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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世界 下——by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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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至瑶认为这三个名字放在一起,也是分外可爱。他是断子绝孙的了,如今看到小薄荷儿女双全,也很欢喜。

余至瑶站在窗前,捏着照片看了许久。最后将照片夹到书里,他在一面墙的书架前踮起了脚,珍而重之的把书摆上最高一层。

75.将错就错

何殿英认为自己务必去见余至瑶一面了——不是要去撩拨挑衅,也不是要去倾诉衷肠,是真有必须面谈的事情要讲。余至瑶不接他的电话,他也不敢把话随便告诉外人。

于是他就开始寻找机会。

这天清晨,余至瑶闲来无事,坐在餐厅里一页一页的翻看黄历,手边摆着一碗米粥,已经晾得没了热气。

哑巴走到他的身后,抬手为他理了理西装后领。而他头也不抬,自言自语的轻声说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哑巴以为他是从来不过生日的,所以这时便也弯腰看了黄历。看过之后,他却是摇头说道:“哇!”

余至瑶回过头去,满脸困惑:“不是?”

哑巴伸手又翻两页黄历,嘴里哇啦哇啦叫了一通。余至瑶听了之后,几乎大惊失色:“不是十月初一吗?”

哑巴几乎哭笑不得了,手指摁住十月初三的那一页,他比比划划的长篇大论。而余至瑶听到最后,还是难以置信:“我一直记得是十月初一……”

哑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余至瑶的生日,全家上下只有奶娘记得清楚。而他作为奶哥哥,自然也不糊涂。

余至瑶盯着黄历愣了半天,末了自己笑了:“唉,哑巴,我记错了这么多年。”

然后他合上黄历,端过米粥:“算了,将错就错吧!”

米粥吃进嘴里,温吞吞的没滋没味。其实到底生在哪天,本也不算问题。何殿英按照十月初一的日子给他过了那么多年生日,那他就还是生在十月初一吧!

余至瑶中午让厨房给自己做了一碗长寿面,也不惊动旁人,自己悄悄吃了。

下午时分,他起了闲心,忽然想要出去消遣一番。找出今日的报纸翻开,他专挑戏院广告来看。天和舞台是自家的买卖,虽然环境富丽,然而最近没什么好角儿,不值一去;换了一张报纸再看,他发现金桂大戏院今晚上演新戏,或许可以过去凑个热闹。

傍晚时分,他在保镖们的簇拥下上了汽车,直奔金桂大戏院。抵达之后上了二楼包厢,他独自一人进去坐下。身后门帘放下来,保镖们静静的守在外面。

包厢里面收拾的很干净,前方一溜精致长桌,桌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干果蜜饯、水果香茶。余至瑶慢条斯理的点燃了一根雪茄,然后戴上眼镜向后仰靠过去,懒洋洋的望向前方舞台。或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的兴趣爱好也有了变化。先前杜芳卿唱得那么红,可他听在耳中,只像鸡叫;如今台上一名小旦尖着喉咙啸叫不已,扮相明显不如当年的杜芳卿,然而他心平气和的慢慢吸着雪茄,竟也听出了几丝婉转悠扬。

听着听着,他喷云吐雾的笑了一下——还是有点像鸡叫。

抬手扶了扶眼镜,他放下手中雪茄,向前欠身拿起一只白梨。果盘旁边预备了小水果刀,大概是刚刚洗过,刀刃上还带着水珠。他低头抽出手帕擦净刀子,然后开始慢慢的给梨削皮。

正当此时,后方依稀有了响动。帘子骤然被掀起来,有人走入包厢,带着淡淡的风。

余至瑶认得那脚步声。缓缓的抬头望向前方,他竟是不舍得就此回头去看。相遇永远美在最初一刻,况且他和何殿英又总是不欢而散。

脚步停在身后,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眼角余光瞥过去,手很干净,几乎惨白。

他垂下眼帘,继续去削手中的白梨。

何殿英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余至瑶。余至瑶微微低着头,大概是新近剪的头发,后颈向上剃出一片短短发根;抬手摸上去,正是暖烘烘的扎手。忽然忍无可忍的弯下了腰,他在余至瑶的耳边低声说道:“二爷,今天是你的生日,回去想着吃碗寿面。”

余至瑶一言不发,只是举起一只削好的白梨,头也不回的向后递去。

何殿英接过了梨,直起腰来慢慢的吃。余至瑶静静倾听着他那轻不可闻的咀嚼声音——台上的唱念做打,台下的喝彩鼓掌,一瞬间全部变成了默片。整个世界都寂静了,只有他的小薄荷在吃梨。

一颗心柔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闭上眼睛,几近陶醉的享受此时此刻。冰凉手掌抚上他的面颊,指尖向下描绘出了他的鼻梁嘴唇下巴。最后何殿英轻轻捂住他的喉结,仿佛捂住一只熟睡的小鸟,偶尔一动,动在手心里面。

随手扔下梨核,何殿英再次俯下身去,姿态亲热的双手搂住了对方的脖子。余至瑶端坐在椅子上,只觉何殿英的气息越来越近。嘴唇凑到自己耳边,他想对方一定要问“想没想我”。

然而何殿英开了口,呼吸中带着白梨的清甜:“我想你了。”

余至瑶不回答,也不看他。

何殿英抽出了余至瑶的领带,慢慢擦净手指上的梨汁:“快点把你那个宋逸臣打发了吧。军部已经有了证据,英国人也保不住他。逮捕随时可能开始,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你马上和他划清界限,否则必受牵连。”

余至瑶犹豫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点头。

何殿英已经把话说完,照理就该尽快离去。可是手臂在余至瑶的脖子上越环越紧,他的身体不受指挥,分分秒秒的拖延着不肯走。前方便是缭乱舞台,下方便是攒动人头,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这样紧搂着对方。

命运道路走出了错,他们本来应该并肩同行,如今却是不得不分道扬镳——这样美丽的花花世界,这样的残酷的人生法则。

忽然把余至瑶强行拖下椅子,他“咕咚”一声跪到了桌子旁边。一切都是心有灵犀一触即发,他向前一扑,正是落入了余至瑶的怀抱之中。

余至瑶拥抱的太用力了,手臂身体都在发抖。何殿英挣扎着仰起头来,一口咬上了他的嘴唇,狠狠的咬,咬到出血。余至瑶紧皱眉头默默忍受——小薄荷总是让他疼,然而这种疼,也是久违的了。

此地和外界只隔了一层门帘,所以他们宛如一簇火苗,静默颤抖着烈烈燃烧。连气息都是被压抑着的,他们吻在一起抱在一起,几乎窒息,可是还不愿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唤道:“老板。”

何殿英恋恋不舍的松开了余至瑶。把下巴抵上对方的肩膀,他闭着眼睛轻声说道:“二爷,保重。”

然后他站起身来,弯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转身迈步向外走去。

余至瑶也失魂落魄的爬了起来。门外保镖忽然蜂拥挤入:“二爷,您怎么样?”

余至瑶挥了挥手,示意保镖退下。这群青年全是废物,大概在外面是被人用枪逼住了;可是带条狗还能汪汪几声,他们都不如狗。

余至瑶坐上椅子,继续看戏。台上唱的越发热闹了,台下的叫好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相形之下,包厢成了一条半封闭的小船,在人海声浪中飘飘荡荡。余至瑶恍恍惚惚的望着舞台,心中不觉欢喜,只有美梦醒来的怅然。

一场大戏结束,余至瑶起身离开戏院,直奔宋宅。

余至瑶让宋逸臣暂时避避风头——也不必离开天津卫,因为租界外面更危险。

宋逸臣最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故而此时不敢犯倔,只是紧张:“二爷,您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准确吗?”

余至瑶自然不肯细说,只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给你找个地方住下,这一阵子不要露面。等到风声过了,你再出来。”

宋逸臣不大好意思了:“二爷,我这……真是对不住您。”

余至瑶连连摇头:“逸臣,你我之间,就不要再说那些外道话了。凤儿陪你太太留在这里,不必活动,否则反倒引人注目。你自己悄悄的搬走,权当失踪也就是了。”

宋逸臣心知情势危险,于是一口答应。连夜收拾了几件衣裳,他又对女儿太太嘱咐了几句,然后便上了余至瑶的汽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76.变天

新年前夕,巡捕冲到宋宅抓人,当然是连宋逸臣的影子也没扑到。

宋太太挺着个大肚子,因为心里知道丈夫此刻安全,所以倒还有点底气。凤儿现在见了凶神恶煞的男人就怕,瑟瑟发抖的攥着她那继母的手,两个小女人抱成一团,像两只受了惊的白鸟。

因为宋逸臣曾经通过租界私运炸药,所以余至瑶这回也保不住他。他的照片上了通缉令,贴的满街皆是。宋逸臣东躲西藏,似乎住到哪里都不合适。末了张兆祥灵机一动,把他送到杜芳卿那里去了。

杜芳卿是常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关上院门藏个活人,只要别出动静,左邻右舍就绝不会生疑。

余至瑶去了宋宅一趟,专为安抚两个女人。家里没了宋逸臣,宋太太又有着七个来月的身孕,只能全靠凤儿当家立计。凤儿现在是一丝上进好胜的心都没有了,每天素着一张苍白小脸,忙忙碌碌只管家中琐事。书本锁进柜子里,她一眼都不再看。

余至瑶总以为凤儿漂亮聪明,将来一定会有大大的风光,大大的造化。看到凤儿成了个沉默寡言的小管家婆,他心中惋惜难过至极,可又不能多说,因为说得多了,只能勾得凤儿痛苦。

“好孩子。”他夸凤儿,声音轻淡:“真懂事。”

凤儿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的笑了一下,笑是苦笑。

瑶光饭店少了宋逸臣,立刻就要开始乱套。余至瑶无可奈何,只好亲自上阵,身边又带上王连山——他的头脑,加上王连山的拳脚,正好能够再凑出一个宋逸臣。手忙脚乱的撑到新年,余至瑶以为自己总算可以歇上几天了,哪知又有日本特务登门拜访。

来人是位阶级颇高的机关长,言谈举止都很客气,先是拜了个早年,随即把当下的格局形势一五一十分析出来,希望余至瑶识时务,做俊杰。

余至瑶满面春风,表示自己只是一介商人,不敢妄为;然后做了个斩钉截铁的保证,说这个宋逸臣确实是不明不白的失踪了。

机关长听了这话,依旧笑容满面,有礼有节的起身告辞。余至瑶送他上了汽车,心里也有些惴惴。不过待到机关长走远了,他心思一转,又想天津卫虽然沦陷,但租界总是安全孤岛,除非日本人对自己使用暗杀手段——不过凭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还不值得让日本特务大动干戈。

新年过后,眼看就到了三月天。这日张兆祥乘车来到杜宅,进门后见杜芳卿正在扶着大笤帚扫院子,便是低声问道:“宋爷呢?”

杜芳卿穿得干干净净,说起话来还是那股子轻言细语的劲儿:“宋爷在房里睡觉呢!”

张兆祥听闻此言,便是轻车熟路的推门进了厢房,把宋逸臣从床上扯了起来:“嗨,醒醒!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给你道喜来啦!”

宋逸臣猛然睁开了眼睛:“啊?生啦?!”

张兆祥笑道:“放心,二爷全都替你安排好了,母子平安。好家伙,你那小子八斤六两,生下来就是个胖子!”

宋逸臣立刻跳到地上,满面喜色——他倒不是多么喜欢男孩,主要是自觉有着传宗接代的责任。太太既然生出小子,那他这责任就算完成了一大半。穿着袜子站在地上,他兴奋的浑身乱晃:“我能不能出去瞧瞧他们娘儿俩?”

张兆祥立刻把脸一板:“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二爷只是让我过来给你送个信儿,顺便让你给孩子起个名字。”

张兆祥和宋逸臣在房内嘁嘁喳喳,低声说笑不止。杜芳卿在院内慢慢扫净地面,同时竖起耳朵,从传出来的片言只语中捕捉“二爷”两字。他知道自己是失宠的了,也没奢望着再见余至瑶;只要偶尔能够听到对方的消息,那他也就满足了。

宋逸臣给儿子取名“希凡”,张兆祥听后,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稀饭?”

宋逸臣立刻开动脑筋,重新再想。搜肠刮肚的思考许久,最后他道:“我的学问也是稀松平常。既然这个儿子是用来传宗接代的,那就叫他‘承之’如何?”

张兆祥笑嘻嘻的答道:“承之?不错,听着还挺斯文。”

张兆祥前脚一走,宋逸臣后脚就出了屋。

他在杜宅坐牢似的憋闷了好几个月,如今又是遇到喜事,越发躺不稳坐不住。一把夺下杜芳卿手中的大笤帚,他没事找事的开始打扫院子,又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做饭去吧!”

杜芳卿见他东一撅西一挑的乱扫,搞得满院是灰,便抬手掩了口鼻,无可奈何的躲进厨房。又因宋逸臣今日喜得贵子,所以他额外加了一样荤菜,以示庆贺。宋逸臣到了杜宅,依旧是大爷做派,吃饱喝足之后便去招猫逗狗。杜芳卿待那猫狗如同儿女一般,结果宋逸臣没轻没重,时常弄得猫狗吱哇乱叫。杜芳卿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又没法说。

余至瑶不能让宋逸臣永远藏在杜宅不见天日。他想给宋逸臣找个替死鬼,但是英国人好说话,日本人却是不能轻易放过一名反日分子,尤其是反日分子后面还牵连着锄奸团游击队。

余至瑶犯了愁,今天想办法,明天想办法,想着想着就入了夏,入夏之后又是立秋。英国巡捕早松了劲儿,大街小巷上的通缉令也被雨水洗刷干净。宋逸臣在杜宅小院里闷的发疯,开始隔三差五的往外偷跑。跑了几趟见没有事,他索性放开胆子,回家去了。

宋逸臣总算熬到刑满释放,虽然不肯抛头露面,但也时常抱着儿子前来余公馆做客。到了这年的冬季,承之已经满了九个月,略略褪去了一层奶膘,看起来是非常的像宋逸臣。凤儿在家里闲着没事,给弟弟左一身右一身的做小衣裳。承之穿着大姐姐设计出来的新式服装,因为总是怪里怪气,所以越发像个精灵之类的小玩意儿。

这日天气晴暖,宋逸臣又携幼子前来做客。余公馆的客厅近来换了新地毯,厚软至极。宋逸臣进门之后,先是弯腰把儿子往地上一放,然后自顾自的陪着余至瑶谈天说地。承之鼓鼓囊囊的包着尿布,像条肉虫一样自得其乐的爬来爬去,偶尔爬高兴了,仰起头来嘎嘎大笑,露出两颗小小的乳牙。

张兆祥像一阵风似的走向客厅,有事要向二爷禀告;哪知脚步尚未迈入,余至瑶就对他做了个“禁止”的手势。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犯了错误:“二爷?怎么了?”

余至瑶认真的告诉他:“慢点走,别踩了孩子。”

张兆祥果然肃然起来,拎着袍子踮着脚尖,一路蹑手蹑脚的走到沙发跟前,弯下腰来说道:“二爷,洋行打了电话过来,说您从上海订的那只手表已经到了,随时可以过去取货。”

余至瑶答道:“那你现在就去,早去早回。”

然后他又转向宋逸臣:“凤儿也不缺首饰了,我今年想不出该给孩子再买什么。等到小张回来了,你把手表给她带去。”

宋逸臣知道余至瑶年年要给女儿礼物,已经成了规矩,故而也就没有推辞。

宋逸臣抱着承之外出做客,全然没有想过儿子也要吃喝拉撒。还是宋太太知道丈夫粗心大意,所以派了奶妈子前来余公馆,专程要给承之喂奶。宋逸臣见儿子有了着落,越发屁股沉稳,坐下不走。直到天黑透了,才起身告辞回家。

余至瑶很喜欢宋逸臣这股子活泼爽利的劲儿,只要让宋逸臣放开了说笑,那这家伙一个人就能让整座余公馆热闹起来。不过快乐归快乐,当晚他上了床,心口那里却是隐隐的憋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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