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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春色 下——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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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唐一野说完,苏小缺主意也定了,正色道:“大哥,我还有一件事儿要托付给你。”

一声大哥把唐一野的魂儿也给叫回来了,一改委委屈屈的小媳妇儿样,抬头挺胸器宇轩昂:“你说!”

苏小缺道:“那年我手脚俱废,一户人家救下了我,到现在我都没能去看看他们,现如今七星湖诸事不稳,你替我走一趟好不好?就在江南豆子镇东头第一家,姓张的就是。”

说到此处,悲凉地叹了口气,“若不是他们相救,只怕那年冬天我也熬不过去,早倒毙路边了,也再见不到你啦。”

唐一野听了,心里一酸,哪里还有半分推脱之意,点头道:“我离了七星湖,便去寻他们。”

苏小缺犹嫌不足,心道唐一野张小荷这俩都属三棍子压不住一个响屁来的闷骚,只见一面,想必连脸长手短都看不真切,低着头眼珠转了转,低声道:“大哥,他们一家过得甚是穷苦,那年又给我治伤花费了不少,只怕如今已是捉襟见肘……唉……”

唐一野善解人意一诺千金,“我将他们接到蜀中好生照顾就是。救你的恩人,便是我们唐家的恩人,救命之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苏小缺嘿嘿一笑,心知唐一野水滴石穿的磨人功夫天下第一,张小荷再矜持再闷羞只怕也只得接受唐家三少以身相许日夜报答了。

唐一野看到这个笑容,不禁似冷非冷地打了个寒战。苏小缺关切道:“你冷?是不是伤势还不曾好利索?再住两天也好。”

唐一野摇头,他这辈子最爱说的就是实话:“不是冷,你笑得像狐狸,我瞧着有些寒。”

苏小缺最不爱搭理他这等混账话,哼的一声岔开话题:“跟七星湖联手一次,怎么样?”

一语石破天惊,唐一野眨了眨眼,仔细地看了苏小缺片刻,见他神态不似玩笑,倒有些藏着锋的深厉,也就正色道:“什么事?”

苏小缺手指轻轻横过下颌,目光深邃难测,瞧着倒有几分与沈墨钩相似,“对付赤尊峰。七星湖斩其首,唐门斩其尾,仅此一次,日后七星湖与武林正道,仍是两不相干,如何?”

唐一野坐得更直,却是半晌不做声,他素来缜密,把苏小缺的所谋所划问了个透彻明白,方道:“饵便是谢天璧?若赤尊峰有所行动,此次必受重创。不过……赤尊峰多年横行能人辈出,未必就上钩。”

苏小缺眼神略沉,脸色清透的白,如玉的色泽里更透着三分狠三分艳,“谢天璧不光是饵,也是我当真要杀的人。”

“他欠丐帮的血债,必定要还。”

唐一野欲言又止。苏小缺一旁见了他的神色,也不发问,只憋着他,唐一野城府不浅阅历更丰,但在自己这亲兄弟面前,却只一汪见底儿的水,一时就憋不住,“小缺,你要杀谢天璧自是对的,但有一事你需得明白,他此次孤身潜入七星湖,却绝非为了江湖霸业,而是为了你。”

苏小缺冷笑一声,轻轻抚摸自己手腕旧伤。

唐一野却不折不挠,“在七星湖的谢天璧,不是魔教教主,只是个真心悔过一心要想弥补挽回的伤情人。”

苏小缺不耐烦道:“正邪不相容,这些年武林正道屡遭赤尊峰的毒手,你婆婆妈妈的,难道不想杀那赤尊峰的教主?”

唐一野凝视苏小缺,苏小缺却不自觉地躲开他澄澈的眼神。良久,唐一野沉声道:“谢天璧该杀,那年怀龙山武林大会我便想杀他。我告诉你这些,只是不想他死之后,你因为这份误解郁郁难安,终身不得解脱。”

苏小缺低着头,鬓边发丝遮住了面容,手指却微微发颤。

唐一野说得缓慢而清楚:“若你杀他只是为了自己,那么谢天璧便罪不至死。那天他拼了性命不要去救你,你却伤他六刀,前账也该清了。若你是为了丐帮,他自是该死。你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丐帮冤魂?这紧要关节可得想得清楚了。瓦罐不离井上破,侠客终是刀口亡,江湖人的性命虽轻许,却不低贱。杀一个人,总得要自己问心无愧才行。”

苏小缺怔怔地听了,只托着下巴凝神沉思,唐一野自行收拾行装。

一时小眠将茶点送到,唐一野懂美食,很是中意小眠做的荷叶松子糕,当下客客气气地道谢,就着一壶清茶,将八块糕点慢慢吃了,叶小眠实在是喜欢这位唐公子,他吃相绝不粗鲁,更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对点心的赞赏。

跟他一比,故去的宫主沈墨钩对吃一向心不在焉,再细巧精致,他也毫无所感,让人惴惴;现任的宫主苏小缺,于吃一事小眠极是瞧不起,想想一个出身丐帮的叫花子能懂得屁好吃?所以苏小缺便是热情无比地赞颂她做的菜,小眠也只替那些个吃食暗暗喊冤叫屈,至于被苏小缺藏在屋里的那位挺可怕的年轻人,显然就是王八吃大麦糟蹋粮食,若他吃得下,铜丸铁汁与荷叶松子全当一个滋味,看到他,小眠只想到狼。

所以还是唐公子最可爱不过,想到此处,叶小眠笑着鸡婆,“唐公子,明天给你做绿豆胡桃糕配上茉莉茶,好是不好?”

唐一野含笑道谢,礼节周全,“多谢姑娘美意,只是打扰已久,在下今日便打算告辞,日后姑娘若有空闲,不妨到蜀中一顾。”

叶小眠有些不舍,又不好开口留人,只好一眼一眼地给苏小缺递眼色。

苏小缺却只顾参禅也似的发呆,小眠气坏了,恶狠狠白他一眼,端起托盘跑出了屋。

良久苏小缺如梦初醒,一字字道:“我与谢天璧谁也没有亏欠谁,我要杀他,是为了路帮主。”

唐一野长吁一口气,低声道:“联手一事就这么定了,若有变动,咱们传书联络。”

负起包裹,笑着与苏小缺轻轻一拥,两人个头仿佛,苏小缺却单薄许多,一拥之下,唐一野心中油然而生的疼惜,不由得叮嘱:“你要保重,什么时候都别忘了你不是孤单一个,你有个亲大哥在蜀中,永远不会不管你。”

苏小缺重重点头。

目送唐一野在浮屠湖边登舟而去,苏小缺不觉微笑,有这么一个大哥,上苍真是对自己眷顾良多,自己果然只是小缺而大满,喜多过忧,乐多过悲,得大于失。

苏小缺旖旎回到居所,天色已晚,心中犹有暖意,见精舍中映出灯光,进屋一看,却是崇光正在喂谢天璧喝汤。

这月余来,苏小缺把谢天璧安置在自己屋内,同室而处却终日无言。

谢天璧伤势甚重,督脉受损,心肺俱伤,苏小缺却不敢掉以轻心,只帮他止血处理刀口,内伤却拖着不予救治,谢天璧生死一线昏迷不醒之时,也只是煎药吊气续命。

他这般心狠倒也是迫不得已,一来是知晓太一心经神妙无匹,实在是内力修习的无上法门,讲求气如潮汐汪洋汇聚,唐一野那日重伤,不出一月已然痊愈,想来谢天璧修为不在唐一野之下,只怕他暗中调理气息伺机而动,二则深知谢天璧之能,当年他内力全无之时,尚能躲在瀑布下刺伤沈墨钩,忍得狠得,这等角色置于卧榻之侧,怎能不防?

因此待他伤势略好,便用银针入骨之法,使得内力散乱分裂,无法凝聚流转,银针刺穿谢天璧要穴深入骨骼,苏小缺的指尖透过银针,似乎能感受到谢天璧的痛楚,一时只觉周身冰凉,毛骨悚然的难受,勉力镇定心神,匆匆刺完七处要穴后,竟不敢看谢天璧白衣上沾染的血花,天下至妙的一双巧手更筛糠似的直发抖。

反是谢天璧虽痛得冷汗淋漓,却笑着低声安慰道:“不要紧,死不了,你别担心。”

只听得苏小缺几乎想忘了一切抱着他放声大哭,嘴唇哆嗦着,却终是感觉两人之间,隔了太多冤魂血腥,再无法拥抱。

谢天璧要穴被刺,内伤自是迟迟不能自愈,身体虚弱之极,平日衣食尽是苏小缺一手照料,苏小缺知他骄傲,虽下手伤他从不心软,却也不在这些日常琐事上折辱于他,两人日夜相对,彼此性情喜好都了如指掌,心有灵犀不点而通,若不曾经历过往那些伤害算计,倒真称得上是如鱼得水的舒适自如。

今日苏小缺在唐一野处流连甚久,又送他出湖,想是叶小眠做好了晚饭,崇光借机主动请缨,这才得以近身。

苏小缺目光到处,见谢天璧靠着床栏,面无表情,手放在薄被之上,肌肤却被烫得红了。

崇光手里端的正是一碗过桥米线。

碗是大花陶制海碗,格外深而高,汤是用肥鸡、猪筒骨、火腿熬煮而成,清澈透亮,表面一层明油,浓香扑鼻,汤滚而油厚,碗中却不冒一丝热气,米线是白,鲜笋片也是白,豌豆尖是绿,嫩菠菜也是绿,火腿片是红,鸭脯也是红,另有黑的木耳,褐的肝尖儿,粉的鲜鱼,黄的韭黄儿,碗里是色彩纷呈,崇光笑得也是五味俱全。

过桥米线好吃,汤若直接灌下喉咙却能烫得死人,崇光欺谢天璧虚弱无力,舀出一勺汤只顾抖着小手笑,一笑一抖便尽数泼在谢天璧的手背,一勺接一勺,那意思是想直接烫个四分熟的凤爪来吃。

谢天璧便是拼尽力气去躲,也断然躲不开,干脆一丝儿不让,冷眼看着崇光折腾,只当手背浑不是自己的。

苏小缺见过谢天璧最狼狈的时候,便是怀龙山落入沈墨钩之手。

不过沈墨钩以宫主之尊,敬谢天璧后起之秀,自不会像崇光这般用些个阴毒小妇人的伎俩,是以败而不辱,如今眼看着那一勺勺的热油泼了上去,谢天璧却躲闪不得,虽无表情,但眼底却有一丝脆弱无助之色,一触他的眼神,苏小缺只觉得那些油正正地泼到了自己的心尖子上,热辣辣、活生生地撕掉了一层皮。

第六十八章

尚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人已掠至床前,一手抢过碗来,顺手一招遥指笙歌,崇光猝不及防,登时远远摔了出去,好在苏小缺下手未用真力,这一摔之下,也只屁股肿尾巴骨痛,并无大碍。

虽无大碍,崇光却被摔得怔住了,扁了扁嘴,委屈道:“你……”

苏小缺不理他,撩开袍角,坐下,用筷子挑起米线,送到谢天璧嘴边,方冷冷道:“这个人你不该动。”

他从未用这种口气与崇光说话,一时崇光又急又慌,辩道:“你说过要杀他的!”

苏小缺不看他,只专注于米线也似,“他的命是我的,要杀要剐都只能由我……至于别人,谁也不能折辱他。”

“你也一样,若有下次……”眼眸乌黑沉沉地转向崇光,寒而深的异样光芒,崇光不觉微微一颤,只听他一字字慢慢说道:“我真是不想杀你。”

崇光听他言下之意竟是动了杀念,一颗心登时慌乱而空落,也不敢撒娇弄痴,咬了咬牙,站起身来,道:“我知道了。”

苏小缺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崇光无法,恶狠狠瞪一眼谢天璧,不死心地离去,心中却存了个滚刀肉的劲头儿,更有百折不挠的痴心念想。心道反正谢天璧也死得快了,小爷让你这些时日也没什么大不了,横竖苏小缺是七星湖的宫主,跟我总是在一处的,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一生一世,那么大把的时间,足够冲掉你这么个沙粒。

一路而行,崇光心中邪火无从发泄,廿八星经的真气翻涌鼓胀,难受之极,偏巧有只夜鸟扑棱棱地飞过,崇光一挑眉,霍然飞起,轻轻捉住那只雀儿,却一把捏在掌中,震成一堆碎肉,闻到血腥气息,主嗜杀的鬼宿之气方才平复下来。

谢天璧一口一口将米线吃完,如星双眸发亮,满是喜悦不胜之意,只凝视苏小缺微笑。

苏小缺放下筷子,低声道:“这汤太过油腻,对伤势不好,我让小眠另给你做些素汤去。”

说着便欲起身,谢天璧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反手压住苏小缺的手腕,声音里满是浓烈的不安,“别走……”

苏小缺手腕微凉,谢天璧的手掌却是火热,这一相触,竟是几年来梦里才有的鲜明快乐。

谢天璧低声满足地一叹,苏小缺静了静,温言道:“我不走……”看了他手背上的烫伤,伸指按了一按,道,“给你敷点儿药吧。”

说着用湿手巾擦干手背上的油腻,找出玉盒盛放的药膏,给他厚厚敷上一层,谢天璧热痛的手背登时感到清凉,见那玉盒作扁圆状,当下问道:“那盒寒玉蟾蜍膏呢?你还留着吗?”

苏小缺手指一顿,声音却波澜不惊:“早不见了。”

谢天璧默然,半晌道:“小缺,我已知道错了。”

苏小缺见他一双眼眸烈烈湛湛的神采失了大半,却是如深水般溺人的真挚急切,不禁轻轻点头,“嗯……你肯来七星湖,又不顾自己救我,我都明白。”

谢天璧大喜过望,“你……你终于肯信我了?”

苏小缺却缩回手指,“我不是信你,只是信你此次确是为了我来的七星湖。”

倒了杯热茶给谢天璧喝着,轻声道:“还得多谢你传书让唐一野过来,我只剩了他这么一个亲人,也没奢望过他能来这种地方看我……”

谢天璧摇了摇头,笑得很是坦荡,“七星湖怎么了?我记得你说过,七星湖与赤尊峰,一个邪魔外道,一个外道邪魔,相见欢喜相逢,大家老鼠配臭虫,岂不是好?”

苏小缺听他变着声音转述自己当年不知轻重的张狂话语,不觉失笑,笑了一半,想到再回不去那些青涩无拘的时光,那笑容便在脸上凝成一个稍显冷厉的痕迹,谢天璧见了,黯然道:“我有负于你。”

苏小缺笑道:“当年我救你,你刺我一刀,如今你救我,我刺你六刀,你不欠我什么。”

谢天璧道:“我不该骗你。”

苏小缺淡淡道:“信错了人,是我自己笨。”

谢天璧眼神落在他修长灵活的手腕上,“你手脚筋脉……”

苏小缺不动声色地垂下衣袖,“这是我亏欠丐帮的,自然该偿还。”

凝视谢天璧苍白的脸,声音里隐隐有杀伐之气:“你欠丐帮的,也得还。”

谢天璧不假思索,断然道:“不,我只欠你,不欠丐帮。”

苏小缺见他说得毫无愧色理所当然,只觉匪夷所思,“难道路帮主不是死在赤尊峰的连弩下?丐帮那么多兄弟那么些人命不该记在你谢天璧账下?”

谢天璧看向窗外,眼神淡漠而冷静,鼻梁挺拔,上唇薄而无情,“提头走江湖,江湖中人,总是死于别人的刀剑。帮派既争,死人难免,路乙带着丐帮想阻我大事,死就死了,只能说他技不如人。我若是势弱,也早已死在名门正道联手狙击之下。

“若杀一个人,就欠下一条人命,只怕偌大江湖,个个冤魂缠身满背血债。赤尊峰杀人,少林寺也未见得不杀人;谢天璧杀人,七情大师也未见得不杀人;便是聂叔叔,手中人命只怕也少不了。”

“我在乎的,只有你苏小缺。我可以负天下人而问心无愧,但对你……”

转眼默默凝注苏小缺,似从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尚能清晰地看到十年前自己一见留心的那个懵懂小孩,那时的谢天璧在上官云起的剑下,一刀抵住剑,一把拉开他,从此便是双手满满,左手留给刀,留给赤尊峰,右手握着的,只想是他的手,一生一世,再不放开。

伸手出去,苏小缺却避开如蛇蝎,谢天璧手掌垂下,轻叹道:“我只亏欠你。至于丐帮,荆楚若是有本事,不妨试试长安刀;若有手段,不妨踏平赤尊峰。我不欠他们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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