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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春色 中——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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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已刺破肌肤,热血把刀刃流淌出璀璨的光华,苏小缺的心已疼得即将破碎,谢天璧薄薄的上唇慢慢勾起,微笑道:“小缺,不要怕疼,我比你更疼。只有这个法子,我才能陪着你。”

随后便是剜心之痛。

自己一颗心被长安刀完整地挑出,谢天璧凝视半晌,回过刀尖,刷地割开自己的胸膛,剜出心脏,托在手里,递了过来。

苏小缺无意识间,接过他兀自跳动的心,谢天璧道:“好极,就是这样。”说罢将苏小缺的一颗心揣入怀中,伤口奇迹般瞬间愈合,不留痕迹,声音似魔鬼的诱惑:“小缺,我的心给你,你放好,从此我们俩再无隔阂嫌隙,就像聂十三和贺十五,生死不弃。”

苏小缺只觉得一阵恶心,几欲作呕,梦中大笑道:“怎么可能!谢天璧和苏小缺怎么配像那两个人?”五指用力,生生捏碎了掌中心脏,泪水却也止不住落下。

正伤心欲绝之际,只觉有人拼命摇晃自己,勉力睁开眼,见是崇光,不禁松了一口气,道:“我做噩梦了。”

伸出手掌,似乎还残留几分真心破碎的感觉,虚虚一握,哪里有谢天璧的心在?

崇光怔怔地看着他,道:“你梦里也会哭吗?”

苏小缺拭了拭脸颊,果然冰冷潮湿,当下笑道:“嗯,我想到以前的事了。”

崇光垂下头,声音有些冷:“谢天璧是谁?”

苏小缺一怔,淡淡道:“我一个师兄。”

心中前尘往事尽涌,再把持不住,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足尖微动,从窗口飞出,身形如飞鸟游鱼,待崇光冲到窗口时,早已消失不见。

月下御风而行,苏小缺的身体轻巧飘忽如落叶,尽顺天然,出了烟分剑截院,径直往西,也不管有没有越过内堂山壁,只一路疾奔,清风拂过头发,花叶托在足下,倒感觉有几分清爽之意。

一时奔到一丛密林中,密林边缘有清溪围绕,林子深处隐约黄泥矮墙,数间竹舍,两溜茅篱。

苏小缺在溪边停下脚步,调匀呼吸,见溪水边野草野果,颇有能食用调味的,这一整天并不曾好生吃饭,夜半时分免不了腹中饥饿,他又是幼年孤苦惯了的,平日心情再不好,一顿好饭喂养之下,也会心满意足。

此时放眼一看,见一株大树上硕大一个野蜂窝,不禁技痒,当下从随身竹筒里取出刀来,飞身上树,一刀割开蜂巢,那些野蜂也是倒霉,天降奇祸,大限将至,一个个从睡梦中纷纷惊醒,大怒之下,提抢上阵,挈妇将雏,一门英烈,暴风骤雨般扑向苏小缺,登时就像满天下了黄雹子。

苏小缺所谓会家不忙,只在野蜂群中穿梭往来,手指间刀光霍霍,白鹿山不传之秘伽罗刀尽数用来欺凌践踏野蜜蜂。

自打进了七星湖,苏小缺于武学早已不敢荒废,无人处暗自习练自不必说,便吃饭睡觉,也常常潜心揣摩,此刻终见成效,哪消盏茶时分,野蜂败势如山倒,地下累累的积了一层蜂尸。

苏小缺取下蜂房,心中正打算下水捞几条鱼,做个蜂蜜烤鱼打打牙祭,却不想斜刺里杀出一只鸡来。

但见这鸡生得肥壮精神,端的是峨冠装瑞玉,利爪削黄金,一招八步赶蜂,扑向蜂尸就啄了起来。

苏小缺一见大喜,真是天赐良鸡,哪有不笑纳的道理?一式八步赶鸡,牢牢捉了肥鸡在手,拔了毛开了膛洗剥干净,厚厚涂了野蜂蜜,又采来诸般野果塞入鸡腹中,捡了干枝落叶,生起火来,架起烧烤。

蜜的清香鸡的浓香混在一起,苏小缺用一根树杈翻着鸡,一边舔着嘴唇,埋怨自己不曾带口锅来,否则再煮上一锅野菜鲜鱼汤,岂不是好?

正自怨自艾,只听林中木叶轻响,一个青衣人漫步走来,远远看去,似一只青鹤孤落骄傲,人未到,气势已凌人。

苏小缺看到这青衣人,手一颤,树杈已落在碧草上。这青衣人无论身形姿态,都似足了另一人——谢天璧。一时浑不知自己是否仍身处梦中,只觉得一种浓重的悲哀恐惧袭来,僵坐在地动弹不得。

青衣人走到火堆边,鬓边有些许白发如霜,脸上却罩着个薄而精巧的银质面具,只露出一只眼睛,开口道:“你是谁?”

第四十四章

他声音如海底暗涛,异常低沉而浑浊,谢天璧的声音却似上古神兵,虽浑厚却又有一丝兵刃之音,两人一出声,便殊不相似,苏小缺如乍逢春暖,活过一口气,身子也不僵硬了,舌头也给找回来了,当下反问道:“你又是谁?”

青衣人似笑了笑,道:“我是这只鸡的主人。”

苏小缺积年叫花子积年的偷鸡贼,最怕就是鸡未入肚就逢债主,当即耍赖,“这不是鸡,鸡晚上从不出门遛弯儿找食,这分明是一只神鸟,天生地养,谁见了便是谁的。”

青衣人不懂事,非得坚持己见,“那我就是这只神鸟的主人。”

苏小缺无奈,只得换了个方法耍赖,“你叫它一声,它若应了,你就是鸡主。”

青衣人道一声:“好!”

下颌微扬,吟唱般念出:“阿彩!”

声音不大,苏小缺却仿佛被人当胸揍了一拳,胸口一痛一空,却瞄见那人手指悄悄一拂,火中的肥鸡登时凤凰涅盘一般似活转了来,昂起肉秃秃的脑袋冲着青衣人一点,方才又躺好挨烤。

这手一露,苏小缺自然乖觉,立马儿笑道:“好生绝妙的功夫!好生绝妙的神鸟!”拍马赞叹之余,不禁又放心一层,谢天璧武功虽高,比起眼前这人,至少还差了十年功力,宽心之余不觉好笑,这七星湖又不是赤尊峰,自然容不得谢天璧在这里大摇大摆。

他此刻心思所想尽是谢天璧,凝视着那人的一双眼睛便如阳光下的宝石,自然变幻出诸般神色光彩。

青衣人似不以为异,长身玉立,眼神毫不回避,静静回视苏小缺。

良久方叹了口气,道:“你有一双世间最漂亮的眼睛。”

走近几步坐下盯着那只鸡,“所以我不杀你,但你要分一半鸡给我。”

苏小缺见他对着烤鸡眼睛里出火,一颗心也就落回了腔子,笑道:“我又不是那瓷公鸡铁仙鹤白玉耗子琉璃猫,一只鸡而已,自然舍得分给你吃。”

说着看他一眼,有意无意地问道:“为什么带着面具?这面具又算不得好看。”

青衣人对他甚是温和,笑了一笑,伸手摘下面具。

苏小缺一看不由得暗叫可惜,这人轮廓分明,本应是个英俊人物,却不知被什么人把一张脸割得稀烂,刀疤纵横交错,更兼眇了一只眼,丑怪恐怖,若不带面具扮个地狱大鬼吓唬个地主老财绝没有半点问题。

一时觉得颇为不好意思,低头道:“对不住,冒犯你啦!”

青衣人一笑,倒是一口齐整白牙,随手带好面具,道:“吓着小兄弟了,魏天一跟你赔不是。”

苏小缺见他武功行事均出人意料,早想到此人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却不想他竟是七星湖的柳五总管,魏天一。

进湖之时,沈墨钩与自己提及魏天一,自己曾问过魏天一是否有柳五公子的风姿容色,今日一见,原来这天一公子竟是个毁了容貌的,难怪当日沈墨钩笑得十分古怪。

魏天一见他愣着,自行从火架上取下烤鸡,撕成两片,递给苏小缺一片,尝了尝,道:“滋味好得很!”

当下大嚼大吃,却一点也不显粗陋,只觉此人真真豪迈性情。

吃剩一只鸡翅时,魏天一见苏小缺尚未吃完,风卷残云立时变成了细嚼慢咽,慢慢等着他快要吃尽,这才把最后一口吞下。

苏小缺见他细心体贴,倒有些感动,笑道:“魏总管,在下姓苏,是爷新带进来的……”

想说男宠,但在这魏天一面前,却因他神似谢天璧而耻于出口,正踌躇间,魏天一摇摇头,打断道:“我知道苏小缺,白鹿山的高徒,不世出的人才,至情至性的男子。”

银质面具闪烁着冷光,声音却极温柔:“我也知道你就是苏小缺。”

苏小缺心中一阵暖意,自从进了七星湖,那个年少飞扬快意江湖的苏少帮主就当早已死在那年的雪夜,活下来的,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活死人,不甘心烂掉的行尸走肉。

往事从不敢思及,连自己都不知道,在七星湖欢笑着的苏小缺,究竟是个什么人?什么物?什么角色?也不知哪一天会彻底沦落放弃?

眼前的魏天一,却在这个月夜,神奇的让人安心和温暖。只是这安心和温暖,却是今时今日的苏小缺再不需要的。

苏小缺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半晌逃避道:“夜深了,我得回去。”

魏天一守着渐渐燃尽的火堆,道:“明晚在这里,我等你。”

苏小缺忍不住笑道:“吃完鸡啦,还来干什么?”

魏天一指了指林中竹舍,道:“那里我还养着好几只鸡,有只芦花鸡专下双黄蛋,我还有一口上好的双耳铁锅,明晚我给你做蛋炒饭。”

苏小缺应了,转身离去,却看不见魏天一在他身后,那只独眼里满漾的深情和满足。

第二天却是阴雨绵绵,苏小缺在医舍颇有些心不在焉,崇光冒雨来换药,竟给敷上了去腐拔毒的始新膏,愣是把伤口烧成了两个大洞,崇光美人痛到飚泪,给了苏小缺既凶狠又委屈的两记白眼。

苏小缺怜香惜玉,只得一路捧经献宝也似,把崇光抱回了烟分剑截院,好生安置下来,端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眼睛看着崇光,魂却游离天外,只盼着暮色上、风雨歇,去吃魏天一那顿蛋炒饭。

傍晚时分崇光终是熬不住,昏昏睡着,苏小缺走到门前看了一看,暮色四合,只那风雨,却越发大了,也懒得寻伞,仗着轻功卓绝,一道轻烟般掠出门外,跃上那道玉石桥。

桥上竟有人在吹一管短箫。

百笙穿着一身釉青衣衫,衫上绣一株折枝玉兰,落英如雪,均在衣摆上,把个原本就不俗的人物衬得更是出尘。

百笙本是个走路都恨不得把脚抗在肩上,生怕踩死蚂蚁的善人。平日行事却不糊涂,难得的精细明白。诸般琐事到得他手中,庖丁解牛般十分清楚。

只可惜腹有诗书,手有酒壶,酒里乾坤大,壶中岁月长。

原本就话少,喝酒时话更加的少,一旦喝醉,却是唱戏吹曲儿吟诗打滚儿诸般杂耍都换着花样的闹腾,更有一桩奇事,只要喝醉外加淋雨,那便鬼谷子附体,又会算命又会打卦,一张嘴跨越生死的智慧,不单不收钱,还热情无比,拉着你便不放手,定要算出你近日运程,只可惜却是个乌鸦嘴,只说坏来不说好,因此一见他酒醉或是衣衫湿透,人人自会避退三舍。

苏小缺平日笑他迂,心里倒藏着几分敬重怜惜,此时见他瘦伶伶的一个身子单薄如纸片,醺醺然一身酒气,细长眼虽潋滟却十分呆滞,想是已然醉到了神鬼附体的地步,顶风冒雨跟这儿耍风流使性子呢。

苏小缺上前没好气道:“你要吹箫回屋吹去,想怎么吹怎么吹,嘴吹出泡来喉咙吹肿了也没人拦着,在这里风刮着雨下着,反倒格外舒坦不成?”

百笙停了口,眼珠使劲一对,似乎认出了苏小缺,笑嘻嘻地道:“是你呀……”

突地一把抓住苏小缺的衣袖,脸色神秘:“我知道你去干什么,你等着,我吹个曲子贺你。”

按管引箫,一缕清音缭绕而上,苏小缺听得分明,正是“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四句一套,百笙缓缓反复吹来,良久曲停,百笙笑道:“故人此番重逢,是喜是祸,我也不知晓,只知来日必有风波。”

一套曲,一番话,苏小缺只听得怔住了,想说百笙胡说,喉头却似被堵住一般,心中疑窦丛生,更有隐忧重重,夜晚之约,原本心心念念的向往,此刻竟惶惶然有恐惧之感。

怔立良久,终是不管不顾,笑一声,“你大可从此打卦算命去吧!”飞身掠过百笙,直奔密林而去。

魏天一做的蛋炒饭还真是蛋和炒饭,黄黄白白的两碗物事,看着还有些黏黏糊糊,苏小缺一身风雨到了竹舍,魏天一早已开门相迎,走进来,扑面却是紫竹桌上两碗这玩意儿。

苏小缺悲从中来,伤心得忘了客套,“就吃这个?”

魏天一用一方绵厚松软的干手巾,替他擦干头发上的水珠,又取出一件新袍子,道:“要不要换上?”

苏小缺淋透了雨,又狠跑了一气,热气把雨水蒸腾出,登时弥漫出竹叶的清香来,魏天一闻到,不禁脱口道:“你身上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气味?”

苏小缺一激灵,“你到底是谁?你早就认识我对不对?”

魏天一收回手巾,移开目光,负手淡淡道:“这话说得奇怪,我今年四十又一,在七星湖三十余年,怎会早就认识你?”

苏小缺冷笑道:“你问得更奇怪,似乎知道我身上以前没有这股味道一般。”

魏天一默然片刻,银质面具下的表情无从看出,再开口时声音却是若无其事:“苏兄弟,我对你一见如故,只因你很像我一个故交。他还活着的时候,也常风雨无阻,前来与我饮酒夜谈,方才我见你衣衫湿透,一时恍惚,把你当作他了,失言忘形,还请莫要见怪。”

这番解释毫无破绽,苏小缺待信不信,一想这厮在七星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得罪不起,当下作醒悟状,笑道:“难怪……对啦,你这位故人,姓甚名谁?也在七星湖吗?”

魏天一摇了摇头,低叹道:“死了,被我亲手所杀。悔不当初啊……”轻轻挥了挥衣袖,道,“坐。”

苏小缺看他鬓边白发如心灰成的霜雪,似乎往事昔情,尽付这一叹一挥中,倒不忍再问,只得坐下捏起筷子瞪着那碗蛋炒饭。

一尝之下,几乎落泪,不出所料这碗饭炒得缺油少盐,蛋好比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前的混沌一片不可分割,米更似牛郎织女七夕相逢时的两情旖旎粘作一堆,吃在嘴里,有些腥,有些硬,有些恶心,更有些悲愤:居然有人这么毒手作践好端端的米饭和鸡蛋!

魏天一却吃得很香很愉快,似乎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等美味,独眼里光芒柔和,时不时看向苏小缺,笑着劝饭。

主人这般殷勤,客人只得舍命,饭毕,苏小缺才觉得一口气回了转来,所在仍是人间。

魏天一到底还是让苏小缺换上了干爽的新衣,一言一行,更是不着意地呵护备至体贴入微,对他的好恶脾性,虽不动声色,却似了如指掌般。

此时屋外雨大,雾气蒙蒙,深黑的夜里,更是平添了浓重神秘之色。

魏天一收起碗筷,问道:“喝茶还是喝酒?”

苏小缺想了想,“酒。”

魏天一取出一瓷瓮的酒来,打开盖子,道:“我素日极少饮酒,所备也不过是寻常的竹叶青,你喝不喝得惯?”

苏小缺帮他拿过酒碗,只觉得在这小小竹舍里,竟是难得的自在舒服,道:“我也不常喝,无论酒兑水还是水兑酒,什么都喝得下。”

魏天一笑,倒了酒,把灯盏剔得更亮了些,道:“既是饮酒,想必小缺有江湖事要询问于我,还请直言吧。”

苏小缺见他如此深谙人心,也不闹虚,喝下一碗酒,开口道:“我想知道两个人过得好不好。”

魏天一手指修长而骨节突露,端起酒碗,声音里暗藏了几分期待,问道:“哪两位?”

第四十五章

苏小缺道:“唐一野和厉四海,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魏天一半晌不答,似有些失望,笑道:“就这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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