”

易慎说信也不信,但目下也不想多与那兄弟两个纠缠,一肚子火气憋着比这会儿的日头还大,他瞟了一眼一边的小福,再去看宁怀宣。不知是阳光照的还是脸色当真不太好,宁怀宣此刻的脸就跟被刷过厚厚的一层白粉似的看不见多少血色,将那双眉眼衬得越发的黑,跟贴在那张瘦弱的脸上似的。

“回宫。”小太子一声令下跟来的侍者立刻随之离开。

小福经过宁怀宣身边的时候瞧见相府小公子当真不太好的面色,便好心问道:“宁小公子要不要先回相府去?”

宁怀宣抬眼的样子都看来有气无力,摇头时那颗脑袋好像随时会掉下来,声音还是跟以往一样温和平缓道:“谢谢小福公公,我顶得住。”

就是这么一个人,不知为何就要跟在易慎身边,明明身份也不低,偏偏这样不声不响地任由了易慎冲自己发脾气。小福想不通,也没想过会想通。

东宫里少了昭王爷时常进出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冷清了。刚开始的时候易慎还不自知,醒来后由小福伺候着梳洗,对着镜子里正在专心给自己梳头的小太监,他就会问“九皇叔大概什么时候会过来”。话问出了口,原本还兴致勃勃的神情就立刻委顿下来。

小福拿着梳子的手不敢停,一下一下地梳着易慎的头发,看着孩子脸上失落的表情,他不说话,熟练地继续动作着。

易慎不比以前安静多少,还会到处走到处蹿,但再不会在冬天早上赖着暖暖的被窝不肯起床。想着以前只要天稍稍一冷,小祖宗就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不高兴的时候索性整个人都缩在厚厚的被褥下面,闷着声道:“谁再多废话我就拖他出去打板子!”

“太子殿下可别再误了时辰了,到时候太傅要跟皇上说上两句,少不了又要挨罚了。”小福在床边看着那一团拱起来的被子,伸手把易慎抖出来不好,就这么任由骄纵的小太子窝在东宫不出门也不是办法。

“不去不去,冷死我了。”被子裹得厚实,易慎发出的声音闷闷的,那股子讨厌上学的劲儿却反而更加明显。

“太子殿下……”小福正要继续劝说,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回头的时候就见昭王爷已经进来了。

昭王爷朝小福做了噤声的手势,又挥了挥手,小福就明白了,朝其他侍者使个眼色就都退了出去。

房间里就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昭王爷负手看着易慎裹着的那一团被子,撩起袍子坐到床边。

感觉到有人过来,易慎就往墙角缩了缩,斥道:“滚开滚开,别碍着我睡觉,我不去见太傅。”

被子拱得跟小山似的,昭王爷直接抓了被面就往上提。易慎在被子里头抓着不放,两个人这么扯着,最后是易慎被抖了出来,不满地吼道:“该死的奴才……”

一句话没有说完,看见坐在床边肃容的昭王爷,原来怒火冲天的小太子顿时跟哑巴一样没了声儿,张着嘴半天没再说出一个字来。

昭王爷将被子重新裹到易慎身上,就着孩子的脖子围住,仔细按了按,道:“三天两头辍学,你真当你父皇是聋子听不见的吗?”

眼下是真冷,三九的天冻得外头早结了冰,走在人少一些的路上都可能滑上一跤,出口气眼前都是白雾,糊了视线。

易慎裹着被子,下巴在被面上蹭了蹭,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昭王爷,那眉那眼都跟结了层霜似的,这会儿被屋子里的暖气一热,都成了水雾了。

“九皇叔你不冷的吗?”易慎缩在被子里的身子都团得更紧了一些。

“我是不能跟你一样说不去上课就不去,每天早朝不到,是要罚俸的。”昭王爷道。

“九皇叔还要靠俸禄过日子的呀?”易慎往昭王爷身前挪了挪,抬头看着眉眼俊逸的男子,笑道,“我以为父皇平日的那些赏赐就够用了。”

“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就算是个王爷,也得自己养活自己,才好想办法去护着旁人。”昭王爷的目光瞬间就温和起来,带了淡淡的愁色。

易慎总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昭王爷会是那样的表情,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无从得知,就好像他从来都不知道昭王爷忽然离开帝都去丰台的原因。说是帝都吃的穿的都不合心意吗?那也二十多年待下来了,况且丰台那个地方,听说是个苦寒之地,昭王爷过去了能过得比在帝都好?

易慎一面听着太傅讲说,一面想着跟昭王爷有关的事,手里的笔没蘸墨,就那么拿在手里把玩,转来转去,最后一个不留神就飞了出去,恰好落在太傅脚跟。

原本安静的课堂里因为那支笔落地的声响显得更加悄寂,易慎这才回过神,抬头时已经看见太傅板起的脸。须发皆白的老者手里还卷着那本讲了没几页的书,目光不说严厉却显然对易慎这样的行为很是不满。

易慎努努嘴,若无其事地对太傅道:“太傅,继续。”

总是好过以前但凡发生这种状况,易慎就头一个笑着跑出学堂的情景,那时候太傅气得直接就把书摔在了地上。

太傅叹了一声,看着书上的内容继续讲说。

终于听完了那些絮絮叨叨的说辞,易慎自然是第一个走出门的,三九天里天地皆白,整个皇宫都是一派银妆。

小福早拿了披风给易慎披上,后头跟着宁怀宣,游魂似的不出声。

易慎看着易勉跟易勤一块走,同父异母的两兄弟却跟亲生的一样,总是形影不离,说说笑笑得让人……有些羡慕。

宫道上的积雪早被侍者全都扫去了两边,易勉与易勤并肩,后头跟着几个侍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来去,一声二哥,一声三弟,好不亲热。

过去昭王爷在的时候,易慎跟他也是九皇叔、大皇侄地叫,小小的娃娃窝在大人怀里,粉嫩的笑脸蹭着质地上乘的衣服料子,柔滑细腻,非常舒服。

那个时候易慎说,长大了要做跟九皇叔一样的人。

“九皇叔是个什么样的人?”昭王爷抱着易慎坐在荷花池边,握着孩子的一只手问道。

眼珠那么一转,易慎的脸上就露出些微的淘气神色,又靠着昭王爷的怀,皱了皱鼻子,道:“九皇叔是个好人,顶好顶好的人。”

这样的回答也就是再小的时候才会说,大字不认识几个,好和坏也就是自己以为的那么划分着,譬如九皇叔是好人,因为对他好,给他好吃的,父皇生气罚他的时候就是坏人,好凶。

出了神也就感觉不到外头正肆意的风,衣裳被吹得翻了衣角,披风拍着身子发出啪啪的声响,这才将忽然走远了的神思拉了回来。

“太子。”小福试探着叫了一声。

视线里已经没了易勉和易勤的身影,连同那些跟在后面的侍者也早就离去,不知何时就下起了雪。雪花卷在风里,飞扬着到处乱舞。

“走吧。”易慎轻轻说了一句,提步就走入了风雪中。

08.也就是换了个人(二)

五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易慎天天早上赖在东宫不出来,除非是昭王爷过来。开始的时候还只要昭王爷说上两句好听的哄哄,他就乖乖从床上起来让小福伺候着梳洗。到了后来他越发骄纵,不见昭王爷进来,他就缩在被窝里连头都不肯探出来,只留了细细的一道缝。见期待中的身影出现了,他才探出脑袋。昭王爷亲自帮他更衣,看着他从一副大梦初醒的糊涂样梳洗过后变得神采飞扬,然后就带着他去见太傅。

叔侄两个走在冬天的宫道上,易慎手里起先还揣着手炉,后来见昭王爷没用,他也就把东西丢给了小福,说男子汉大丈夫用这些玩意儿太小家子气了。那时候昭王爷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脸,忍俊不禁,伸手拂去了他脸上落着的雪花。

那只手很温暖,指尖触上他的脸时教易慎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脸颊上磨过昭王爷的指腹,那么轻柔小心,就怕弄痛了他似的。飞雪就在男子身边,昭王爷的眉发上其实也沾了雪珠,但那时他太矮,伸手都够不到那样的高度,所以只是痴痴看着,心底注入了一汪水,总是潋滟着美好的波光。

那时候易慎会叫九皇叔,这会儿身边再没那个人了,除了带在身边的小福,就只剩下宁怀宣。易慎的眼角里总有宁怀宣的影子,冬天也是穿着一身青,看着教人觉得更冷。

当初皇后同他说,没个一年半载昭王爷回不来帝都,但眼见着一晃又一个两年过去了,宁怀宣在自己身边已经四年了,昭王爷也走了七百多天,还是没有一星半点要回来的消息。

风雪依旧,吹着易慎的发,丝丝飘在风里,缠着飞舞的雪花,发梢就好似带上了晶莹。

前头的人越走越慢,最后都快要停下来。

小福双手拢在袖管里,见着易慎停了脚步,他不由走近宁怀宣身边,低低叫了声:“宁小公子?”

宁怀宣一路走来也像在出神,低头看着足尖的目光没有焦距,听见小福这么一唤,他才抬起头,看见易慎已经蹲在了宫道边的雪地里。

深色披风的末尾铺在小太子身后的雪地上,易慎没留意,只是伸手在雪里挖了一捧雪,冰冰凉地团在手心,一直冻到心头似的,很快就让整只手都没了知觉。

小时候看什么都好玩,冬天冷得他不愿意出门,只想窝在暖阁里,拉着昭王爷说话讲故事,要觉得困了就在皇叔宽厚的怀里睡上一觉,比躺在床上舒服多了。等睡醒了要是时间还早,他就拉着昭王爷在东宫的园子里玩雪。

堆雪人早就玩腻了,他又不好当着昭王爷的面拿雪团砸人玩,就问道:“九皇叔,有什么好玩的吗?”

昭王爷让小福捡了两根树枝过来,说一起写字。

听见写字两个字的时候,易慎险些就哭了出来,去书房里就着暖炉写不是更舒服吗,何苦就在这冰天雪地里吹冷风?

昭王爷呵呵笑了一声,从嘴里呵出了一口白气,那形状模模糊糊地却仿佛真像了个字,但易慎看得出神到底没有想明白那是什么。

昭王爷提着袍子就走到雪地里,一手拿着树枝在地上笔走龙蛇地划了起来。

易慎就站在廊子下头看着,白雪给昭王爷作了背景,缭乱蹁跹,那个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执了树枝来来回回地划着,神色端凝,真像在专心写着什么。

见昭王爷收了笔,易慎跨着小步子朝雪地里跑,一不留神就失足趴在了雪堆里,张开的嘴里进了好大一口白雪,雪尘扑动着硬是把地上才写的字给弄花了。

昭王爷忙将易慎扶起,拍着孩子身上的雪,关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围脖里也透了雪,冰冷地刺着颈上的皮肤,冻得他一直缩着脖子,但仍旧咧嘴笑着,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昭王爷,问道:“九皇叔刚刚写了什么?”

昭王爷回头看着一片凌乱的雪地,眼前还是雪花洋洋洒洒地飘,总盖不住那处狼藉,然后他叹了一声,拍了拍易慎的脑袋,道:“没什么。”

昭王爷牵着易慎的手进了屋,但小太子的头一直扭着看向那一块刚刚被昭王爷写了字的地方,乱七八糟的痕迹是他的杰作,心里急切地想要知道的东西反而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就这样没了。

昭王爷一直也没告诉易慎那时候他究竟写了什么字,易慎也就只记得大雪里那个执枝而书的英俊身影,专注得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兴许那个时候,九皇叔是连自己都没看在眼里的,目光中只有那潦草的几个字,最后永远成了一个迷。

拿着树枝的手已经被冻得没了多少知觉,易慎就那样站在雪地里安安静静地写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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