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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相手札 上——by清风入我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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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像。”小福又一次感叹道,看着那个身量未足的身影,总就不自觉地这样说。

宁怀宣也跟过去一样站着,清瘦的身形还比不得身旁的柱子粗壮,青衫长长倒真让他看着像棵就种在廊下的竹子,就是那双眼睛黑得不见底,看人的时候像在走神,但那真真切切就是落在对方身上的。

“昭王爷离开帝都有两年了吧?”宁怀宣的声音像春风,多冷的天听来都教人觉得心头一暖,加上平日儒雅的气度,但凡他说什么话,都教人不好意思不搭理。

“两年半了呢。”易慎总问他昭王爷走了多久了,所以小福在这件事上需得有比旁人更多的留意,记得自然也就更加精准些。

宁怀宣不说话,穿着青色的衫子立在在大红的柱子下,目光从易慎身上又落回了足尖,往日总舒展的眉终于也不知不觉地拧到了一起。

小福听见宁怀宣低声说了句什么,但就在那时候风声骤然变大,吹拉着雪花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盖住了身边人的声音,他就没听清楚。

但是雪地里头啪嗒一声脆响,倒是清晰地传来。

宁怀宣抬头时,看见易慎手中就剩了半截树枝,断掉的另外半截就落在小太子脚边,粗糙的一段,跟易慎身上精巧细致的衣裳极不相称。

“小福公公,再去寻根树枝过来吧。”宁怀宣转头看着惊诧的小太监,笑意浮在脸上,风雪不侵,“快些。”

温文尔雅的笑容总能教人痴怔地看上半晌,小福还没回过神,易慎就已经走来了廊下,发间肩头都是细密的雪花,眉睫早就被濡湿了。

小太监知道这会儿主子心情不好,便躲在宁怀宣身后,探着头观察着沉下脸的易慎。

易慎只看了那两人一眼,就提步朝书房走去。

宁怀宣还在笑,清淡柔和的笑容总抹不掉的样子,但小福却扯了扯他的袖管,同情地看着青衣侍读。

易慎去了书房,就代表宁怀宣又要在外头枯站了。

其实冬季像这样地上积了雪之后,宁怀宣还会拿起树枝在雪地里写字,跟易慎一样,任凭风吹雪来,就那么默然地在雪里蹲着——易慎是站着写字的,而宁怀宣喜欢蹲着,将头埋低了在雪地里划着各种痕迹。

小福看着宁怀宣拾起地上的残枝,撩了袍角就矮下身去,团起来的身形就莫名让小福想起过去易慎赖床时的样子,拱得像小山。但此时白雪中的身影稳持清和,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也随时就可能被雪尘覆没。

易慎继续在书房里咬笔杆子,半个身体趴在案头,双腿就翘在座椅上。身前的那策《与君书》正摊开,他不用去看都知道书页上写了些什么。

小福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易慎跟只猴子似的趴着,口中的毛笔被咬得一翘一翘,易慎一手托着腮帮子,双眼朝天翻着不知在想什么。

小太监不敢吭声,只知道经过方才一役易慎的心情必定还没恢复,这会儿虽然看着姿态不雅,但易慎那眉头拧得教他都不由一个哆嗦。

“小福。”易慎忽然叫了一声,见小福像受了惊吓一样抬眼看着自己,他却忽然笑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眼前易慎的表情变得太快,小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孩子跳下椅子从书案后头绕了出来站定在自己身前,他才回道:“没……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易慎睨着平日还算机灵的小太监,打量了片刻,问道:“那根木头还在外头?”

小福不由朝闭着的书房门口望去,道:“宁小公子还在外头。”

易慎低头,才舒展开的眉毛又稍有拧结,朝门口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问道:“还傻站着?”

小福愣愣地点头,不知今日易慎怎么就忽然关心起宁怀宣来。

易慎轻轻“啧”了一声,又摇头,朝小福吩咐道:“叫他回相府吧,反正我也不想看见他。”

易慎掉头又要坐回书案后头,然而才转过的身子又回看向小福,道:“把他叫进来。”

小福站在原地默不吭声,看着易慎捉摸不定的表情也不敢动作,就怕未几那小太子又变了主意。

“怎么还不去?”易慎站在书案前把那册《与君书》阖上,轻轻的一声纸张翻动的声音,啪的一下,已经陈旧的书册封面就呈在易慎眼前。

这还是当初宁怀宣给他的那一本,从第一回抄就没变过。四年了,书册上的笔迹易慎都几乎可以描摹出来,反反复复地抄,即使不用心也已经可以记得那些内容。第一次被罚抄书倒不是这一本,但第一次因为整宁怀宣被责罚而抄写的却是这一册。

那时候宁怀宣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的从容,遇见了生人还会害羞得脸红。易慎后来才想起,第一回在御花园里与宁怀宣见面的时候,那个比自己矮了一些的身影其实顶着一张微红的脸,就是颜色浅浅的,他又没太留意才未看见。

当时宁怀宣把这册《与君书》交到自己手中,易慎恨不得当场就撕了,但终究还是接了下来,虽然是让小福拿着。然后他就窝在书房里,愤慨地抄着书册上的字。抄得实在烦闷,他便甩了笔要出去,打开门的时候恰是看见宁怀宣站在门口。

夏季傍晚的天依旧很亮,几乎教人感觉不到再不久就要天黑了。那时宁怀宣就立在书房外的柱子下,瘦削的肩膀有些撑不起那件衣裳,松垮垮地罩着他的身体,看着不太合身。

宁怀宣原本微微靠着那根柱子,见易慎出来了就立刻挺直了腰杆,人也瞬间显得精神了些,但还是瘦得仿佛就剩下了一把骨头。

“你……一直站在外头?”易慎显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心底的好奇只是掩盖在他那一句半信半疑的问话里。

“是。”宁怀宣垂首回道。

那时已经不强烈的日光照在宁怀宣身上,亮堂着却也隐隐有种萧寂的感觉,青衫的孩子像是凌空踏云而来,身子轻的仿佛随时可能飞走,有些不太真实。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来可有可无的人,不及小福机灵,没有其他侍者会逢迎拍马,就这么默默地跟在他身边,用看来是劝说的方式偶尔跟易慎唱唱反调,清淡的笑容教他看得更想上去狠狠揍一顿——宁怀宣对谁都好,好得平均,几乎没有差别。

思绪到了这里,易慎忽然一阵烦躁,拿了那册《与君书》想要摔去地上,抬了手却又放下,问小福道:“他还在外头?”

小福又朝门口看了看,但这会儿大门紧闭着,他哪里看得见人影。

易慎转身就朝门口走去,猛地一开门,外头的风雪灌了进来,他却未退步,直接跨出了门槛。

“太子殿下……”小福即刻跟上去,却是在门外被拦了下来。

雪势已大,原本就积压在檐角枝杈上的白雪此时又厚了一些的样子,有些被风吹得簌簌落下,就砸在宁怀宣身边不远的地方。

那个跟傻子一样的人还是那样蹲在雪地里,本就细瘦的手此刻只露了一截在外头,已然发红,小小的身子上落满了雪,跟衣裳料子衬在一起,青白相间跟花纹似的。

易慎的手还拦在小福身前,不教小太监上前一步。

小福看着缩在雪中的身影,咬唇似想说什么,但视线转去易慎的脸上,那张侧脸隐约浮动出他所不熟悉的神情,究竟是什么,他却是不知道的。

易慎站着看了会儿,廊外头的雪被吹进来,贴在脸上,化开之后像眼泪,恰巧就在眼角边,冰凉的一滴。

易慎终于提步走出去,一脚踩在已经积厚了的雪层上,吱嘎一声,鞋子就陷了进去。举步稍显艰难,但易慎仍旧那样走近,风声湮没了他的脚步声,飞扬的大雪却盖不了他的身影,也同样覆不住眼前的宁怀宣。

那傻子还在原地拿着树枝划来划去,不像在写字。

刺骨的寒风叫嚣着席卷了整个东宫,视线已经被缭乱的雪花模糊得看不太清楚宁怀宣的影子,易慎站在地上那一座“小山”跟前,开口问道:“你在写什么?”

插在雪地里的树枝这才停下来,那只手不自颤了颤,表面粗糙的断枝就此掉落。宁怀宣抬起头,黑亮的双眼仰望着身前的易慎。

谁都没再说话,就这样默默凝睇着,脸上早被雪打得没了知觉,但看着那双眸子,幽深宁远,就好像忘记了怎么说话。易慎过去不太喜欢看宁怀宣,就是因为一旦将注意力凝聚到这个人身上就好像移不开,从头到脚都需要被细细看过一遍,要花上好些时间,可能一天,也可能一个月,甚至一年……

那两个身影一高一低定在雪中,小福不敢有丝毫怠慢,便壮着胆子喊道:“太子殿下,当心身子……”

大风吹散了小太监好心的提醒,但宁怀宣还是听见了。他从地上站起身,还未来得及掸去身上的落雪,便对易慎道:“太子殿下先进去吧。”

易慎拧起的眉间夹着雪花,说了一声“你也进来”便转身朝书房走去。

宁怀宣看着易慎先进了门,自己走到廊下的时候见小福笑了出来,他便问道:“小福公公是有喜事?”

小福只道“我去多拿个火盆来”就小跑着离开了。

09.也就是换了个人(三)

易慎在看书,拿着那册快被翻烂了的《与君书》看。一字字,一行行,他都已经熟记于心,但就是这个时候想看。

宁怀宣进来的时候易慎已经坐回了书案后面的椅子上,小太子一手握着书一手支着额头,瞟了一眼已经抖落了一身雪尘的宁怀宣,没说话,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继续看书。

稍后小福进来了,端着火盆放好,看了眼彼此静默的易慎与宁怀宣,心知此时不宜久留便弓着身子退出书房。

炭火烧得正旺,暖融融地慢慢化开了原本还凝在眉睫上的雪寒。宁怀宣原本已经冻僵的手又有了些知觉,垂在衣袖下轻轻活动。

易慎看书看得很不安稳,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翻身换个姿势,总也安静不下来,却始终没去看就站了不远的宁怀宣。

刚才打开门的刹那,他当真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蹲在雪中的身影,尽管宁怀宣埋着头看不见神情,但易慎就觉得那样子痴痴傻傻得像个人——他自己。当初昭王爷站在雪里写字,他也跟着写,站在昭王爷站的地方,学着昭王爷的姿势,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都模仿得很专注。

但总是不知道那时候的昭王爷究竟写了什么,龙飞凤舞的笔画,快得他分辨不清,当自己摔倒磨掉了大半篇字的时候,他恨不得砍了自己的腿。易慎想着只要将那样的走笔学得足够精准,兴许就能写出当时的字来,但总是乱七八糟地没了章法。

方才他看见宁怀宣那样蹲着,心无旁骛地就教易慎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他说宁怀宣是傻子,其实自己也没差多少,从小就依赖着昭王爷,凡事不肯脱离了九皇叔半分。性子里的骄纵有一大半其实都是被昭王爷惯出来的,但有九皇叔在,就有人替他顶着那片天,胡作非为有九皇叔帮他扛着。

总是这样想着已经离开了帝都的昭王爷,细碎得跟太傅讲书时的样子似的。想起太傅那副总也不见好脸色的模样,易慎就一阵心烦,这回的课题还没想好要如何下笔,才回了书房坐下就又不知不觉想起了昭王爷——第六年了,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易慎都已经十二岁了。

那笔在砚台里舔了舔,笔尖还未触到纸张就因着那一点忽然落下的墨被污了。墨迹洇开,像是盛开的花儿一样,从中心一点点扩散到周围,最后颜色淡得看不见。

余光里还是那个长久站立的侧影,青衫淡容,跟空气没太大差别。

易慎索性落了笔在纸上胡乱涂了两下,墨痕乱七八糟,有些甚至画出了宣纸外头,他一个大意就擦上了自己的袖角,留下一道墨色痕迹。

将笔丢进案头的笔洗里,荡漾开的一记水声溅起被墨色染浊了的水花,弹在易慎手背上,还有初春时的料峭凉意。

易慎甩手将那几滴水珠洒开,冷不防磕上了书案的角,“砰”地响起在原本安静的书房里,震得案上的纸笔颤动,那管毛笔硬是从笔洗里掉了出去,落在地上,一直滚到宁怀宣脚边。

宁怀宣俯身将笔拾起,缓步到书案前,将笔重新放回笔洗中。

易慎看着宁怀宣这云淡风轻的动作,青衣少年伸出的手还跟过去一样十指纤细,透着读书人的文秀,就是骨节分明得有些骇人。

搁了笔,宁怀宣就退到原处,青衣坠坠,黑瞳深邃。

易慎想着从什么时候起就有这么个人出现在自己书房里呢?那年冬天吗?他看见宁怀宣在雪地里写字,然后就把人带了进来。过去相府性格温顺的小公子只是站在外头,隔着一扇门,谁都看不见谁,但易慎知道宁怀宣就在外头,不会跑开的。

从一开始就几乎有了这样的念头,所以一直以来易慎都抱着淡然的心态等着每一次自己从书房里走出去然后看见宁怀宣的样子,即使就匆匆瞟一眼,也都能证明这个人在。跟过去昭王爷对自己的好一样,以为这样一靠就会是一辈子的。

一辈子不用担心出事,一辈子溺在昭王爷身边做个半大不懂的孩子,跟在紫衣王爷身后巴巴地叫着“九皇叔”就会有各种好玩好吃的,日子比神仙还逍遥,哪里就要做什么太子储君呢?

其实也就六年,有一半的时间还是记不住事的,等真的有了意识、认识了那个皇叔,其实一只手都能掰过来记住了多少年的相处,倒是这个宁怀宣,还要六根手指才能数清楚。

十二岁的年纪不算大,但也懂事了,易慎的性子没改多少,但拿捏的分寸比小时候精准多了,不爬树不掏鸟窝,虽然偶尔还会在后宫里搅点浑水,错处却也不大,罚到底也就是抄书,抄那册《与君书》。

现在易慎已经直接默写了,洋洋洒洒地一大篇,他能一字不差地默出来。交到皇帝手中的时候,还能应答如流地回几句。那时候昂首挺胸的易慎不像是才受了罚的样子,仿佛那册书卷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正当易慎满心得意,听见的却是皇帝对宁怀宣的夸奖,说他侍读有功。

与易慎同岁的相府小公子不及皇室骄子那样锋芒毕露,总也内敛沉稳,过去面对皇帝的夸赞他多是羞赧着神色低头推让这样的称赞。如今年岁渐长,晓得人情世故,再有皇帝的嘉奖,宁怀宣含笑接受,态度谦恭,不卑不亢,纵然依旧有浅色红晕染在颊上,那模样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青涩稚嫩了。

小福站在一边看着,那相府小公子此时赢得了比易慎更多的关注,神色如旧轻柔,像是天上飘过的云絮,松松软软的,不带丝毫压迫;然而这会儿易慎的样子就跟小时候如出一辙,暗暗咬牙盯着那劲挺的脊梁背影,目光却不若旧年犀利,说是不甘心,其实也有几分认输的妥协。

“笑什么?”走出御书房后,易慎忽然问道。

小福回神时,第一个看见的是宁怀宣朗然的笑意,少年风度翩翩,眉目清俊,顿时就教他一颗提着的心松动了下来。舔了舔嘴唇,小福回道:“奴才……奴才看今儿个天朗气清,所以心情也就稍稍……好了些……”

“是吗?”易慎显然不信这贴身侍从的回答,视线转到宁怀宣处,青衣少年神容依旧,有晴好的天气与春季里正抽芽新长的花草作陪衬,素来的嶙嶙瘦骨竟也变得丰润起来,眉宇间似绽开了春光,一派生气。

“是……是……”小福连连点头,不时朝宁怀宣看去当是求助。

小福说的实也没错,前几日春雨绵绵下了好些时候,整个帝都都笼在烟雨中,空气潮湿粘腻得教人都懒得多动一下。

那时易慎才从荷花池边回来,不教小福打伞,也不让宁怀宣得便宜,主仆三人就那样走在连绵的雨丝中,眉发皆被濡湿,虽然不至于能拧出水来,但出手就是湿气,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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