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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春色 下——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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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看钱串子那俩眼睛,异于常人的大而且亮,神光充足,近瞧了都有些瘆人,不禁想道:果然是两只贼眼珠子!

钱串子压低了声音,道:“后半夜我就顺着水,慢慢儿游到一丛芦苇后,本想着在那里歇会儿,不曾想……刚绕过去,就见那儿横着艘小船,船虽小,却硬是漂亮,长长翘翘的,船头点着盏羊角灯。我一看便知,坐这种船儿的,非富即贵,心里大喜,忙悄悄儿地游过去,不曾想,却是撞见了俩魔头!”

见众人神色紧张,尽皆竖着耳朵看自己,钱串子心中得意,道:“隔了五六丈远,我瞧见月光底下,两个人正在船舷板上,一个坐着,一个躺在他腿上。”

瓜子脸薄嘴唇的女侠聪明,闻言惊道:“难道这两人就是谢天璧与那苏宫主?他俩难道暗中勾结?”

钱串子浓眉一皱,挺不乐意:“这位姑娘,这俩若不是谢天璧和苏小缺,我跟这儿说个什么劲儿啊?再说了,他俩可远不止暗中勾结这层关系。”

一听这话内有乾坤,海二爷心痒难搔,忙止住那女侠叽歪,道:“钱世侄你接着说,岳女侠你且静静!”

钱串子瞥那岳女侠一眼,道:“兄弟幸亏一双招子明亮,又是过目不忘的记性,十年前在这怀龙山,见过那谢天璧和苏小缺,虽然时隔多年,他俩容貌也变了不少,看久了却还是认得出。”

说着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菜,咂咂嘴道:“谢天璧两鬓有些白发,脸上多了条刀疤,苏小缺古怪得紧,竟和十年前一样,看着还是二十不到的年纪,却比以往好看了不少……”

东边一桌有个练铁砂掌的猛女,三十岁还不曾出嫁,脸色粗黑,一双手更是抽抽巴巴的布满皱纹,听得这话,不由得又羡又妒,哼的一声,“七星湖尽是淫邪妖人,自会采补驻颜!这有什么稀罕,也值得一说?”

钱串子被她噎了一把,心道你个臭娘皮,要是让你也那般漂亮水嫩,当妖人你肯定乐意!不过你若想采补老子,老子宁可自个儿撸管子,也是断乎不肯干你!贴钱也不干!

但想到铁猛女的巴掌着实厉害,也就忍了忍气,不接她的话茬儿,道:“那苏小缺衣衫不整,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躺在谢天璧腿上,两人握着手,嘻嘻地谈笑,兄弟耳力不错,远远地听得他们尽聊些闲话,什么赤尊峰的忽地笑开了呀,白鳞鱼今年尤其多呀,什么七星湖同哪儿做了笔大生意,绿豆糕里搁点儿桂花分外清甜呀,又是什么太一心经果然博大精深,什么伽罗刀越练越复杂……”

忽的怪淫荡地笑了一笑,低声道:“说着说着,这俩竟然又摸又亲地折腾上了,把我吓了个够呛……”

铁猛女欲求不满,格外敏感,厉声道:“你眼睁睁看着当世两大魔头,一点儿也不害怕?瞧着他们那般无耻,还看得下去?”

钱串子一愣,心道是啊,老子怎么还敢看下去?想来只怪那晚月色太撩人,而那俩魔头又实在搭调相配,那么一亲热,自然而然地深情流露,竟毫无恶心之感,连他这么个粗人,也只觉得好看动人。

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思绪已飘回那个月夜,心中涌起一种陌生的想私藏这种感觉的情愫。

海二爷一迭连声地催促道:“贤侄!贤侄!你身处险地而不慌乱,当真是英雄本色,快接着说……掌柜的,再给添两壶酒!”

钱串子摇了摇头,有些意兴阑珊,简单道:“后来他俩发现了我,谢天璧问苏小缺是该杀了我还是取我一双招子,苏小缺倒还好心,说既然做出了也不怕江湖人诟病闲话,不想多伤人命,因此点了我的昏睡穴,将我扔到湖中小岛上了。”

他这段故事说得头重脚轻,海二爷听得大是不满,在场众人也觉得不甚尽兴,一时找不出话来,纷纷低头喝酒。

突的左边一桌传来一个细细的女声:“我也见过他们的……”

大家激动坏了,顺着声音看去,不由心里暗赞,好俊的姑娘!

那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正是一朵花含苞待放的时候,面颊红红的,眼珠子黑溜溜的,鹅蛋脸儿好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嘴唇有些微微嘟着,随时随地赌气似的娇憨,却生了两只兔子牙。

端坐在那桌尊位的一个中年道姑却喝道:“小孩子家胡说八道!咱们雪鹄派从来不与这些个邪门魔教打交道,你怎会见到这两个魔头?”

那姑娘垂下头,想必是平日颇受宠爱,因此还敢坚持己见:“我就在后山月牙峰上看见的,他们自己对我说的,师父,阿颜不敢撒谎。”

道姑厉声道:“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师父自然知道你从不扯谎,但那两个坏人一个在七星湖作恶一个在赤尊峰造孽,突然到咱们雪鹄派干什么?”

阿颜嗫嚅道:“他们不像坏人。”

道姑是个烈火脾气,砰砰地拍桌子:“坏人好人你个小孩子怎么看得出?”

查金花见道姑拍桌子拍得劲大,有些担心那刚买的花梨木桌,脸上肥肉一惊一乍地颤抖。

阿颜是个犟驴脾气,头越垂越低,声音却越来越大:“我看得出。师父不也常夸阿颜聪明吗?”

他们师徒两个你来我往缠夹不清,海二爷已是骨头都痒了,一心要听八卦,忙道:“孤晓师太,你且让阿颜姑娘说说,难道这儿这么些个老江湖,还辨不出真假吗?”

那孤晓师太敬海二爷年岁大,只得道:“既然前辈要听,阿颜你就好生说吧!”

阿颜很是高兴,道:“嗯,去年的冬天不是特别冷吗?师父,我去年还给你打了只雪貂做围脖,你记得吧?”

孤晓师太脸色一变,咳嗽道:“为师早教训过你了,为师是出家人,不可以用这些杀生剥取的东西!”

阿颜小嘴一嘟,惊讶道:“啊,师父你怎么不早说!今年我还给你剥了张狐皮,做了个垫子……前些日子给你打的雪鸡你不也吃了吗?那算不算破戒?”

众人苦苦强忍笑意。

孤晓师太喉咙都快咳破了,大声道:“说正事!”

阿颜一口气停都不停,声音格崩儿脆:“哦,就是去年,我觉得自己轻功很好啦,便趁着风雪正大,偷偷去月牙峰,想看看峰壁那株夜未莲开了没,废了两个时辰,千辛万苦爬到峰顶,却见已有个穿着白狐裘的人端坐在那儿,脸上一道很深的刀疤,看着不过三十岁左右,两绺鬓发却是银白得比雪还亮。

“我不认识他,便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我们雪鹄派?’

“那人也不看我,只顾盯着夜未莲,淡淡道:‘这花快开啦,我已经等了三天三夜。’

“我登时就不高兴了,这人这般无礼,胆大包天,还想摘走夜未莲,当下说道:‘这花可不能给你,你快快下山去吧,否则惹来我师父,你可就该倒霉了。’

“那人道:‘你师父?是孤晓那个老道姑吧,你去问问,她敢不敢得罪谢天璧?’

“我听着谢天璧这个名字只觉得耳熟,却不曾想到他就是赤尊峰的魔头,我本以为魔头嘛,定然长得跟恶鬼一样难看可怕,他却生得又俊又野又英挺,连那道刀疤都说不出的好看……就像……就像咱们山上最漂亮的那种踏雪白狼……”

孤晓师太见小徒弟当众发花痴,忙砰砰地狠拍桌子,打断道:“这些话不可以说!连想都不该想!快继续说,后来怎么样啦?”

查金花心痛地瞧着桌子,想了想,拿过笔来,在孤晓师太这一桌的单子上加了一两银子,又想了想,改成了二两。

阿颜脸蛋一红,有些羞涩,不敢顶嘴,道:“我想了想,师父怎么会怕你呢,就上前一步,打算试试他的功夫。谁知长剑出手,一招瑶台箫音刚使了一半,他左手一挥,一把乌漆漆的刀就跟闪电似的劈了过来,我都还没看清楚,浑身一麻,就被他点中了穴道,剑也摔在地上。师父,他的武功当真比你高上很多!”

孤晓师太不爽道:“你小孩子,哪知道武功高低?然后呢?”

阿颜小心的安慰孤晓师太,道:“师父,你别不好意思,他武功再高,我还是你的徒弟,不会跟了他去,师父,你养我这么大,我怎会离开你?”

孤晓师太尴尬之余,眼中掠过一丝慈爱之色,竟不再拍桌子,柔声道:“阿颜是师父的好徒儿……师父知道。”

阿颜一笑,放心继续说道:“我就问他啦:‘你会杀我吗?’

“他淡淡道:‘杀你这小姑娘有什么趣味?再说我在等人,他必定不喜欢看我杀人的。’

“我很是好奇,就问他:‘你等谁啊?你这么高的武功,还用等人吗?自己去找他不就行了吗?’

“他笑了一笑,师父,他笑起来真好看,像阳光照在雪地里,特别亮眼,道:‘真是孩子气的傻话。武功高便不用等人?那个人……便是等上一辈子,都值得。’

“我一想到他在风雪中等人等了三天三夜,心里不由得有些怪怪的难过,问:‘那这朵夜未莲也是要送那人的吗?’

“他看我一眼,眼睛很像星星,又像咱们山顶的雪水深湖,我忍不住脸红,不敢看他,只听他说:‘小姑娘不笨,据说夜未莲入药能有奇效,他一直想试试,我近日有空,便在这里守着花开,送与他就是。’

“我和谢天璧有一搭没一搭地正说着话,他突然笑啦,远远看向山脚处,我一转头,看到一个绛衣人影正从山脚上掠来,这人轻功端的是匪夷所思,不是神仙就是鬼怪,师父,只怕比你还要高上一些……眨眼功夫,就足不沾地似的,飞到我们身边,脚上一双鞋,一点雪花泥土都不曾溅上。

“这人生得好看极啦!手指比夜未莲的花瓣还要晶莹剔透些,眼睛看向我时,我几乎要昏过去……”

孤晓师太听得也想昏过去,万万想不到这个小徒儿这般好色无厌,无奈之下,只得夹起一筷子豆芽挡着脸。

众人听着,倒是觉得这小姑娘率真有趣,也不计较她大赞魔头漂亮。

阿颜眼神放空,做梦也似的傻笑了一阵,方才续道:“这红衣人见到我也很奇怪,笑着问谢天璧:‘这是你的私生女吗?’

“这人生得出尘脱俗,一张嘴却这么讨人厌,我很生气,啐了他一口,说:‘你胡说八道!’

“他居然赞我啦,说:‘小姑娘生得不赖,尤其这兔子牙好看。’说着还摸了摸我的辫子……真讨厌!”

嘴上说着讨厌,面颊却是红红的透着快乐和羞涩。阿颜想了想,接着说道:“谢天璧却不高兴了,板着脸说:‘这牙哪里漂亮?你是想起厉四海了吧?’

“师父,他板着脸的样子真吓人!

“那红衣人却不害怕,轻轻一笑,坐到谢天璧身边,伸手捧着他的脸,用自己的脸蹭了一蹭,声音又低又有些沙哑,听得人心里很乱很软:‘你在这里等了几天?这花今晚就能开。’

“谢天璧虽然还是板着脸,眼睛却在笑,‘等了半天。’

师父,他明明等了三天三夜,为什么说半天呢?”

孤晓师太无力地叹气:“师父笨,不知道。”

阿颜想了想,道:“师父笨不笨,阿颜不晓得,不过那红衣人很聪明,立即说:‘谢天璧你不骗老子就会死么?三天说成半天,很有趣?’

“谢天璧狠狠看着他翘起的嘴唇,似乎很想扑上去咬一口似的,想了想,却解开我的穴道,说:‘小姑娘,天色快晚了,你下山去吧!’

“我才不下山去呢,好容易有人陪我玩儿,而且我要守着夜未莲啊,师父你说是不是?”

孤晓师太心想你守个屁的夜未莲!你就是想守着那俩魔头看人家的脸发痴!

阿颜神色有些失落,道:“他们见我不肯走,谢天璧就笑了一下,问那红衣人:‘小缺,这小姑娘不肯走,怎么办?’

“那小缺真是缺德!招呼也不打一个,冲我一乐,一抬手,就点了我的昏睡穴!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啦,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天亮,身上盖着白狐裘,脑袋旁边还有一个木雕的娃娃,跟我生得一模一样,好看极啦!是他们送给我的,但夜未莲却不见了。”

阿颜说完,除了海二爷和孤晓师太,当场众人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方才钱串子那段,听了好歹还能唾几口唾沫,痛骂两个魔头淫邪无耻,但阿颜这么一段,这两人相会塞外雪峰之顶,既不曾商议为乱江湖之事,也没有互相吹嘘杀人越货的勾当,只是坐着等待一朵花开,更是生怕小姑娘着凉,温柔体贴地留下狐裘,为了哄小姑娘高兴,还巴巴地雕个娃娃。坏人不作恶,叫人从何爽起?

因此厅堂中一时静默无声,突地一人道:“下午的比试想来开始啦,大伙儿都去瞧瞧!”

于是大伙儿不是滋味之余,终于找到了事儿做有了热闹可看,也不顾外面淅淅沥沥春雨正绵密,咋咋呼呼一窝蜂的纷纷出了客栈,直奔春色坞。

顿时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那个微胖的和尚。

和尚吃面不光慢,而且分外优雅,一碗不浅也不满的素面,蘑菇青菜浇头,一口一口,吃完还取出一方虽有些旧,却仍然雪白干净的布巾,抹净了嘴,方才取出铜钱结账,慢慢走到门口,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色,见云生雾锁,细雨绵绵不绝,不禁叹了口气,却走入雨中。

行了半里路,走上山道,光头上已滴下水来,伸出袖子抹了一抹,再抬头时,头顶却没了雨。

和尚一怔,转眼看去,见一绛红衣衫的年轻人,撑着把八十四骨紫竹柄的伞,罩在自己头上,微微而笑。他身边挺拔而立的白衣人未曾打伞,周身无一点水珠雨滴。

和尚见了他俩,眼神中无喜无悲,静静看向前方湿润润的山路,念一句阿弥陀佛,道:“苏施主,谢施主。”

苏小缺见他青布僧袍染湿,作深黛之色,伸手摸到他手掌冰凉,温言道:“李师兄,你没了武功,眼下倒春寒未过,这下雨天又不打伞,回头冻出病来,难不成当真要我当施主舍你一剂药吃?”

这和尚正是李沧羽,他此时三十年纪,正当风华之年,但脸颊肌肤却已松弛,纤腰一束处更是成了鹌鹑肚子,步子稳重中略显迟缓,如一幅褪了色泡了水的画卷,不复当年春柳之姿如花之貌,只一双微吊的杏眼凝望时,依稀可见昔日秀色。

李沧羽听苏小缺关心,合掌低头,轻声道:“贫僧谢过苏施主。”

礼貌中极是疏离。

谢天璧本静立一旁,突地开口问道:“敢问大师法号?”

李沧羽答道:“贫僧法号沧羽。心如沧海,身如羽毛。”

谢天璧颔首道:“原来大师就是怀龙山西峰宝月寺的住持方丈。”

他来怀龙山之前,已然知晓西峰近几年新有个小小的寺庙,住持方丈法号便是沧羽。

一入江湖,即便出家远离尘俗,也仍会残留几分把酒闲话的心思,李沧羽骤闻武林大会,触动旧日情怀,也就信步来到东峰春色坞,不想却遇雨而逢故人。

苏小缺见他神情淡漠端庄,两人之间似也无甚可说,便将雨伞塞到他手中,停下脚步,不再相送,道:“沧羽……呃大师,你若是想去七星湖祭一祭他,我可以接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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