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博物馆内人头攒动。
这是林氏博物馆重新营业的第一天。
“一个私人博物馆能办得那么好,真不容易啊。”
“可不是,这全是用真金白银堆出来的气派啊。”
“据说把东昌的遗迹遗物挖出来的是现任馆长的父亲,当年他听说旧都附近有古迹,三天后就把博物馆交给了现任馆长,那时候林公子刚大学毕业哪。”
“也怪不容易的,人家都说这小林馆长性格有些孤僻,原来也是有苦衷的,想我儿子大学刚毕业那会儿……”
人们从大堂的设计纷纷议论至林馆长的八卦,再从八卦议论到自己。原该安静的博物馆内热闹得像集市一般。
林氏博物馆的生意一向不咸不淡,真正出起名来也就在这次东昌文物周期间。想不到,连带着还捧红了林晋肇。
“这位小哥,你真相信有东昌朝吗?”一位花白头发的中年人低声问身边的参观者。声音低沉得似乎快要融在背后的聒噪之中。
“这……此话怎讲?”
“这遗物是林老馆长亲自挖的,鉴定也是林老馆长亲自鉴的,最后申请认可权也是他一个人亲自操刀,哦,我不是说林馆长的诚信有问题,可他年纪大了……难保……”
“国家给了认可权,我就相信。”对方不及他说完,拂袖而去。
中年人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接着 ,他快步走出博物馆,掏出手机,“喂,老板。万不可操之过急。”
这边厢林晋肇在给卓黎买琴。说是买琴,实为求琴。求的是江城最好的琴师龚初先生的琴。
龚初已经十几年不做琴了。
当然,林大馆长最后拿到了一把琴,代价?不算小,也不算大。文物周结束后,九霄环佩的所有琴弦归龚初所有。是的,不要琴,要弦。据说龚先生玩琴玩了这么多年,突然想走走学术路线,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四个脚(雁足)的琴上的弦,想与另外的古琴做个对比。从龚先生手里抱过琴,林晋肇想到皮夹内的巨额支票,哭笑不得。
君子求仁得仁。也是一种幸福。
“林兄你回来啦!!!”卓黎难得那么热情,或许这句话可以改为“琴兄你回来啦!!!”思及此处,林晋肇压抑了半天才让自己不要笑出来。
“来,弹弹看。”
卓黎兴奋得脸颊微红,“林兄,你要听什么?《洞庭秋思》?《鸥鹭忘机》?还是……”
“我、我不懂的。挑你喜欢的吧。”
倾泻而出的,是一曲《平沙落雁》,很醉人的曲子,很醉人的琴师。一曲弹完,林晋肇久久不能言语。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今日才得领教。
“从前,我弹琴,王爷吹箫,唱和间能引来许多山林野鸟,我爱叫此曲《落雁平沙》,王爷偏偏要问我这与‘虎落平阳’有何关系,气得我发誓三日不理王爷。第二日王爷便送了我一把九霄环佩,这不是胡闹么,那琴明明是翡翠楼镇楼的宝贝。”
谈及往事,卓黎脸上露出了难以形容的神采,像是抹上了一缕飞霞,放出的光采能揉碎一把阳光。
林晋肇不知听进去了多少,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卓黎,看着他不同寻常的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看着他眼珠的光彩,是黑里掺了金。
又不知沉默了多久,卓黎早已停了口,看着呆傻了一般的林馆长,“林兄,今天累了吗?”停了停,又说:“还没谢过你呢,这真的是一把好琴,林兄,谢谢你。哎,林兄你怎么不说话呀?累了吗?累了快去泡个澡吧!我来帮你放水……那,不打扰你了。”
卓黎不知道,那天晚上,林晋肇在琴桌边呆坐到半夜。水早已经凉了。
另一方面,东昌文物周受到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民众纷纷要求续展三个月,听闻各国首脑也正马不停蹄地安排日程往江城赶。林氏博物馆一时间红得像一轮初升之日。
可内部员工都知道,林晋肇馆长最近心情不好。就因为倒了一杯过烫的水,林馆长竟然扣光了张秘书这个月的奖金,天可怜见,还有四天就月末了。于是人人自危,缩着脑袋做事,缩着脖子吃饭,休息室里几乎没有人,更有甚者,看到林BOSS立马掉头就走,当然这一动作风险性较大,不提倡大家学习。
为了避免见到卓黎,林晋肇每天值夜班,看着冷面馆长越来越深的黑眼圈,众人敢关心不敢言,就怕收到一句,“要不这馆长你来做。” 着实可怕。冷面馆长如今的形象是一座长满了刺的冰山。
似乎唯一不觉得奇怪的就是卓黎,他依然每天弹弹琴,吃吃柠檬蛋糕,早上起来时看到刚到家就睡倒了的林晋肇,晚上要睡觉时送走去值班的林大馆长。一个人的生活好不惬意。
然而,看上去憨憨的人,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看上去精明的人,不一定没有缺漏之处。
第5章
卓黎的琴法承的是吴门一派,温温糯糯,缠缠绵绵。有时林晋肇能在半梦半醒时分听到几滴泛音,像是山泉井水,清冽冰凉。林晋肇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但他也知道卓黎的想法。于是铆足了劲儿自己与自己憋气。林晋肇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什么时候被填满的。也许就是在某个瞬间,不经意的一秒之后,林晋肇决定奋不顾身。
无论你爱不爱我,无论你回去与否,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用全部的爱对待你。不求回报。
泛止,散音开始,林晋肇从来不知道,即使是最普通的散音,也能那么美妙。
周末恰逢清明,带他去访放风筝吧。
为了给周末空出时间,林晋肇每天都加班加点,终于赶在周五傍晚安排完最后一件事。
“晋肇,工作完了吗,喝一杯去怎么样?”屏幕上显示的是徐梦全的短信。多久没有见面了。林晋肇有种对不起朋友的负罪感。
“行,不醉不归。”
嘈杂的酒吧中有个三角形的安静角落,那是林晋肇和徐梦全多年的据点。
现在,久未谋面的两个人正在享受难得的惬意时分。
“你要是喜欢卓黎,就告诉他。”徐梦全讲话从来不拖泥带水。
“他心里有人。”
“就是那什么王爷?你觉得他再过几个月还会这样想吗,古时候的人啊,就是一根经。哈哈,我一定是疯了,古代人!卓黎是不是来骗你钱的,等你一觉醒来,发现家徒四壁,连衣橱都被搬走了……”一脸编剧样的徐梦全被一个凌空而来的啤酒杯打断了话头,只得翻几个白眼。“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严肃了,真不像我们林大馆长啊。唉,孩子长大了,心留不住啊。”
这次轮到林晋肇翻白眼。
看着杯中泡沫从有到无,林晋肇想:也许,真的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吧。又或者,本来,这样的天降奇遇,就不该再强求些什么。
四月的天春意融融,春风吹在脸上凉而温和,清新宜人。云层压得很低,似乎笼在茸茸的草坪上,回荡在空中的青草香气,那是万物生生不息的味道。
“青草浪高三月渡。”
“绿杨花扑一溪烟。”
“林兄亦知张泌?”
“沈德潜知,我能不知?哈哈哈哈哈哈!”
“林兄真乃风雅人物也。”
“见笑见笑,班门弄斧尔。”林晋肇作古人拱手状,惹得卓黎笑得似是停不住。
只要这样就好了,在我身边的时候,就让我带给他快乐,只要他快乐,就够了。
“去年的现在,王爷还不认识我呢,可我知道王爷啊,冶城谁人不知景王呢!那也是个清明,王爷带着王妃出游访西湖,那可真是万人空巷的奇景。我们小老百姓都跪在街旁恭送王爷,可我偷偷抬头了,正巧看见王爷掀了轿帘下轿的模样,说是轿子坐的闷了想骑马,我听了就在下面偷偷笑呢,那么富丽堂皇的轿子,坐起来应该比那枣红马舒服多了吧。没想到,就过了几个月,我就入了王府,也坐了那样富丽堂皇的轿子,又过了几个月……”
“卓黎,我们不说了,放风筝去吧?”
“好。”
“晋肇啊,我觉得你有点像悲剧英雄啊。”
郊区一日游结束后,徐梦全打来慰问电话,在听了林晋肇的流水账后,不禁感慨连连。
“还有,我实在想不到,你们两个大男人竟然去放风筝!回头率一定百分百!”
“卓黎身上,有一种足够被称为‘少年’的气息,说起来,你还没见过他对吗?”无视梦全的胡言乱语,林晋肇非常认真地问他。卓黎此刻正在玩手机,是的,手机。可想而知,那是一片怎样的惨状。林晋肇不觉地笑了。
“林晋肇!”
“……”
“晋肇!林晋肇!!”徐梦全忍无可忍,“你在听我说话吗?林晋肇你不要被他迷昏了头了!你这样下去没有好下场的。”吼完最后一句话,徐梦全“啪”地合上手机。
第6章
下场?林晋肇从来不奢求能有什么“下场”。
高中时期喜欢的那个女孩有自己喜欢的人,但林晋肇不愿放手,结果呢,自己越是靠近她越是后退,自己想对她好却总是伤害她。于是晋肇学会了放手,学会了默默喜欢一个人,学会了在喜欢的人成双成对的时候告诉自己“她幸福就好”。他从来不奢望这样的自己,还能有什么下场。
上周卓黎告诉自己,弹断了一百根琴弦就能回去,作为一个现代人,林晋肇本是不愿相信的,但卓黎本身就是一个超自然现象,又有些不得不信的感觉。当然,卓黎本人对此是深信不疑的。
“春深之时弹《秋风词》真是别有一番风情啊,想不到你一个古琴大师还喜欢这样的小段子。”回到家挂好外套,耳边传来的是散发着湿冷桂花香的《秋风词》,在这样一个春意盎然的春日,听到一曲洒满江南秋雨般阴寒的曲子,既是反差又是享受。
“大师什么的可不敢当,林兄就别取笑我了。不过喜欢而已,相传是李太白填的词,可我总觉得那么幽怨的歌词怎么可能是他写的,古之人欺人也!”卓黎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
摸摸卓黎的头发,林晋肇宠溺地笑了。他的发丝细而顺滑,带着被太阳晒过的温度,林晋肇不满足地揉了揉才放下手。
对了,卓黎“进门”的第二天,林晋肇曾经告诉他,这是现代人打招呼的方式。
“接下来弹什么?《阳关三叠》?”林晋肇现在的古琴知识勉强可以卖弄。
“我想弹《潇湘水云》来着……”
“咦?一下子跳那么多级别?不需要缓冲吗?”林晋肇假作无辜状。
“大师都很随性的,哈哈哈哈。”卓黎最近学了很多现代词汇,但每次使用后却都会笑场。
“那我开始啦!哈哈哈哈。”
“洗耳恭听。”用语较为规范的往往是林晋肇。
泛音点水而过,却又戛然而止。
“呀!”一声惊呼。
“断了,弦断了!林兄你看到了吗?弦断了!!”卓黎兴奋地抱住琴转了好几圈,紧张得林晋肇两手伸向前不知是想接住琴还是接住卓黎。“林兄!还有九十九根弦我就能回去了!一根弦我只用了两个星期就弹断了!是五弦断了!”
在这样一个春深意浓的傍晚,林晋肇感到很凄凉,夏天很快就要到了,江城的春天总是来得慢走得快。可有人,曾留住过一缕春风?
“不如,喝点酒庆祝一下?”尽管内心悲凉,林晋肇还是强忍着展开笑颜。“每次你弹断了一根弦,我们就庆祝一次吧!”原来,自己不是不敢相信,而是不愿相信。我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送走你。“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离王府又近了一步哦!”却依旧强颜欢笑。
“我要喝柠檬酒!林兄,我好高兴!好高兴!你说我真的可以回去吗?”
“可以的,一定。”
长而窄的高脚杯里,装了淡金色的柠檬酒,卓黎不胜酒力,喝完便红了脸躺倒在沙发上。林晋肇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气泡碰到杯壁,哧哧作响,“你在王府里,也是这样让人担心吗?”把卓黎拉起来,让他靠着自己,林晋肇看着少年美好的侧脸,禁不住想吻上去,没有任何其他意味的,单纯的吻。却又静止在最后的一厘米处,扶起卓黎走向卧室。
替他盖上被子,手指拂过他的脸庞,林晋肇注视了卓黎几秒,“那么没有防备之心,难怪被一个女人害了。”你的王爷一定也一直为你操心吧,最终却还是失去了你。林晋肇有些好奇,那个几千年前的对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窗外灯光璀璨,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几世纪前的城市,晚风带着难以抑制的夏天的气息,在高楼与草地间穿梭。星星在灯光的照耀下完全看不见,只有淡淡的月光象征性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夜风有些凉,灌进敞开的领口中像是流进了月亮的眼泪。银色的月光,照耀万家的月光,不再被城市需要的月光,你寂寞吗?一定很寂寞吧。
吹在脸上的,现在的风,还是当年的风吗?
第7章
春末夏初的晨风像是一个人的气息,凛冽而微甜。卓黎躺在温暖的被褥里,慢慢睁开了眼睛。
“煦景……我想回来。”雾气模糊了双眼,“要是我们还能相遇,我一定不会再让你担心,我不会再耍小脾气,我想回来,想回来。”
林晋肇一早起来就没看到卓黎,他会去哪里呢?无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似乎是被命运之神捉弄了一番,万一他就这样消失了……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为什么自己要被卷入这样的事件里呢,和他无端相遇,无端爱上他,再无端分离,为什么自己要遇到这样的事呢?如果自己没有遇见他,在那样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自己依然是春风得意的博物馆馆主,事业有成,内心偶尔闷骚一把,和梦全喝点小酒,遇到一个女人,然后结婚生子,一家人过着小资的生活,偶然开个玩笑,逗得孩子妻子哈哈大笑,这不是理想中的完美生活么。为什么?为什么变成这样!一天比一天阴郁,不想工作,每天像保姆一样跟在卓黎身后,收拾一大堆烂摊子,隔三差五地听着可是自己连他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的古代人抱怨现代生活,思念古代情夫。而且,抛下一切不说,对方还是个男人。
想不通,想不通,可是现在的生活很快乐,一点也不觉得辛苦,那就够了,那就很好。比起失去卓黎,林晋肇选择被他烦死。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卓黎不见了。无论忏悔多少次,卓黎这个人不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不知道他在哪里。一分一秒都慢得像一年,甚至能耳鸣一般地听见电话铃响,平均十秒看一次手机,平均一分钟开一次门。
“我一定是疯了。”林晋肇知道自己这样很傻,可是似乎抑制不住,像是得了强迫症一样,思绪乱飞,又强力镇定。“我究竟在干什么!”也许他只是饿了,出去买个早饭,也许是馋了,去买个蛋糕,也许是闷了,想四处转转。但是交通那么混乱,万一……我要出去看看吗,可是我们错过了怎么办呢。
卓黎啊卓黎,你回来我一定要教你用手机!唉,你回得来吗,你要是回来啊,我一定给你做牛做马。
清脆的“叮咚”声终止了林晋肇的胡思乱想,打开门就看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小人背着一把超过头顶的古琴。随着心口的一声“咯噔——”,林馆主的心算是重要落了地。