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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世界 下——by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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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有些心惊,抄起内线电话打去楼下,把哑巴叫了上来。哑巴已然换了睡衣,走到床前弯腰看他:“哇?”

余至瑶挣扎着坐了起来:“我心里很慌。”

哑巴抬腿上床,坐到旁边为他摩挲心口。余至瑶不再说话,单是睁着眼睛向前看,冷不丁的打了个寒战,他转向哑巴低声说道:“其实我这几夜一直是在做噩梦。”

哑巴靠近了他,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余至瑶垂下头,断断续续的接着说道:“梦里总是有他……他对我笑……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哑巴是什么都不怕的。抬手摸了摸余至瑶的头发,他扶着对方躺了下去。

余至瑶直到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然而还未等他真正入眠,房门便被张兆祥猛然推开了。

他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在门开的一瞬间直接弹坐起来。而张兆祥冲入房内,惊慌失措的大声说道:“二爷,日本兵进租界了!”

余至瑶直瞪着他,不能领会:“日本兵进租界?”

张兆祥带着一身寒气,气喘吁吁的继续说道:“昨天英美对日宣战,日本驻军夜里派兵过来,刚把英法租界全占了!”

77.倾巢之下

何殿英站在电话机前,心急火燎的等待电话接通。线路太繁忙了,简直无法打入租界;而身后的友美攥着手帕,正在低低的啜泣。

何殿英所急的,与友美所哭的,并不是一件事情。友美刚刚接到满洲来信,得知父亲和哥哥都战死了。而未曾生育的嫂子则是被强行征入女子挺身队,要被送去上海军中充当慰安妇。依照她从小所受到的教育,父兄的殉国乃是无上光荣,嫂子也是为国献身,可是一个家庭瞬间崩裂,年迈母亲落到孤寡一人的地步,这让她不能不心痛欲裂。

英雄和桃子已经一岁多大,连滚带爬的在地毯上互相打闹。两个孩子乍一看都像父亲,但是脸蛋胖胖的,耳朵厚厚的,比父亲更有福相。森园真人以着爷爷的身份,时常过来看望他们,饶有耐性的一句一句教他们说日本话。可他们精力充沛活泼过头,把所有的语言都嚷成一片乱叫。

因为电话始终不能接通,所以何殿英最后忍无可忍的把听筒一摔,披了大衣就要出门。英雄和桃子并肩坐着仰头看他,脸上表情怔怔的,是被他吓到了。

何殿英乘坐了宪兵队的汽车,一路赶往英租界。然而在租界外面,他被拦住了。

宪兵队的汽车也不行,封锁的命令是军部发下来的。他推门下了汽车,想要步行进入,然而依旧不被允许。

他真着急了——他知道日本人已经将余至瑶看成了眼中钉。还有那个宋逸臣,谁知道余至瑶到底有没有真的把他打发彻底?虽说这一年来没有见过此人,可万一余至瑶把他藏在了租界里面,那一旦事情闹破,余至瑶可就担了杀头的罪过啊!这回租界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余至瑶又能躲到哪里去?

何殿英有很多事要询问余至瑶,也有很多话要嘱咐余至瑶。急赤白脸的转身上车调头回家,既然道路走不通,他就还得继续打电话!

与此同时,张兆祥坐上一辆黄包车,正是直奔宋宅而走。他在租界住久了,虽然知道外面已是日本人的天下,可是几乎不曾见过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他还算是见多识广,家里仆人常年不出远门,今天清晨出门买菜,刚上大街就吓的逃了回来,说是外面有“活的日本鬼子”——抗战四年,一直活在租界孤岛里面,没见过真日本兵。

黄包车夫拉着张兆祥,在宋宅门前一步不停,一脸坦荡的向前快跑。不能停了,宋宅门口已经站了日本士兵。张兆祥面无表情的斜出一眼,就见院门大开,宋太太穿着一身丝绸睡袍,被两名士兵从楼内生拉硬拽的带了出来。腊月天里,宋太太哭得撕心裂肺,赤脚在大雪地上站不住,被日本兵拖着往外走。

张兆祥收回目光向后一靠,把自己藏到雨篷里面,心中知道这是出大事了!

黄包车夫在前方路口拐了弯,直奔宋宅后方跑去。宋宅楼后带着个小花园子,开了后门。张兆祥知道宋逸臣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所以自己总要再去试试运气。

黄包车夫迈着大步跑过结着冰壳的马路——后门门口也站了日本士兵。

张兆祥把心一沉,满头雾水之余,只知道这是不好了,真不好了!

凤儿也不知道父亲跑去了那里。宋太太近来早睡早起,听到楼下有了响动,便懒洋洋的下楼去瞧。忽然一声惊叫传上来,似醒非醒的凤儿就像受了针刺一样,猛然坐起来了。

翻身爬到窗前向外一望,她看到了满院子的日本兵。手脚筛糠似的抖起来,她光脚下床,推门就往走廊里跑。父亲的卧室房门大开着,床上乱糟糟的留着坐卧痕迹,她知道继母是下楼去了,可父亲又是去了哪里?

凤儿来不及多想,因为奶妈子抱着承之走了过来,脸上青白不定:“大小姐,楼下……”

凤儿愣了一秒钟,随即劈手夺过承之,撒腿就往外跑!

凤儿沿着走廊尽头的小楼梯一路向下,直接拐进一楼靠边的大厨房里。日本兵一定是已经沿着大楼梯上楼去了,因为女仆的哀嚎声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慌里慌张的打开窗子跳了出去,凤儿一手抱着承之,一手堵住承之的小嘴,发了疯似的冲向后面花园。通往花园的小铁门是锁着的,根本无法进入;她不假思索的转身冲向院子栅栏,也不怕弟弟哭喊了,单手抓了栏杆就要翻去邻家。

能在此地居住的人物,多为中产之家,不会闹贼,所以黑漆雕花的铁栅栏并不算高。凤儿自认是个没有希望的人了,只求能够保住承之——弟弟是男孩子,能够传宗接代;弟弟的命,比自己的命更有价值!

凤儿生的细胳膊细腿,本来是没什么力气的,然而此刻却是出奇的灵活。承之身上只穿着一件单单薄薄的小绒衣,此刻冻得小脸泛青,哆嗦着哭都哭不出来。凤儿翻过栅栏之后解开几粒睡衣纽扣,把弟弟贴肉抱到怀里,又把睡衣下摆扯出来紧紧打了个结——她腰细,这样一来睡衣前襟成了口袋,就可以把弟弟兜住了。

一手托着怀中的弟弟,她还得继续跑。天太早了,邻居家里一片漆黑,想必还在睡觉。光脚踏过雪地杂草,她不敢去走大街,只能继续翻过栅栏前行。身后忽然起了一声枪响,她回头望去,就见天边晨光初现,正是新的一天。

怕到极致,反倒不怕了。她心中恍惚起来,气喘吁吁的翻越栅栏。汗湿的手握住铁制栏杆,瞬间就被冻住。她在落地之后探头过去,一边呵气一边硬拽。最后手是得到自由了,然而掌心也被撕下了一层皮去。

在翻到第三家院内之时,一名老妈子拎着一筐煤核走到楼后,正是见到了披头散发的凤儿,吓得“哎哟”一声扔了竹筐。凤儿停下脚步,望着她轻声说道:“救命,救命。”

老妈子连连后退几步,以为这是个疯子。随手拿起一把大笤帚,她做出了恶狠狠的嘴脸:“你滚,快滚!要不然我叫人出来打死你!”

凤儿不再多说。抬起血淋淋的右手,她扒了栅栏继续爬去。正当此时,一声枪响传了过来,老妈子登时一怔,拖着笤帚上前两步,她迟迟疑疑的对着凤儿的背影问道:“你——你是不是——”

凤儿不再回头。翻过第四家院子栅栏后,她到了大街。

街上还是往昔的情景,然而行人神情都仿佛是有些错愕——大部分人还是上街见到日本兵后,才得知了租界沦陷的消息。

凤儿不再指望旁人。落地之后略略辨认了方向,她紧紧抱住承之,开始向余公馆的方向跑去。人人都以为她是个疯子,盯着她的赤脚和裸露出来的一小片胸脯看。承之变成了一块沉重冰冷的肉,偶尔呀呀叫出几声,表示他还活着。

凤儿跑过了三条大街。街上没人拦她,包括巡逻过去的日本士兵。一个疯女人而已,拦她做什么?天上飘起了厚重雪花,她冲破了自己呼出的白雾,终于跑到了余公馆。

这时张兆祥刚刚到家,忽见凤儿来了,他连忙命人开了大门。凤儿在他面前,“咕咚”一声跪了下去。

“张叔叔……”她喘得说不出话,两只手痉挛似的抱着弟弟,已经不能分开:“承之……要冻死了……”

张兆祥把凤儿姐弟送入楼内。凤儿的手掌脚底几乎就是血肉模糊。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她只是喘气。

余至瑶匆匆下楼,见张兆祥已经抱了承之站到暖气旁边,便蹲下身来扶起凤儿。凤儿半睁着眼睛看清了他,口中轻声说道:“爸爸不见了……阿姨也被抓走了……”

余至瑶知道自己慢了一步,无法保住宋家。把僵硬冰冷的凤儿搂到怀里,他六神无主的叹了一口气。

真是变天了,现在日本人想抓谁就抓谁,想杀谁就杀谁,连理由都不需要,连借口都不用找。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声音刺耳。张兆祥走过去一手抱着承之,一手拿起话筒:“余公馆。”

余至瑶转向了他,抬手轻轻一摆。张兆祥当即点头,表示会意:“曹经理,二爷不在家里,刚出去了……好,好,我这就去找二爷……您请先回家吧,这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对……对……好的,再会。”

弯腰放下话筒,张兆祥面色凝重的抬起头来:“二爷,我们的纱厂被日本军队强占了。”

余至瑶点了点头——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78.自求多福

宋逸臣站在暗处,静等着前方一队日本士兵经过。单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他紧紧握着一把手枪。

不知道家里是怎么样了,知道也是没用,也是顾不上。和妻子儿女相比,他现在更担心余至瑶。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就算儿女没了,也能再生再养。可是他不能再去寻找余至瑶。这个时候去见余至瑶,那就真是要把二爷往火坑里推了!

大衣里面就是睡衣,寒风吹透了他那薄薄睡裤,皮鞋里面的赤脚也是冻到疼痛。眼看日本士兵越走越远,他像鬼魅一样闪身而出,快步走入长而僻静的破落胡同中去。

马维元带着王连山赶到余公馆时,余家药厂也被日本军方接管去了。

余至瑶穿戴整齐,正在家中大打电话。这时电话线路已然恢复畅通,他在和他的英国朋友们讲话。马维元恭恭敬敬的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直到余至瑶放下了电话,他才轻轻唤了一声:“二爷。”

余至瑶转向了他,神情郑重:“英国人已经是自身难保,我们得自己想法子了。”

马维元抬头正视了他:“二爷,要不然,我们就想法子跑吧!”

余至瑶垂下眼帘思索片刻,随即说道:“快去码头弄一条船,什么船都可以,最好是货轮。租界已经成了是非之地,要走大家一起走——不,连山,你去码头找船。维元留下来给我帮忙!”

王连山答应一声,扭头就走。这时哑巴从楼上快步跑了下来。把手中的一张单子送到余至瑶面前,上面正是潦草写了几排数字。余至瑶接过来略略浏览一遍,随即长叹一声:“维元,你马上去俱乐部,把所有现金全带过来。”

马维元知道自己比王连山更机灵,适合做些精细事情,这时便也领命而去。而未等他走出大门,余至瑶把张兆祥又叫了过来。

余至瑶把家中所有存折全部给他,让他乘车赶去银行提款。张兆祥颠颠跑出,不一会儿便是变脸失色的回了来:“二爷,外国银行都被日本军队接管去了!麦加利、华比还有花旗根本没有开门,说是资产要被没收!”

余至瑶坐在沙发上,登时苍白了脸色:“不是还有一张正金银行的折子吗?”

正金银行是日本银行。张兆祥自从在花旗银行那里吃了闭门羹后,心魂便是吓得散了,竟然没有细看手中折子。抬手狠狠一拍额头,他转身又往外跑。余至瑶下意识的伸手去摸雪茄盒子,双手却是抖得打不开盒盖——一切都是措手不及,一切都是已经晚了!

忽然扭头望向身边的哑巴,他低声说道:“一旦要走,你可跟紧了我!”

哑巴点了点头。

余至瑶收回手来,自己用力按了按心口。扶着膝盖慢慢起身,他拖着两条腿走向楼梯:“我们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哑巴先前已经大概统计了家中财产,按照单子上的数目来看,实在是不足以应付长期的逃难。但是现在也想不得长远事情,只能先顾眼前了。

哑巴搬开床头矮柜,露出墙上一道小小铁门。余至瑶疲惫不堪的跪在地上,伸出左手转动密码锁头。打开铁门之后,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满了成捆钞票,正是绿盈盈的美元。哑巴这时拎出一只皮箱,伸手把美元拿出来码进箱中;余至瑶一歪身坐在地上,心脏一阵一阵绞着疼痛。方才通过电话,他得知警务处内的一位亨德森警长已经被日军逮捕——亨德森警长仿佛是曾经得罪过日本军部,所以租界一旦沦陷,他立刻就被抓去了监狱。

余至瑶不知道日本人是否记恨自己,毕竟除了包庇宋逸臣之外,俱乐部饭店等地也都是复杂地方,并且位于租界,里面少不了各色人物活动。真要给他定罪名的话,那实在是容易得很。

在将家中现钞全部清点装好之后,余至瑶走去看望了凤儿。

凤儿坐在自己往昔睡过的小屋床上,正在抱着承之发呆。承之身上裹了一条小被子,此刻看着倒是还算健康。凤儿穿了一身青布棉袄,手脚都用绷带包扎好了。单手端着一碗冲好的代乳粉,她正打算喂饱弟弟。

抬头看到余至瑶推门走了进来,她怯怯的盘起了两条长腿。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不能再把脚丫子伸到叔叔怀里去了。

余至瑶为了避嫌,也没好意思坐到凤儿身边,只说:“凤儿,叔叔也许要离开天津,你也跟着叔叔一起走吧!”

凤儿点了点头:“好。”

余至瑶终于是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凤儿的头发:“剪短头发好不好?”

凤儿贪恋着他那手掌传来的温暖,然而压下感情,单是继续点头:“好。”

逃难路上,姑娘身份总是带有危险。哑巴手巧,给凤儿剪了个利利落落的小分头。乌黑厚密的长发一绺一绺落到地上,凤儿神情平静,一眼不看。

凤儿本来就是个细条条的身材,如今不但剃短头发,并且换上一身仆人所穿的棉衣棉裤,看起来倒成了个单薄清秀的学徒模样。承之不认识了姐姐,凤儿一去抱他,他便咧开大嘴痛哭,嚎的上气不接下气。凤儿双脚疼得不能下地,只能坐在床上抱他悠荡。眼中噙着一点泪水,她想弟弟也是命苦的孩子,还没断奶,兴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王连山回了来,大冬天的,他却跑出满头热汗。他联系到了一艘台湾来的走私船,后天下午起锚南下,可以把他们一直送去上海。及至到了上海,再去重庆就容易了。

王连山刚刚禀报完毕,马维元也进了门。马维元把余家的买卖跑了个遍,搜罗到了五万美元,以及一些散碎的英镑法币。加上余家现存的几万美元,倒也凑成了一个可观的数目,起码可以暂时维持众人的生计。

余公馆树大招风,并不是个安全的所在。余至瑶决定离开此地,到王连山家中住上两天。哑巴拎着一皮箱钞票先上了汽车,张兆祥去给凤儿找了一双棉鞋,让她抱上承之也往外走。而余至瑶却是快步上楼进了书房,在书架前方踮起脚来,从最上层抽下一本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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