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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世界 上——by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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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跑去接了电话,三言两语之后走进来禀告道:“二爷,金公馆来的电话,金老爷找您过去玩呢。”

余至瑶直眉瞪眼的放下报纸,惊魂甫定的喘了一口气,然后才道:“就说我马上出门。”

仆人领命离开,抄起话筒做了回答。而余至瑶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经过凤儿时弯下了腰,在她的小脑袋上摸了一把。凤儿一缩脖子,很幸福的笑了。

余至瑶上楼换了一身衣裳,预备前去金公馆打牌。宋逸臣这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半根黄瓜:“二爷,您要出门?”

余至瑶一点头:“金茂生公馆。”

宋逸臣连忙问道:“我陪您去?”

余至瑶从胸前摸出怀表看清时间,然后答道:“你早点休息吧,凌晨带几个人过去接我。”

宋逸臣知道他是体恤自己,便是答应一声,顺便抬手咬了一口黄瓜。

余至瑶带着两名保镖出门上车,一路直奔金公馆。现在他成了英租界内的风云人物,金茂生对他越发热情。在座客人除了他之外,还有天津市公安局的局长,加上金茂生和金茂生新纳的十七岁姨太太,四人正好凑成一桌麻将。本来说好要鏖战通宵,然而天还未亮,局长家中忽然有人来找,说是少爷得了急病。

此话一出,旁人自然不能挽留局长。而余至瑶深觉疲惫,便也趁机提出告辞。一路欢声笑语的走出金公馆,守在外面的保镖早早为他打开车门。而他和金茂生手拉着手,又情深意切的说了许多动人的客气话,互相都敷衍的满足了,这才彻底分开。

弯腰钻进车门坐下,他暗暗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头疼。

汽车发动起来,驶入茫茫夜色。余至瑶仰靠在后排座位上,似睡非睡的闭目养神。正是朦胧之际,汽车夫忽然说道:“二爷,后面有车!”

余至瑶立刻睁开眼睛向后望去,果然见到两辆汽车一左一右追踪而来。一颗心骤然提了上去,他转向前方命令道:“加快速度,在前面拐弯上大街。”

然而未等汽车夫答应出声,余至瑶就觉身下一颤,随即汽车失控的拐向左边路基。汽车夫惊叫着猛打方向盘,此时车外传来一声锐响,同时汽车又是一晃。一名保镖回头一看,立时大声喊道:“他们开枪在打轮胎!”

话音未落,后方两辆汽车迅速包抄上来,一前一后围追堵截。汽车夫慌乱之中一脚踩下刹车,而未等保镖拔出手枪,后排车门已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拧了消音器的枪管伸入车内,毫无预兆的连发三枪。子弹穿过汽车夫与两名保镖的脖子,滚烫鲜血溅了余至瑶一脸!

余至瑶并没有抬手擦血。抬眼盯住那只紧握手枪的白皙右手,他的目光一路向外移动,最后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何殿英。

何殿英收回手来,把枪向后扔给了身边随从。绕过汽车走到余至瑶身边,他打开车门弯下腰去,笑模笑样的开口问道:“二爷,好久不见,想没想我?”

余至瑶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一边擦拭脸上鲜血,一边直勾勾的盯着他看:“你跑到哪里去了?”

何殿英抬手夺过他的手帕,仔仔细细的擦净了他的眼窝鼻翼:“我有我的去处,你找不到吧?”

余至瑶乖乖的点了头:“嗯,是找不到。”

何殿英直起腰来,在夜风中扔掉了满是血污的手帕。手帕拂过地面被风吹远,何殿英再次俯身,这回一把抓住了余至瑶的衣领。

瞳孔中隐隐透出了坚硬的光芒,他的声音带了力度:“二爷,话说回来,你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要对我赶尽杀绝,是不是也太狠了点?”

余至瑶垂下眼帘一言不发,脸上神情一本正经的,像个被惯坏了的犟种。何殿英一直觉得他这模样挺可爱,所以在接下来的一刹那间恍惚了一下,险些下意识的要去哄他逗他。

荒谬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闪电一样劈碎了他的幻想,留下一点焦糊苦涩,是现实世界的真实味道。他向来自诩冷酷理智,可以爱,也可以不爱;说不爱,就不爱。

强行镇定了情绪,他的头脑清明起来,仿佛是的的确确真不爱了。

手上渐渐加了力气,他用低沉清冽的声音说道:“二爷,放心,我不杀你。只要你不亲手把刀架到我的脖子上,我就绝对不会先去杀你。但是不杀归不杀,我也饶不了你。”

他松手抚过余至瑶的头发,探头凑到近前轻声说道:“我要报仇,能理解吧?”

余至瑶终于抬眼望向了他:“你要干什么?”

何殿英笑了一下,随即语气轻快的答道:“我要废了你!”

然后他就把余至瑶生拉硬拽的拖出了汽车。

何家人马一拥而上,把余至瑶死死的摁在了马路旁边。余至瑶先还不明就里,直到有人拽出了他的一条手臂。

他忽然就明白了,开始惊恐的挣扎起来:“不要,不要……”

拼命的回过头去,他要寻找何殿英的身影:“小薄荷,我给你钱,三十万,四十万,五十万……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何殿英不为所动的向后走去。拉开车门坐上汽车,他心如铁石的抬起头来,缓缓发动汽车向前开去。

何殿英很失望,因为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惨叫;车轮碾过手臂时也毫无震动,大概是因为余至瑶的骨头还不够粗壮坚硬。

停下汽车打开车窗,他伸出脑袋向后望去。在车灯的照耀下,有人把余至瑶的伤臂抬了起来,小臂那里弯出了明显的角度,想必是断的十分彻底。

手足并用的把汽车原路倒回去,他在经过人群时下了命令:“这次要一条腿!”

何家人马立刻扶起余至瑶,把他翻成了仰卧的姿态。一条腿被拉扯着摆上路面,他气息微弱的还想扭动,然而膝盖立刻就被人力大无穷的狠狠压住了。

何殿英再次发动汽车,路线笔直的向前驶去,这回身下明显的颠簸了一次。何殿英的耳朵神经质的一抽搐,仿佛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一边倒车一边向外望去,他发现余至瑶正在七手八脚的钳制下剧烈喘息。

他知道余至瑶的性子。余至瑶从不求饶,当年都要被余朝政活活打死了,也不求饶。

断了骨头的右腿被挪开,尚且完好的左腿又被抬了起来。何殿英在心里说话:“二爷,这个滋味,不好受吧?”

遥遥的对着余至瑶吹了一声口哨,他轻轻的踩下了油门。汽车距离余至瑶越来越近,忽然身下又是一颠,何殿英嘴角微翘,正要露出一个狞笑,不料一声枪响破空而至,挡风玻璃瞬间化为碎片,子弹穿过他的右臂皮肉,一直射透了座位靠背!

本能似的俯身低头,他顾不得臂上枪伤,推开车门便是向外一跃。连滚带爬的落到地上,他抬头看清来人,竟是宋逸臣!

宋逸臣坐在车内,伸出手臂连连射击,枪法极准。何家手下接二连三的惨叫倒地,余下众人立刻各自隐蔽拔枪还击。汽车尖叫着刹在道路中央,宋逸臣悍不畏死的公然下车,一边行走一边开枪,专门追着何殿英打。随行的余家保镖也跳下来,一拥而上护住了倒在路边的余至瑶。

何殿英右臂受伤,左手使枪很不得力。气喘吁吁的跑向后方汽车,他承认自己是有点怕这个宋逸臣。哪知未等他跑到车旁,眼前灯光一晃,竟是又来了一辆汽车!

何殿英叹了口气,忽然怀疑自己这回要完——原来宋逸臣也是用了前后夹击的战术。

然而那辆汽车开到近前,车门一开,里面却是传出了森园真人的声音:“上车!”

何殿英怔了一下,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是已然钻入车内。在宋逸臣追上之前,汽车迅速掉头,加大油门绝尘而去。

何殿英捂住臂上枪伤,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森园真人没有看他,沉着老脸说道:“我找你找了很久。”

然后不等何殿英回答,他继续说道:“你这样意气用事。过了今夜,天津卫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他扭头盯住了何殿英,目光十分坚决:“去满洲吧!”

43.春暖

余至瑶在医院内躺了一个礼拜,然后就回家去了。

两名保镖用担架把他一直抬进楼上卧室,哑巴和宋逸臣又合力将他抱上大床。他直挺挺的伸着胳膊腿儿,四肢中有三肢箍了石膏,唯有一只左手还是原样。保镖收起担架退了出去,哑巴站在床边,就见宋逸臣在余至瑶面前俯下身来,郑重其事的警告:“二爷,您可千万别乱动。现在正是长骨头的时候,养不好可就要落残疾了。”

余至瑶在枕头上微微的点了点头。他懂这个道理,家里的张兆祥就是个例子。

宋逸臣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鼻尖快要蹭上余至瑶的面孔。仿佛非得如此,他的话才能发挥出最大的震慑性。威胁似的竖起一根手指,他又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别动啊!”

哑巴偷偷的笑了一下,感觉宋逸臣好像快要咬人。

等到宋逸臣走了,哑巴将一小盆温水端到床边,浸湿香皂涂抹了余至瑶的面颊下巴。拿起剃刀弯下腰来,他很细致的为对方刮净了胡茬。

拧一把热毛巾又给他擦了把脸,哑巴在这难得的独处机会中,对余至瑶发出了一声“啊”。

他想知道余至瑶现在是否还疼,可是余至瑶面无表情的扭开脸去,一言不发。

一言不发也是一种回答,那表示他已经痛苦到了无法言喻的程度。哑巴懂了,所以不再追问。

余至瑶的脑海中,又多了一段恐怖的回忆。

噩梦有了新的画面——他只要闭上眼睛,前方便是一片车灯闪烁。两条小腿忽然发作剧痛,是他的骨头正被车轮生生压断。

没想到何殿英会对自己痛下狠手,可这的确就是何殿英的行事风格。

余至瑶偶尔会觉得何殿英很碍眼很讨厌,不过始终恨不起来;事到如今了,他也依旧不恨。你邪恶,我也不善良。大家彼此彼此,愿打服输。

宋逸臣让余至瑶“别动”,张兆祥微跛着来到二爷面前,现身说法,结论也是“别动”。于是余至瑶就日日夜夜躺在床上,当真是一动不动。

哑巴一手包揽了他的吃喝拉撒。他这粗胳膊长腿的大个子,也就只有哑巴能够摆布得动。旧日的空气忽然浓厚起来,余至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被父亲开膛破肚,养伤之时照顾自己的就是哑巴,也只有一个哑巴。

躺在床上侧过脸去,他对哑巴说了这话。哑巴笑了一下,随即张开双臂比划出了一个长度,表示那时的余至瑶很小很小。

放下双手,他又低头望向了余至瑶,试图从余至瑶的脸上找出幼时的蛛丝马迹。余至瑶当年真是单薄清秀极了,谁也没想到他会越长越高,最后变成了个肩宽背阔的大个子。

他看余至瑶,余至瑶也看他。双方对视了片刻,余至瑶缓缓闭上了眼睛。

余至瑶在床上躺了四个月。四个月后他变成了全身瘫痪的废人,因为周身肌肉都已萎缩。不过断骨愈合的很好,起码从爱克斯光片上看,是很好。

复健又是一场死去活来。锻炼到了春节之后,他已经能够拄着双拐独自行走,然而走不多远,时常是迈出七八步后便停下来,心里虽然还有劲头,可是双腿自己打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他的膝盖永远都是青紫颜色。

除此之外,右手也是不复先前的灵活,手臂稍一运力就要彻骨疼痛,甚至连筷子都用不得。凤儿现在放了寒假,无所事事,便一日三顿的坐到余至瑶面前,端着饭碗喂他吃饭,每次只喂一小口,因为怕他会呛到,会咳嗽,会咳破肺。

余至瑶发现凤儿是越来越丑了。

她大概是进入了成长期,胳膊腿儿全抻得细长,身子脑袋却小;一张紧眉俏眼的标致小脸日益显出轮廓,竟然隐隐有了尖嘴猴腮的意思。

余至瑶看在眼中,嘴上不说。家里就这么一个欢天喜地没心事的,他犯不上给孩子添堵。

节气变幻,冬去春来,何殿英这个名字终于是彻底在天津卫消失。众人都听说他是被他的日本师父护送去了满洲国。可是关外地方那么大,到底人在何处,却是无从知晓。

何殿英无影无踪了,他留下的徒子徒孙们也像秋虫一样各找地方蛰伏下来,再也不敢耀武扬威。

余至瑶拥有了整个英租界,却是走不出自己的余公馆。

阳光明媚的五月天里,他第一次凭着一己之力走下二楼,进入庭院。在哑巴的搀扶下坐到楼前的大理石台阶上,他也想见见天日,晒晒太阳。

哑巴忙着浇花,无暇陪他。他伸长双腿低下头来,安安静静的盯着一只蚂蚁从前方爬过。一双眼睛随着蚂蚁从左慢慢转右,最后他欠身伸出左手,把小黑蚂蚁捏了起来。

小黑蚂蚁在他的指间动了动触角,然后很伶俐的爬过手指爬上手背。他抬起手臂慢慢变化姿势,让小黑蚂蚁在他手上绕圈爬行。

小黑蚂蚁那么的小,然而爬得很快,一往无前的冲向衬衫袖口。余至瑶对着它连吹了两口气,没能拦住,情急之下只好抬起右手抓它。右手手指是麻痹而又迟钝的,一下子就把小黑蚂蚁给捏死了。

余至瑶想要再捉一只蚂蚁,可是身边再也没有蚂蚁经过。饶有耐性的等了许久,他最后只等来了张兆祥。

张兆祥步履匆匆的从楼内走出,口中惊讶的说道:“哟,二爷,这儿多晒得慌啊!”

余至瑶抬头看他:“干嘛去?”

张兆祥笑道:“这不月初了吗,我给杜老板送月钱去。”

余至瑶愣了一下:“谁?”

张兆祥在他面前弯着点腰,一团和气一派精明,正是个标准的管家模样:“就是杜芳卿啊,您把这人给忘啦?”

余至瑶的确是把杜芳卿给忘了。抬手轻轻一挥,他面无表情的低下了头。

张兆祥满面春风的向他鞠了个躬,然后健步如飞的向外走去了。

乘坐汽车穿过大街小巷,张兆祥在一处小院落前下了汽车。

抬手连拍几声门环,大门应声而开,杜芳卿怯生生的露出了脸:“张爷,您来啦。”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张兆祥的称呼,从“小张”变成了“张爷”。侧身向院内一伸手,他又很有眼色的柔声说道:“大热的天,您请进来喝杯茶吧。”

张兆祥迈步进门,就见房子虽旧,但是处处干净。院角花草葱郁,倒也别有一番生机。伸手从长袍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递给杜芳卿,他停了脚步说道:“茶我就不喝了,家里还有事情等着我,我坐不住。”

杜芳卿双手接过信封,捏出里面柔软的钞票。试试探探的瞟了张兆祥一眼,他又陪着小心问道:“二爷的腿……好些了吗?”

张兆祥苦笑摇头:“都养七八个月了,还是只能从楼上挪到楼下。”

杜芳卿听了这话,便是蹙着眉尖低下头去,轻轻的“哦”了一声。

张兆祥向来是把杜芳卿当成下堂小妾来看待。下堂归下堂,可毕竟是主子用过的,自己就该懂分寸、避嫌疑。转身摇晃着走向院门,他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杜芳卿拿着信封呆站在院内,心中把余公馆的上下老小掂量一遍,就觉没有一个是细致体贴的,全都粗手粗脚。而余至瑶伤到这般田地,怎能禁得住那帮家伙们搬弄?

黯然神伤的叹了一声,他慢慢走回房内,同时想道:“可惜,我是没有资格了。”

44.他乡故乡

一九三三年七月,哈尔滨。

傍晚时分,何殿英穿着衬衫长裤,意态悠然的走在松花江畔。凉风掠过水面习习而来,他手里拿着一只蛋卷冰激凌,冰激凌融化横溢,他一边转着圈的大舔特舔,一边在岸边长椅上坐了下来。眼睛盯着前方走过的一名日本艺伎,他饶有兴味的打量不休,觉得对方像个花花绿绿的小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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