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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春色 下——by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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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缺心中慌乱惶急,千方百计地想找话来说,似乎觉得一直一直这么跟他聊下去,沈墨钩便不会死掉,四顾一盼,却见到一边谢天璧正默默凝视自己,那眼神极深又难得的清澈见底,蕴藏了无数心意情思,却又纯净得一览无遗,登时胸口涌上一股锐利如刀的疼痛来,木然低头,轻声对沈墨钩说道:“你不必替我杀他,因为从今日起,我再不会为了他为难,他也再伤不到我分毫……

“你放不放心?开不开心?

“其实你的字也不是当真那么难看,除了适合清明上坟用,有些还是挺喜气的,过年可以当对联贴一贴,夜里还可以辟邪镇宅子……

“你说,崇光以后的功夫,会不会跟你一般高?

“你死了也好,你再不死,我迟早被你逼疯……

“对了,宋鹤年的淫药也没什么难解,我近日琢磨啦,只要戒了你这老狐狸精,熬过一阵子,便没事了。”

苏小缺只把怀里越来越冷的沈墨钩当作了一丛花儿,自己便是那浇花的喷壶,嘴里乱七八糟的话就跟喷壶里的水一般,只顾咕嘟嘟地往外涌。

待口干舌燥,猛然发觉天色已黑得透彻,沈墨钩的身体终是没了温度,自己手指沾的血,都成了冰冷黏腻的一片。

一时疲倦欲死,放开沈墨钩,倒在他的胸口紧紧抱着,竟迅速地睡着了,睡得既香且甜。

睡意正浓时,眼前突然有灯光明亮,睁眼一看,却见崇光不知何时进屋,正静静地剔亮一盏盏银灯。

灯光映着琉璃圆珠射出,色调华丽,更在深夜中尽显温暖,苏小缺略动了动手脚,已感觉不再僵硬。

当下低声唤道:“崇光!过来。”

崇光点亮最后一盏灯,脚步轻移,跪坐在苏小缺身边,伸臂搂住他的腰,埋头于他的胸膛。

苏小缺只觉得活着的崇光,死去的沈墨钩,才是自己熟悉亲近的,而半死不活的唐一野和谢天璧,距离都十分遥远,不由得叹道:“崇光,幸好你还在。”

崇光似找到了窝的猫,舒服地蹭了蹭脑袋,闷声道:“我永远在你身边。”

苏小缺涩声道:“沈墨钩死了。”

崇光知他心中难过,道:“七星湖还在。”

苏小缺静了半晌,腰背逐渐绷直,声音似淡却又生机勃勃:“对。”

站起身来,把沈墨钩抱了上床,将他衣衫拉好抚平,又在额上鲜血凝结处轻轻一吻,凝望半晌,方走到唐一野身边,搭上他的腕脉细细一诊,道:“唐师兄,你身体壮得堪比一头牯牛,太一真气又是淳厚刚正,这点儿内伤自己调养几天也就没什么大事啦。”

唐一野提了一口气,声音还是免不了的虚弱无力:“这妖人不是你爹爹,你为何不叫我大哥……”

苏小缺打断道:“谁说沈墨钩不是我爹爹?”

微微抬着下颌,骄傲而满足,“他不止是最好的情人,也是最好的爹。”

看唐一野一脸震惊中隐约几分怒色耻意,不禁笑道:“你觉得脏,觉得恶心是不是?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沈墨钩说得没错,这些事本不必瞒着,说出来只会觉得轻松自在,从此什么名门正派,什么世人言语,自然统统都是狗屁,便是至亲至爱之人,若是他不能明白,也再不会成为羁绊。”

唐一野重伤之下,只听得脑袋晕成了一锅粥,直觉苏小缺所言大是不对,却偏偏不知从何辩驳,低声道:“爹知道你这样,一定会很伤心……”

苏小缺眼眸清亮无一丝阴霾,笑容更是如释重负,如雨后的阳光洒落,“唐一野你这个傻子,现在不是唐清宇承不承认我,而是我根本不想认他了。

“谢天璧刺我一刀,不惜耗费真气救我的是沈墨钩;我四肢筋脉俱废,带我回家的也是沈墨钩;知道我想要杀他报仇,他竟也是心甘情愿……在七星湖他给了我很多,多到足够当一个爹爹,唐清宇又做过什么?”

唐一野怔怔听着,浑身经脉无一不痛,最痛的却还是心口一处,只觉再压不住伤势,连说话都少了力气,良久方断续道:“小缺……爹和我都对你不起……是我们不好。”

苏小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不,唐师兄,你一直待我很好,从没有半分对不住我的地方,这次也多谢你肯孤身犯险来救我。”

吩咐崇光道:“你把我师兄带去休息,让小眠这些天好生照顾吧。”

崇光答应了,俯身抱起唐一野,故意笑道:“唐家哥哥,你生得真是俊……”

唐一野一看此人满脸妖气正气不入,跟见了唐三藏的妖怪一样差点儿对着自己滴口水了,一时又气又怒,颤抖着手指想大喊一声:妖怪尔敢!却一口气上不来,脑袋一歪,出口未捷身先晕。

崇光抱着唐一野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事,又把怀中人随便放在桌子上,怕他冻着,异常体贴地把桌布攒巴攒巴地盖了肚子,这才指着谢天璧道:“魏总管怎么回事?”

第六十五章

苏小缺居高临下,眼珠子从眼角处斜瞄一眼,见谢天璧兀自清醒,一双眼似将熄未熄的火苗,却只顾盯着自己,当下冷冷道:“七星湖以后没有魏总管,只有庄总管。”

崇光本无所谓当不当这个权高位重的总管,但苏小缺如此看重信任自己,却是心里欢喜,道:“那天一公子怎么处置?”

苏小缺道:“真正的天一公子早死了……他不过是个西贝货。”

看着谢天璧,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假扮天一公子潜入七星湖?”

谢天璧气息甚弱,声音低却清晰:“我去过豆子镇……你已经被沈墨钩接到七星湖。你既来了,我怎能放心不来?”

崇光一听这声音,与魏天一素日殊不相似,不想七星湖这等偏僻难寻恶名在外,居然有人如此胆大,秘密潜入不说,竟还能冒充第二号人物天一公子。

谢天璧重伤之下,思绪毫不紊乱,也没有被戳穿的惶恐,只一派近乎坦荡的深情,“灰鸽堂报说魏天一正在塞北游历,我便领人伏击擒获了他。

“赤尊峰原本就有关于魏天一的一些卷册,他的行事脾性我都已知晓三分。这些年魏天一极少与人动手,武功也不难瞒过七星湖诸人去。怕沈墨钩起疑,我还是让朱堂主龙堂主伤了我,才回七星湖养伤,遇到了你。

“魏天一身形与我相似,容貌又很是好扮,只一些细微枝节极易出岔子,我便将他囚禁在赤尊峰,让他多活两个月,两个月中获悉此人的喜恶习惯,虽是仓促,却也再等不及要赶到你身边。”

崇光心下骇然,内堂诸人虽少与天一公子来往,但这人以魏天一的身份在七星湖深居近两年,除却苏小缺竟无一人知晓,端的是好深的心机、好缜密的手段。而听得此人话里似对苏小缺情深无限,登时心中醋意大起,走近几步,牢牢攀着苏小缺的胳膊,看向那人的眼神中,已藏了几分狠毒。

谢天璧却不看崇光,叹道:“沈墨钩何许人也?我这七星湖之行必然破绽甚多,只能远离宫中事务,越少做事,越少说话,便越晚被他抓到马脚。”

苏小缺冷笑道:“沈墨钩早知你是谢天璧,只不过一直放着想看看你要耍什么花招罢了。赤尊峰的教主纡尊降贵身陷险地,若此行一举拿下七星湖,离你的江湖霸业当真就不远了,这如意算盘打得当真是啪啪的响哪。”

谢天璧血流甚多,听了他这句话,只觉如坠寒冰地狱,连血液流动都是冰渣子般刺骨的疼,再支撑不住,重重咳嗽几声,慢慢倚靠在地上闭上眼睛,却不申辩。

崇光乍闻此人竟是谢天璧,惊诧震撼之余,心中不由得暗暗钦佩,只觉得此人行事言语,果然非同一般的出人意料不容小觑,一想到那年苏小缺梦中所唤,却是谢天璧的名字,知他二人必有故事,一时心中又涌上浓重的危机感,眼珠子转来转去,道:“我瞧瞧他的真面目。”

说着抢上前去,一手揭开了银质面具,却被入目的满脸刀疤伤痕吓了一大跳,“真丑!”一想这多半是按魏天一的脸做的,便蹲下身去,细细去抠其中一条刀疤。

不想谢天璧蓦地睁开乌黑狭长的双眼,眸光如冷电,重伤之下不减一方霸主的气势,崇光被他眼神所慑,指尖停在半空,再摸不下去。

苏小缺哼一声,不耐烦看他慢慢折腾,道:“你去打盆凉水来。”

崇光知他想给谢天璧剥画皮,眼睛一亮,得意地冲谢天璧一笑,却终究不敢摸他的脸,起身去打水。

苏小缺拿起一盏灯走到另一间屋子,从壁上一个简单的药架中,取出一瓶药粉,犹豫片刻,又取一瓶止血生肌的金疮药,走回屋时,见崇光以一种看病虎的小心翼翼的姿势窥伺着谢天璧,不由得笑道:“你很怕他?”

崇光稍一思量,点头承认:“怕。”

苏小缺淡淡道:“怕就对了,整个江湖就数谢天璧最是可怕,因为他根本没有人心。”

说着将药粉溶于水中,也懒得用布巾拭擦,兜头一盆凉水哗的把谢天璧淋了个落汤鸡。

谢天璧一个激灵,背后伤处沾了水,只觉一阵激痛,略动了动,浑身更是被伤口牵扯得疼痛难当,剧痛之下,唇角却是微微一勾,笑了,“小缺,你真狠。”

苏小缺伸出手指,在他下颌、耳下、额角游走一遍,寻找面具与脸庞的相接处,随口道:“没你狠。”

谢天璧见他半眯着眼睛,长睫略垂,呼吸轻微,嘴唇微抿,与当日怀龙山上给自己易容时一般无二,而手指灵活地轻重点按,带来的那种柔软温暖的心境都一如往昔,那时温情绽放,亦喜亦忧,困厄良多,却把互相珍惜到了心底深处。

刹那间,一种古怪而温柔的氛围笼罩两人之间,心里像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潮湿而柔软,过去两年多的时光,在这般接触下,陡然消失无痕,仿佛两人还是当年的少年,不自觉的眷恋情深,却又懵懂不自知。

崇光站在一旁,只觉那两人举手投足,眸光交汇,自成了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无论仇恨抑或情爱,成长抑或伤痛,都是自己无法融入无法明白。一时心头被剜去了尖子也似的空落,情不自禁退开两步,咬了咬牙,却又走到近前,大声问道:“是人皮面具吗?”

谢天璧突地柔声唤道:“小缺……”

苏小缺眼眸微凝,收回手指放在唇上轻轻嘘的一声,却抬手啪地给了谢天璧一记恶狠狠的耳光。

这记耳光突如其来,又重又辣,谢天璧耳垂下的肌肤登时裂开一道小口,苏小缺转眸对着崇光笑道:“自然是人皮面具,你瞧,一巴掌下去,倒是撕得快些。”

伸指从缝隙中探入,捉定了面具一角,唰的一声,一别数年的熟悉脸庞尽显眼前。

比之当年,谢天璧脸色更苍白了几分,如大理石般的冷峻色泽,五官轮廓越发深邃英越,左颊上一道刀疤,却丝毫不显得丑陋,反而更增几分狂野魅惑的男子气概。

这张脸骤然出现在灯光下,崇光不觉怔了一怔,此人眉眼口鼻,绝说不上精致或漂亮,却有着说不出的吸引力,像一匹暗夜徘徊在森林中的白狼王,满溢着一种既危险却又该死的诱惑气息。

沉默着的苏小缺,便是那抹与白狼王最为相配的月光。

崇光垂下目光,蓦然涌上些低回的伤感,黯然道:“原来谢天璧是这般模样……”

苏小缺揉了揉手中的人皮面具,笑道:“朱双歌的易容手法盛名之下,果然不赖。”拈起谢天璧鬓边银发,道:“这颜色想是用白僵蚕、零雪香、百霜煎、白芨一股脑儿煮了涂抹上去的。”

说着手指一搓揉,触手光滑有韧劲,并无药剂侵染的涩滞感,竟是当真白发了,震惊之下,眉头略蹙,不觉呆了一呆。谢天璧不说话,眼神中明明白白地说着,一寸相思一寸灰,鬓霜发雪,又何须药物染就?

苏小缺放脱那束头发,细细打量着谢天璧,眼神如水波般变幻不定,良久撕开谢天璧的衣衫,将金疮药胡乱撒在伤口上,糊墙也似顺手抹了抹。

这药粉止血效用虽好,却含了一味女素铃兰,极是刺激痛楚,苏小缺看着谢天璧背后肌肉陡然抽搐,心中快意,下手格外狠了几分。

谢天璧冷汗直流,却是满脸笑意,似十分喜悦满足一般,低声道:“小缺,你舍不得我死。”

苏小缺不言语,收起药瓶,戳了戳崇光,“别站着发呆,沈墨钩去了,咱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你先让小眠把唐师兄安置好,咱们得去外堂。”

崇光不动弹,指着谢天璧,“他呢?杀不杀?”

苏小缺微微笑道:“他先留在我这里,等七星湖料理妥当,我自然会处理。”

就此揭过谢天璧一事,转眼凝视沈墨钩的身影,声音温柔而深沉:“他一定不喜欢葬在历代宫主的墓群中……”

想了一想,道:“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回头让百笙腾出烟分剑截院来,把沈墨钩葬在泄雪清溪边吧,那里佳木奇花、山坳流泉,正是个极好的所在。”

崇光答应了,见他痴痴凝视床上沈墨钩,怕沈墨钩之死让他太过伤心,忙打岔问道:“那我住哪儿?”

苏小缺随口道:“自然是跟我一道住这里。”

突的想起当年听过的江湖传言,道:“你在七星湖时日甚长,知不知晓姝姬的人皮灯盏在哪里?”

崇光做出一个恶心的表情,忙忙地四顾看了看琉璃灯盏,道:“没听说过爷用人皮做灯的事。”

谢天璧突然开口:“人皮灯盏只是江湖中以讹传讹罢了。沈墨钩恨姝姬入骨,活剥皮杀了她,却是一把火将尸身烧了个干净,一块骨头渣也没剩下。”

苏小缺不禁点头,“若恨一人入骨,又怎可能将她的一身皮永远保留下来,让自己夜夜见到?沈墨钩恶名在外任性而为,自是不在意世人多给他加上这么一两桩冤事。”

谢天璧见他无视沈墨钩活剥人皮,言语中尽是为他开脱之意,不禁想起当年自己残杀梭河水盟一事,逃亡途中坦诚相告之下,他也是极轻易地揭了过去不以为意。

苏小缺自幼没有亲人,因此别人给予的一点一滴的恩惠,只当沙漠里的水,珍惜无比,他心里若是对一个人好,那便是百死无悔,就算那人是杀人狂魔,老鸨龟公,也绝不会有半点另眼相待。唐一野说他正邪不分善恶不辨原也有几分道理,只谢天璧却知晓,他并非不分不辨,而是以心为尺以情为度,做出最简单明晰的分辨。譬如自己残杀梭河水盟,他只当黑吃黑来狗咬狗,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偷袭刺他一刀,他却因为本就想救自己,这一刀之伤也能轻易原谅;但自己欺骗算计,拿丐帮下手,他便绝不能容忍,宁可自身赎罪再不相见,却再不能假装这事情没有发生。

他此时待沈墨钩如此,看来这些年沈墨钩已然成为他心里最亲近之人了,一念至此,不觉有些黯然神伤。

天明开始,苏小缺正式继任七星湖之主,先是大办沈墨钩丧事,操办之时,与外三堂诸人日渐默契,此刻方知,这年余只在不知不觉间,沈墨钩早已潜移默化式地将外三堂势力逐次交于自己手中,眼下虽初任宫主,内外事宜,却是顺滑流畅,环环相扣之处,无一不是自己熟惯了的套数。沈墨钩如春泥细雨一般,人虽故去,恩泽尚在滋养着如今的苏小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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