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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世界 上——by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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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大获全胜

何殿英抱着胖宝儿,眉飞色舞的站在了余公馆院内。

雨后天凉,余至瑶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粗花呢短外套,还是少年人的款式;不过他生得高大,肩宽背阔,怎样穿戴都是男子气十足。双手插兜站在楼前台阶上,他对着何殿英点头一笑:“来的倒快!”

何殿英见他神情平静,心里便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真怕余至瑶会疯疯癫癫的冲出来,抢过胖宝儿活活撕了。

迈步上去走到余至瑶面前,他将胖宝儿向上托了托,炫耀似的笑问道:“瞧瞧你这胖儿子,怎么样?我把他养得不错吧?”

胖宝儿神情懵懂的环顾四周,一只小手抓着何殿英的帽檐。余至瑶淡淡的扫了孩子一眼,随即转身向内走去:“外面凉,进来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客厅。何殿英一屁股坐上沙发,随即把胖宝儿放到身边。余至瑶则是坐在了对面一把矮沙发椅上,不肯与儿子亲近。何殿英抬手摘下头上礼帽,顺势瞟了他一眼,心里有点虚,因为没摸清他的路数——这是喜,还是怒?

余至瑶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两个,脸上浮着一点笑意。

双方沉默片刻,何殿英真切的感到了窘迫。用力清了清喉咙,他把胖宝儿又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二爷,别光看着我笑啊!儿子我可给你送过来了,你给句话,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余至瑶的双手依旧插在两侧兜里,看起来坐的就很不稳当,仿佛随时起身要走。无语的望着小薄荷,他似乎是要沉默到底。

何殿英被他这个态度气的笑了,正要继续激他两句,不想腿上的胖宝儿添了乱,竟然是小鸡一翘撒起尿来。胖宝儿穿着开裆裤,可以尿得肆无忌惮,可何殿英的裤子就遭了殃。“哎呀”一声举起胖宝儿,何殿英低头一看,就见腿上已经湿了一片,幸好是婴儿的尿,不臊不臭。

父亲可恨,儿子也可恨,何殿英偏又那他们两个全没办法。慌忙转身把胖宝儿放回沙发上,他苦着脸站起身来,拎起裤管连连叹气。

余至瑶见状,一动不动,单是扭头对外喊道:“小张!”

张兆祥仍然是有点瘸,摇晃着跑了进来:“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余至瑶答道:“带何老板去我房里换条裤子。”

何殿英一听这话,就看着他笑了:“你那裤子太长,我穿不了!”

余至瑶心平气和的告诉他:“对付着穿吧,总比这么湿着强。”

何殿英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张兆祥向外走去,临走时恶狠狠的一指胖宝儿:“臭小子,等我回来揍你!”

胖宝儿趴在沙发上仰头看他,何殿英指他,他就把小嘴圆圆的一撅,睁着大眼睛做出惊讶表情:“噢?”

张兆祥曾经对着何殿英的汽车开过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何殿英不记得他,他便也恪守身份,不想旧事。

规规矩矩的把何殿英引到楼上房里,他把余至瑶的长裤找出来送到何殿英面前。何殿英换了干净裤子,感觉果然是好,只是裤管略长,拖在地上。张兆祥很细心的蹲下来为他折起裤脚,又用几枚小别针牢牢固定。何殿英低头看着,没想到这瘸小子还是个心灵手巧的。

一番掩饰过后,何殿英跺了跺脚,自我感觉良好的推门走了出去。眼角余光瞥到走廊尽头有门关上,长袍一角倏忽闪过,他下意识的就觉察出了那是杜芳卿。

不以为然的皱了皱眉头,他在这一点上最不能理解余至瑶——杜芳卿那种烂贱的货色,怎么还玩起没完了?

步伐轻快的走下楼梯,他想余至瑶大概还是见识少,所以在感情上受了那浪兔子的骗。颇为自得的笑了一下,他认为自己在这方面可是要比余至瑶高明得多;起码在风月场上,没人能拿得住他。

单手插在裤兜里,他姿态潇洒的拐进客厅。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他先扭头去看胖宝儿。胖宝儿仰面朝天的躺在小垫子上,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却是睡了。

于是他面对前方望向了余至瑶。余至瑶面无表情的坐在原位,双手搭在两边扶手上,看起来似乎是松懈了一点。

厅内寂静的异样,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何殿英在余至瑶面前向来是能说能笑的,这时却也感到了压抑。弯腰拿起雪茄盒子摆弄了半天,他抽出一根雪茄送到鼻端,百无聊赖轻轻的嗅。

嗅着嗅着,他的心忽然向上一提。捏着雪茄慢慢转过头来,胖宝儿一点一点的进入了他的视野。

胖宝儿的小嘴微微张开着,嘴角积着一点口水没流下来。小小的身体摆在垫子上,一点起伏都没有。雪茄从指间滑落下去,他伸出双手,试探着把胖宝儿抱了起来。

孩子的身体刚一离开垫子,脑袋就悠荡着向后仰过去了。拥在下巴的衣领松开来,白嫩脖子上指痕赫然!

何殿英像被吓到了似的,对着胖宝儿看了半天。末了他摇晃了孩子的小身体,口中轻轻唤了一声:“喂!”

胖宝儿的肤色已经开始有所变化,血气退下去了,他变成了花团锦簇的小小死婴。脑袋上的荷叶边软帽子脱落下去,他露出了一头浓黑的,极其类似余至瑶的短头发。

难以置信的一咧嘴,何殿英毫无预兆的哭了一声——胖宝儿死了,凭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付出,都不可挽回了!

仿佛心脏被人抓下去了一块,何殿英猛然转向了余至瑶。余至瑶这时把两只手又插回了衣兜,不动声色的抬眼正视了何殿英,他轻声说道:“小薄荷,你不懂,他是要来害死我的。”

何殿英放下胖宝儿,想要骂人,可是对着这样的余至瑶,他张了张嘴,一时竟是不知从何骂起。而余至瑶一本正经的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不杀他,他就杀我。迟早的事。”

何殿英知道余至瑶的头脑是有点问题,可是没想到会疯狂到了这般地步。想到世上再也没有了胖宝儿这个小崽子,他愤然起身绕过茶几,一把揪住了余至瑶的衣领。

奋力把人拽起来推到地上,何殿英对着他的肚子便是一脚:“我——我——我去你娘的吧!”

余至瑶捂着肚子向后退却,脸上神情却是平和,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何殿英气极了恨透了,追着他连踢带打,同时气喘吁吁的骂道:“他妈的虎毒还不食子,那是你亲生的儿子啊,我一眼没看住,就被你掐死了!你个疯子,你不想要,可以给我,掐死他干什么?他妈的我辛辛苦苦养了他好几个月,今天被你活活弄死——你个疯子,操|你娘的,你个疯子!”

余至瑶连滚带爬的退到了角落里,抱着脑袋扭开脸去,任凭何殿英对自己叫骂踢打。远远望着沙发上的胖宝儿,他在心中暗暗的说道:“你来啊,你来啊,你来了我也能杀了你!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客厅里面闹作一团,客厅外面的众人自然也都竖起了耳朵,可惜隔着一层,只能听到只言片语,不能领会。

何殿英骂余至瑶是个疯子,其实自己也快要发疯——太可气了,太可恨了,那么好的一个胖宝儿,这个疯子说掐就掐死了!从今往后,世上再也没有胖宝儿了!

他要惩罚余至瑶,他想用烟头烫余至瑶,用刀子扎余至瑶,可是余至瑶已经瑟缩到了墙角,看着也是可怜兮兮。气急败坏的在客厅内转了一圈,他“咣”的一脚,把茶几踢翻了。

弯腰抱起冰凉的胖宝儿,他气冲冲的大踏步向外走去。

余至瑶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心里觉得很轻松。这场战争结束了,他又是大获全胜。

一年来始终盘旋在上方的阴影终于彻底消散,他忍着一身疼痛走到客厅中央,费力的把茶几摆回原位。雪茄盒子摔开了,雪茄散了一地,他饶有耐性的一根一根捡起来放进盒内。门口那里有人探头缩脑的向内窥视,他没有抬头,单是拖着长声说道:“滚。”

门口果然立刻就肃静了。

28.安琪儿

何殿英坐在回家的汽车上,一阵一阵气的想哭——他很少想哭,幼年时候再怎样受欺负受打骂,他都没有眼泪,可是此刻,他眼睛真的有一点湿。

悲伤的情绪萦绕了他,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是无精打采。胖宝儿是个小崽子,出去找地方刨个坑也就埋了;张小英彻底失去了价值,则是被他撵了出去。

家里留下的婴儿痕迹,也被何殿英支使仆人尽数抹掉,唯有一张胖宝儿的百日照片,何殿英犹豫再三,没舍得扔。

何殿英这边愁云盖顶,不能释怀;余至瑶却是神清气爽——他觉得自己很高明,比余朝政高明。余朝政拖泥带水的折磨了他二十多年,最后还是死在了他的手里;而他心狠手辣斩钉截铁,不给余朝政任何翻身复仇的机会。余朝政的确是死了,可又好像不曾离开。所以斗争始终没有平息,除非余至瑶也去死。

家里众人摸不清头脑,只知道何殿英抱来了二爷的儿子,可是一番大闹过后,又把儿子原样抱了回去。二爷挨了顿好打,然而被揍得挺高兴,整个傍晚都在满是积水的庭院中兜圈子快走。

及至天色黑了,余至瑶进入了哑巴的卧室。

哑巴无所事事,睡得挺早,这时已经脱衣服上了床。余至瑶没有开灯,单是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前。俯身把两边胳膊肘架在膝盖上,他缓缓的搓手,同时低声说道:“我总算是除了这块心病。”

哑巴翻身转向了他。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星月光芒,哑巴可以依稀看出他的轮廓。

抬起双手捂住了脸,余至瑶沉默片刻,随即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迈步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内外一切太平,唯有杜芳卿嘀嘀咕咕的抱怨不休——杜芳卿一直在等这个孩子,好容易何殿英把孩子送上门来了,可最后却又无缘无故的带了走。杜芳卿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恨不能撺掇余至瑶亲自把孩子抢回来。

他这个思路,显然与余至瑶的想法完全不合。如此不识时务的唠叨了几天之后,余至瑶忍无可忍,一巴掌抽到了他的嫩脸蛋上。他猝不及防,叫都没叫一声,纸人似的便顺着力道倒了下去。雪团冲上来对着余至瑶狂吠,结果也被余至瑶一脚踢飞。

然后余至瑶自顾自的穿衣服戴帽子,大踏步的向外走去。家里太憋闷了,他要出门透一透气!

余至瑶没有走出多远,因为汽车刚刚拐上大街,迎面就来了游行的学生队伍。

近来学生游行是很常见的,上个月日本军队在沈阳一带寻衅开战,中国军队节节败退,事到如今,关外已然全线沦陷。这样的局势显然很让国人愤慨,而首当其冲做出反应的,自然就是大中学校里的学生们。

学生挥着旗子喊着口号,潮水一般的涌过大街。汽车夫无路可走,只好把汽车姑且靠边停下,静等游行队伍通过。余至瑶见外面人潮汹涌,三五分钟是不会让出路来,便推门下车,在深秋的凉风中呼吸空气。游行队伍和他之间似乎隔了一层薄膜,他不为所动的冷眼旁观,清新的空气流过肺腑,他只是感觉挺舒服。

正在此刻,他的大腿上忽然有了触感。低头一瞧,他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的个头,还没有他一条腿长。小手指头在他的裤子上一触即收,小叫花子显然很有自知之明,不敢用脏手乱拉乱碰。

余至瑶莫名其妙的盯着对方,很快就发现这是个有来历的小女孩子——脏归脏,破归破,可那一身衣裳是绸缎制的,脚上穿的也是没了鞋带的小皮鞋。

“叔叔。”小女孩子含着眼泪,两只小手抱拳向他拜了拜:“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余至瑶没说话,因为正在全神贯注的猜测对方身份。而小女孩子见他没有驱赶自己,便有了信心。双腿一弯跪了下来,她带着哭腔继续哀求:“叔叔你是大好人,求你救救我们吧。爸爸打仗受了伤,我们没钱进医院,爸爸马上就要死了。”

说到这里,小女孩子落下泪来,又侧身指向路边墙下。余至瑶抬头望过去,就见那里窝着个人,邋遢的看不出眉目来,一动不动,宛如饿殍。

等到游行队伍过去之后,余至瑶叫来一辆人力车,让车夫把路边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拉去附近医院。车夫不愿意拉,怕弄脏了车,小女孩子条件反射似的又要去求,然而余至瑶站在前方,像拦小猫小狗似的,抬起一条腿把她挡住了。

掏出两张钞票递给车夫,然后他转身钻进汽车,又让小女孩子也坐上来。车夫那边有了钱赚,也就捏着鼻子接下了这单生意。两车一前一后的赶向医院,余至瑶坐在车内,忽然转向小女孩子问道:“街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找上我?”

小女孩子也不知有多久没洗过脸了,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只花狸猫。怯生生的看着余至瑶,她细声细气的答道:“因为……因为叔叔穿得好,坐汽车,肯定有钱。”

余至瑶笑了一下,发现这女孩生的紧眉俏眼,还挺好看。

“你几岁了?”他继续问。

小女孩子答道:“八岁。”

余至瑶忽然收敛笑容,正色说道:“让你上车你就上,不怕叔叔把你带走卖掉?”

小女孩子蹙着眉毛撅着小嘴,屁股偷偷的往车门挪去。可怜兮兮的看着余至瑶,她哼唧两声,没说出整话,仿佛是有点怕了。

余至瑶没想到自己一句玩话竟有如此威力。很觉有趣的微笑起来,他的声音重新变回柔和:“逗你玩的,叔叔有钱,不会卖你。”

小女孩子委委屈屈的低下头,“嗯”了一声。

余至瑶本打算去劝业场消遣一番,没想到半路受阻,反倒做了一件救人性命的善事。这对他来讲乃是破天荒头一遭,也谈不上发作慈悲,只是感觉新鲜罢了。

经过一路的交谈,他得知小女孩子名叫宋凤贞,本来家在长春,父亲名叫宋逸臣,是东北军中的一名连长。军队溃败之后,宋逸臣负伤回家,想要带着妻儿逃走。然而战火无情,几番辗转到达关外之时,妻子儿子全都死了,他身边就剩下了这么一个小女儿。

父女两个无衣无食,只好住在街边苦捱时光。宋逸臣本是腿上被子弹擦了一下,皮肉伤而已,然而不得治疗,渐渐发炎,最后竟是整条腿都肿胀麻痹,恶化到了不堪的地步。宋风贞见父亲气息奄奄,昏一阵醒一阵,便是终日哭天抹泪,在街上东跪西拜四处恳求,希图有人大发善心,救救父亲。而在无数次的碰壁之后,她在今天终于是遇到余至瑶。

余至瑶把这一对脏如垃圾的父女送进医院。宋逸臣人事不省的上了病床,医生剪开他的裤管一瞧,发现大腿已是烂的惨不忍睹。余至瑶见宋凤贞还一蹿一蹿的要挤上去看,便把她扯了出来,担心她看了会怕。

宋凤贞愣了一下,没想到余至瑶会这样结结实实的攥住自己的手——她知道自己肮脏,因为街上的行人都绕着她走。

余至瑶的确是不嫌弃她——你脏,我也不干净。

在医院附近的点心铺子里,余至瑶给宋凤贞买了一只奶油面包。

宋凤贞坐在铺内靠窗的座位上,捧着面包咬下第一口,再咬第二口,及至吃到第三口,她失控似的开始狼吞虎咽。瞬间把最后一块面包揉进嘴里,她双手端起桌上的一玻璃杯果汁,仰起头咕咚咕咚的痛饮,气都不换。

余至瑶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歪着脑袋观看她的吃相,心里依旧只是感觉有趣,又仿佛是多了一位与众不同的新朋友。

宋凤贞一口气把果汁一饮而尽。用手背抹了抹嘴,她抬头说道:“谢谢叔叔。”

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他想笑,可是忽然忘记了怎么笑。向宋凤贞探过头去,他压低声音说道:“把你卖掉!”

宋凤贞已经笃定他不是坏人,所以就对他一歪脑袋,笑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我又脏又臭,没有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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